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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4

言夏并不是不知道生死无常,但是收到病危通知书的时候还是愣了三秒。以她和石生泉的关系,怎么都轮不到她来签这个字。

中年女子十分抱歉地说:“在他手机最近通话里找到您……”她看出来,这位决然不可能是里头那位的女朋友。

言夏:“没关系,我是他朋友。”

中年女子说道:“他突然冒出来……我有行车记录仪为证,交警一会儿会来做笔录,但是我想,还是先送来医院里,毕竟——”

言夏点头:“我相信交警会有判断。如果不是您的责任……您是不是垫了钱?”

女子松了口气,碰到个通情达理的——且不管是家属还是朋友,总好过碰上个胡搅蛮缠。

言夏走开几步给刘枫电话。刘枫来得有点迟,交警已经走了;中年女子也要走,刘枫不许,两个人口角几句。言夏说:“她留了电话地址,总能找到人——你那里有没有他家人的联系方式?”

刘枫怒起来:“你当然无所谓你就当他是摇钱树——”

言夏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醒过来,大手抹了把脸,低声道:“对不起。”眼睛直直往地上落:“我没有……”

“你去找找看。”言夏说。

刘枫很难形容这时候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失态了,成年人不该有的失态。也许是恐惧让人惊慌,哪怕有个人吵一架也是好的——那让他觉得有事可做。而这个女孩子精准地发现了这一点。

他开始翻微信,群,□□,各种社交软件。问不同的人。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他想,也不知道那个傻子有没有给自己上社保,那个女人能赔多少……多少要赔点吧。如果不够,言夏能不能……

医院里忙忙碌碌,行色匆匆的白大褂。愁眉苦脸的病人和强颜欢笑的家属,也有倒转过来病人安抚家属的。远一点能听到孩子嘹亮的哭声。

成人多半哭不出来。

言夏接到周朗的电话。言夏说:“人还没出来,不知道什么情况。”周朗问:“要不要我过来?”

“不用了。”言夏说,“你忙你的吧。”

一直等到晚上,ICU的灯熄了,医生出来,摘下口罩,和他们说:“……节哀。”

都想过这个结果。等的时间越长想得越多。有时候人类会自欺欺人地想先预料到最坏的,哪怕只好一点点,心理上也会好过很多——但是真出来,还是像胸口被猛击了一锤。言夏想所谓物伤其类。

刘枫脸上一片空白。就只能全程听言夏安排,签署各种文件,拿死亡证明,护士问他们要不要进去看最后一眼,他忽然胆怯起来:“言小姐……”言夏进去了,很快就出来:“……还好。”她说。

晚十点周朗到了,让他一旁歇着。刘枫也是头次见到这个传奇人物。要换个时间也许就凑上去套近乎了。这时候没什么心情。不断听见两人低声交谈,但似乎周朗也不如言夏经验丰富。

言夏和周朗说:“我这辈子最害怕的时候就是你在ICU里我在外头。”

周朗抱紧她。人在死亡面前的无能为力。哪怕他母亲吐槽说:“别的女孩子都是水做的,你找回来的那个就是水泥做的。”不、不是这样的,他想,他的女孩儿只是比平常人更怯于表达爱与恐惧。

她不是个怪物。

言夏在户籍警察那里查到石生泉父母的联系方式。石父问:“……有赔偿吗?”

刘枫说:“他父母离婚了。”

“离婚也有把孩子当宝贝的。”言夏说。

转而联系石母。那边犹豫了很久,找了很多借口,成年人总有借口,新的家庭新的孩子,走不开的工作。言夏听不下去要挂断,那边又喊住她:“要是他账上还有钱,能……给我买张车票吗?”

刘枫气得直接把一次性纸杯捏扁了:“是不是还要给她误工费啊?”

房东叹息了一阵,又隐隐庆幸。她很痛快答应了言夏续租的要求。“两按一租,结算完水电退剩下的给你。”又说,“那孩子挺好的。交租很准时,不拖不欠。”她与他的来往也仅止于此。

等了一周才等到石母。言夏问刘枫有没有空。刘枫握住手机说:“言小姐,我知道你是可以相信的人……”

他没有勇气面对亡友遗物。

石生泉的住所并不太偏,距离CBD也就七八个公交站,附近有商场,菜市场,医院,学校,肯走一站路的话还有地铁。房子是有些年头了,保守估计得三十年,没有电梯,高层价格就上不去。

石母体力还不错,反倒言夏爬楼梯少,中间停歇了两三次。石母才到的时候问过:“你是阿泉的对象?”

