宜宁侯府。
鸟雀拍打翅膀由檐角飞过,隐约掠及树梢,发出悉索的响声。
此时廊院内,石杌上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左腿搭着右膝,云纹织锦靴在马面裙下轻轻一晃:“反正我不管,你主子欠我的,他不还,就你来还。”
长淮直身立在杌边,笑容依旧恭顺,只这恭顺里掺杂了一丝苦味:“瞧姑娘说的,您想让小的做什么,吩咐一声便是。”
魏鸣瑛点头,欲要交代,这时另一道身影打洞门里转出来,着急说:“长淮!爷那儿找你,快些……”
话未说完就断了弦儿,好像才瞧见她,匆忙行礼,而后杵在一旁禀道:“大姑娘,咱们爷有急事,就先把长淮领回去了。”
长淮正愁难以脱身,恰巧同伴来救,忙抚一抚身上的袍子与她告辞,任她在后边如何喝令,头也不回地阔步往濯云院去了。
进得屋内,龙首衣架后立着一面绘山水的座屏,余晖破窗而入,映其走笔似幻似真。
长淮从屏风绕进内室,见到魏元瞻,这才安心地喘两口气。
“兰晔这张嘴,我还以为您出了多大事儿呢,不是好好的么。”说着趋至床头,把帐子拨得更开,垂首打量其间盘腿坐的少年,“爷伤哪儿了?”
眼下正值黄昏,金芒透过窗扇铺在少年半张脸上,长而直的眉宇微攒,似在思索什么。
闻言慢慢回神,趿靴下床,指自己的腰:“让人撞了下,大约擦破点儿皮,不打紧。”
顿了顿,落到圆杌凳上睐他一眼:“你怎么又让魏鸣瑛逮了去?”
“爷还说呢,”长淮踅步上来,一边替他宽衣一边回,“姑娘那脾气您不知道?她想做的事儿,天王老子拦着都得办成。要不是您前儿害她扫脸,她能成日抓着小的赔她?”
魏元瞻听了轻笑,不防背后的伤叫两根指头稍按一下,倒抽口凉气。
兰晔见状,立即踱去拍开长淮的手:“我来我来!用什么药,都给我就是,你下手没个轻重,是存了黑心报复爷吧!”
长淮吊吊眉梢退让开来,口中不咸不淡应着:“也不知是哪个蠢货,陪爷出去一趟就把爷伺候成这样。我一路问你,你还没说,爷让人撞了却是怎么回事儿?”
话音甫落,主仆俩的颜色都不好看。
这让人撞了事小,东西丢了还未寻回,对魏元瞻来说,损颜面;对兰晔而言,是他办事不力,连个孩童都跑不及。
长淮同兰晔皆是十三岁进的侯府服侍魏元瞻,而今已有四年。小主子的一举一动代指什么,他睃一眼便有了大概。
面上未惊未变,将药瓶甄出来递给兰晔,另倒一杯茶与魏元瞻:“爷,我下晌听大姑娘说宋府这两日有好戏看,您去不去?”
宋府与宜宁侯府沾了姻亲,宋家二太太和侯夫人正是亲姐妹。两家往来甚密,却可惜,他们主子与那宋府公子交情冷淡,并非彼此不熟稔,而是有一种谁也瞧不上谁的默契。
“与我有何相干。”少年仍在败兴上,语调平平。须臾,眼梢微划:“怎么,我姐要去宋家?”
“那大姑娘怎会告诉我?她只是跟身旁的提了嘴,我恰巧听见一耳朵。不过依我看,大姑娘确实有这意思。”
宋二老爷要抬江南美人入府,旁人或许不知,但在魏家算不上一个新闻。她挑这个节骨眼儿去宋府,到底安的什么主意?
浮尘晃到少年眉宇之间,细微摆动。
思忖半晌,明瞳中露出不耐烦的光,舒展了下身子,潦草说道:“管她呢,她爱去哪儿去哪儿。”
“这两月总是落雨,一路上可还太平?”宋府樨香园内,男子托起向他施礼的二人,唤她们坐,一双眼颇具柔情地望过去。
他穿着月白纱袍,清淡霞光罩住他半阙身,很有些读书人的文雅,然嗓音稍砾,若是严肃起来,该是让人敬畏的声音。
这便是宋府二老爷,宋从昭了。
知柔因与婆子走散,叫林禾还有其余三人慌忙地寻一通,其后没少受训。好容易到了宋府,被府中威严的排场震撼,只觉此处不是她该待的地儿,一心想走。
目下换了干净衣裳站在林禾旁边,看着眼前的陌生男人,她探究地拧一拧眉。
刚才林禾向他见礼,她跟着见礼;林禾称他“大人”,她没学,单是沉默着,好奇地去窥这张没见过的脸。
林禾颔首回答:“大人的安排周齐,路上没有什么不妥的。”
“那便好。”宋从昭微微一笑,拿眼定向知柔,话声不觉添了一丝慈爱的味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心下疑惑呢,对不对?”