言夏回答说:“您可以认为我是他经纪人。”

石母糊涂了一阵,她并不知道经纪人是什么人,“您可以认为”又是什么意思。不过她也不想深究,只苦笑:“我就说……这孩子没出息,他还问我要钱呢,哪里养得起这么漂亮的……”

“他小时候很乖……”她说。

蓝色的铁皮门很薄。言夏忍不住想住这里可能不安全——幸而石生泉是男生。两室一厅。一周没有住人,到处都积了尘,地上,桌上,沙发上;客厅里用遮光帘隔出小的空间。言夏猜里头是画。

到处都是颜料,用了一半的,没开封的,用完了的;阳台上堆满了可乐瓶和快递纸盒。

两间卧室都很宽敞。靠门那间只有一扇小窗,大白天都要开灯。没有床,全是画。多半是半成品,也有草图,各式各样的;里间倒是有两个窗,很明亮,有电脑和简易衣柜,显然是起居之处。

石母捋起袖子要收拾东西。

言夏问:“……要带回老家吗?”石母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这些零零碎碎的,都是便宜货,如果她说是,这个女孩会觉得可笑吧。她可笑不要紧,阿泉已经死了,她不想他被人笑话。

言夏说:“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拍个vlog。”

“什么是……”她发不出那个奇怪的音节。

“就是小视频,您要以后想了,点开就可以看。”

石母同意了。

她干干站在屋子中间,看言夏调试相机,想过来看又不敢;风吹起轻飘飘的窗帘。

中午喊了盒饭。楼层太高外卖不送。言夏下楼取上来。两个人默默吃了。石母问多少钱,言夏说:“您别急,石先生是有遗产的——我不是说账户上,只不过还没有算出来,我约了人过来估值——”

石母半信半疑。

言夏又说:“您最好与石先生的父亲通个气,因为可能还有文件需要签署。”

郁连城到下午才来。

石母觉得眼睛都不够看了,她们说的话也更难懂了。不过两个女孩子耐心都好,和她说:“阿姨要是累了就去休息,我主要是看画,不到这边来。”她于是隐约知道值钱的是画,不是这些日用品。

她看不懂那些东西,它们不像年画那么好懂;她也不明白如果那些东西值钱,为什么她儿子还这样潦倒。

不过总好过欠债。她原本做好了准备。她想孩子他爸也这么想,怕被骗过来支付天价医药费。她比他聪明,她问过了,账上还有余额——或者是她比他更想她的孩子。总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连城先看卧室里的画,不由叹气:“……都没画完。”——这世上没有值钱的半成品,哪怕是红楼梦,所以高鹗被夸有功。

“中间缺失了一段,从你给我看的那件到这些半成品之间。如果补上罗言珠前年的作品,脉络就通了。”

“这确实可以解释为什么罗言珠前年拍的那两件作品这么奇怪了。构思肯定是用了这位石先生的,她可能是买下了石先生的画作,眼力还是有的,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但是笔力跟不上。”

“这两年之所以突飞猛进,应该是想开了,或者说胆子大了,直接拿了人家的作品。”

“罗言珠应该是给了他一些明确的要求,这些要求限制了他。这让他的作品看起来像盆栽,有种不得已的扭曲。往好处想就是表面的明亮与阴暗的底色形成极大的张力,往坏处想就是它畸形。”

“也不能说不好,就是……可惜了。”

“罗言珠应该是希望有个统一的主题,或者是迎合主流的审视,方便人推——”

“看得出他极力想要摆脱,所以这么多半成品。但是哪里这么容易。就好像一些习惯了夸张表演的影视剧演员,被要求去演比较细腻的文艺片的时候,他没法回到那个自然、松弛的状态。”

“可怕的还不是束缚,是潜意识里受限,是不由自主迎合。”

“你看这几件成品,可能就是没有通过验收被退货。这种退货的打击肯定会对他精神上造成伤害……”

言夏有点明白为什么她给石生泉下订单的时候他这么没把握了。做拍卖的都知道,通常艺术家不会亲临拍卖现场,就是受不了流拍的打击——石生泉是创作者,他自然知道问题所在。

“但是光凭这些指证罗言珠是很困难的,抄袭的官司很难打,你也没有直接的盗用证据。”郁连城说,“罗言珠不会蠢到留下直接证据,不信的话,如果石先生的母亲同意,我们可以检查电脑和手机。你要有钱有闲确实可以天长地久地和她打官司,但是你没有言夏,我和你说实话,不值得。”

言夏不作声。

“打官司未必能赢是其一;就算赢了也未必能打击到宋祁宁是其二,事情是罗言珠做下的,顶了不起宋祁宁可以离婚……”

“他不会离婚。”言夏说。

郁连城不知道她凭什么得出这个结论,但还是说道:“舆论也不会站你这边。它不是漫画那么大众化的东西;哪怕是漫画那么大众化,创作者也是少数,被剽窃的痛苦很难得到大众共鸣。”

言夏“嗯”了声:“我再想想。”

连城拍拍她,她并不是想她这么沮丧。她说:“我们去看看客厅里那件吧。”她们俩都认为客厅里那件便是言夏下单,石生泉的最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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