冷不丁交汇目光,知柔怔了下。
稍顷,她抬抬下巴,有意掩饰局促:“我知道,您是二老爷,他们都这么叫您。”
此言一出,房内的几个下人微弯嘴角,藏不住笑意。宋从昭亦抬眉将她细看一刻,倏而浅笑:“你说对了,我是二老爷。”
如此情形叫她有些懵,困顿地去瞄林禾。
谁想这当口,室内忽起一声闷闷的响动,小姑娘立刻睁大眼,克制住不往自己肚腹查看,颊腮却爬上两笔可疑的红。
知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饿得快,下晌还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追她,越跑越疾,后来瞧见林禾的马车,一骨碌儿跳了上去。
一番消耗下来,确实又累又饿,入府后又被人强行梳洗打扮,胃里空荡荡的,一点儿油水也无。
宋从昭是个善体人意的,对随侍使个眼风,马上便有消息传到厨房,招呼厨子做菜。经过方才的答对,他心里清楚,林禾尚未与知柔说明身世,自己不便留下来与她们一起吃。
于是提着袍摆离座儿:“今日有些晚了,你们舟车劳顿,暂且歇下。明儿一早用过朝食,我带你们去见老太太。”
林禾随之起身,与他还礼。知柔不自在地垂下头,嘴里模糊一句,算是没缺礼数。
宋从昭虽然走了,院子里却被他留下几人,其中一个年纪与知柔相仿,说是日后专门服侍四姑娘。
知柔哪里需要旁人服侍?待饭一摆,利利索索吃了,带着一肚子疑问悄眱林禾。
譬如为何上京,离开她打小生活的江南?这个问题,她问了林禾数遍,得到的答案永远是含混的。
夜里,四面掌灯,屋内一张雕花圆案旁,知柔不可置信地呆着脸。
未知几何,眼睫像一对蝶羽缓缓振颤,收回些神:“宋二老爷……”怎成了她的爹爹?
五雷轰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很多原本不明白的事都说得通了。
林禾自觉惭愧,目光垂着别处,与她交代后,心里那口气总算舒了出来。
知柔是个爱钻研的孩子,由小至今,她明着暗着问过许多有关“爹爹”之事。林禾编的谎多了,有时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被她侦破,久而久之就不再回答。
屋里蜡烛燃烧着,把一方天地照得通亮。
彼此都不说话的时候,气氛有些难捱,林禾把视线调到知柔身上,即见她双眉倒竖,小脸鼓作一团,仿佛在极力克化此事。
未几,她突然道:“阿娘,咱们一定要留在京师吗?您是有什么不得已要做的事儿,还是别的?咱们能不能回洛州去?”
知柔原本以为,阿娘不愿分说,执意随宋家的人入京是因为阿娘与宋家或有亲缘。
县里的人常常评道,观林娘子举止做派,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多半犯了错事,被家族遗弃,这才沦落至此。
至于那“错事”为何,知柔听得多,心中渐渐了然。
几曾想,她们入京的内情竟与她的猜测相差千里——既然宋二老爷是她的爹爹,那为何九年间,他从未出现?如今想起她们了,便将她们接到府中,离开她原本生长的地方,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这么对望着,小姑娘义愤填膺,见阿娘面容艰涩,适才反省自己是否做错什么,委屈地垂下脸。
等了许久,林禾终于出声,那和缓的语调下,比往常更多一分严肃。
“柔儿,你听好,京城才是你该生长的地方,是你日后安身立命之所。宋二老爷正直端方,实乃君子,不可对他无礼。”
眼波在知柔面上扫一扫,沉默了下才接着说:“你心有疑问,娘知道,等你长大了,娘会慢慢解释给你听。时辰不早了,歇息吧,明日还要面见一大家子……”
后头的话,知柔已不太听得进去,心里堵了事儿,夜晚难以入眠。
次日,天光乍泄之际落了一场雨,嘀嘀嗒嗒浇在地上,如同竹仙抚琴。知柔便是这会儿起的身,才用完朝食,宋从昭就来了。
记着林禾嘱咐的话,她没有失礼,可老大的不情愿写在脸上,叫他无可奈何一笑。
原担心到了文荣堂,她恐怕也是这副情态,却未料,事实与他所想倒了个个儿。
文荣堂内,宋老夫人崔氏端坐上首,垂老的眼睛钉在知柔身上,目光平稳,甚至有些死寂。
同时投来打量她的视线不止一缕,她笔直站着,很有临危不乱的气度。待宋从昭唤她,便叩首下去,向老夫人问安行礼。
她的规矩做得极好,全无忸怩之态,更难得的是她说话的口音。并非吴语,而是正宗的官话。
宋老夫人眼尾稍提:“起来吧,上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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