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竟然下了雨。
言夏想起有一年频频噩梦,总梦见自己孤零零在拍卖台上,没人接她的眼神,也没人举牌。整个拍卖场熙熙攘攘又静如旷野。她总在落槌喊“流拍”的时候醒来,然后看见窗外花红柳绿,生机勃勃。
那是支撑她继续下去的信心。
冬天的雨就更冷一点。
原本她打算把拍卖场布置成本能寺,在成交的那一刻火光幻影冲天而起——当时大家都说“太棒了!”、“好炫!”但是网上闹得厉害,也就熄了念头,最终没玩花样,中规中矩一个拍卖场。
人不是太多。
国内藏家和日本藏家一半一半;有她熟悉的藏家;有几张财经版的熟面孔;南博馆长也来了,进场看到她不由好笑:“小周也不是头次主槌,小言你这么紧张?”言夏嘴硬:“我来给他查漏补缺。”
馆长哈哈大笑。
罗言珠也在。言夏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周朗穿白衬衫。
他的目光经过她,就仿佛春风春水,春暖花开。言夏心里渐渐安定下来。他说“你信我”——
可能人的一生总会有那么几次盲目。
简单介绍过拍品来源,传承,品相,特征。无底价开拍。价格一开始就破了亿,然后起跳,几乎是直线上升,升这么快,言夏脸色实在好看不起来。但是周朗还是那么个口角春风的样子。
言夏不敢与他眼神接触,怕乱他节奏;又想以他的功力,不至于。又想起上次他在台上她在台下,那还是室利国的海岛……猛地听到一个数字——“12亿,12亿一次,12亿两次,12亿1千万……”
铮然弦断:破记录了!国内艺术品单品最高价是黄庭坚的《砥柱铭》,4.368亿。
言夏听到轻笑声。
她用极大的毅力保证了自己不动,不转头,不接受她的挑衅。
然而数字还在飞速上升,言夏都不敢去想是日本藏家还是国内藏家——直到她看到南博馆长举牌,然后周朗从容不迫念出数字:“15亿——15亿一次——15亿两次——15亿三次——砰!恭喜!”
那一槌简直是落在她的太阳穴上。
15亿,南博。
她怎么不即时晕过去呢。
场中掌声响了起来。
网络围观直播的弹幕上也浮起无数的欢呼:“终于!”
“回国了!”
“流落在外700年的国宝!”
“15亿我的妈!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我也没……”
“我也……”
也有人说:“15个亿,是真不便宜,南博拿下来,那得上头拨款吧,都是民脂民膏、民脂民膏啊……”
有人反驳:“话不能这么说,国宝无价!”
“平摊下来每个人不到一块钱,我乐意!拿来买国宝总好过……”
网上嘈嘈影响不到场内。
周朗说:“众所周知,我们拍卖行是在拍卖结束之后七日之内结算,这场因为卖家要求,将于当场银货两讫。”
言夏要跳起来反对,但是她最终按住了自己:这不是她的主场;她不能破坏他的权威。而后她环视四周,发现并没有人惊讶,那也许是在公示中就已经写明?都疯了吧!15个亿,当场交付!
等候的空档,周朗还在与众人说笑:“我们中国的茶圣是陆羽,日本的茶圣是千利休,他创造了侘寂美学,藉由织田信长广布天下,流传至今。2008年有文化观察学者认为侘寂会像风水一样,成为下一个被西方人商品化的东方观念,当然也有人认为不可能,但是现在,大家都看到了。”
“当然所有的文艺复兴都是这样,从古老的概念里找出新的价值,就好像一棵树站在那里,合适的温度和湿度,它就可以发芽,虽然长出来的并不是千年前的绿叶——但是那有什么关系。”
“Axel Vervoordt自称是收藏时间的人,以我之见,在座各位都担得起这个称呼……”
话到这里,拍卖台上手机“叮”地响了声,交易已经完成。周朗拊掌,便有人送木箱进来。日式传统,等级越高、传承越久,包装越繁复。也许是这个缘故,送进来木箱竟然长达整整一米。
两位工作人员将木箱抬到南博馆长面前,众人都露出期待的表情;网络围观更疯狂刷屏:“开箱、开箱!”
南博馆长微一点头。
工作人员动手拆想。大概是为了避免磕碰,包装相当严实。虽然这都是言夏可以预知的,但是真正亲临现场,还是每开一层心惊肉跳一次——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开出来的会是什么。
可能还是遵从七天交付,私下开箱会更好一点……她模模糊糊地想。这样太当众处刑了;她知道有人在看她;她知道她不会让她临阵脱逃;但是她不知道周朗会在里面放一个修复过的真品还是——
她不知道哪种结果更好接受;没准她得信他;她只能信他了,到这时候。
最后一层打开,工作人员推过来展台,那只价值15亿的天目盏被小心翼翼取出来,放置在展台之上。
光影乍亮的瞬间言夏几乎占不住。有人扶住她的手臂,笑吟吟道:“言姐,你怕了?”
言夏没有回答,目光也没有偏斜。
就听有人淡淡地说:“她怕什么,罗小姐这句话让人费解。”
言夏的眼睛登时就亮了。她能看见东西了,在展台上,光芒四照——周朗的打光从来都一等一的漂亮。
她绕展台走了一圈,越看越惊讶:她之前见过东西,如果裂纹修复,哪怕是极细微也没有可能完全看不出来;更被说粉碎。除了底部阴影无法细看之外,就是完美无缺。她回头看周朗,周朗含笑。
言夏猛地明白过来:“……骗子!”
窜出来的野猫可能是真,工作人员失手可能是真,至于其他——
“我交代过,如果有异常,就打电话说,摔坏了……”周朗小声给她解释,“果然有人窃听,有人上当,你看,她现在多生气。”
这话里促狭与嘲笑,言夏都不知道该不该把他打一顿:她真是被吓坏了。她看了眼罗言珠,她不知道自己眼中的喜悦这样明显,像扑面而来的风,直接把罗言珠心里的火星吹成了熊熊大火。
她并不知道她的杀手锏是什么,罗言珠想。她说:“言姐现在,可真是春风得意啊。”
言夏客气道:“托大伙儿的福……”
“一只几万块的建盏,”罗言珠提高了声音,放慢语速,她得保证每个人、围观的每个网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包装,炒作,讲故事,到15个亿的天价,卖给国家,好算盘、真是好算盘!”
这句话不长,也不难理解,就好像朝水里丢了颗炸弹,冲天而起的蘑菇云,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场中没有人出声,围观弹幕也从“好美”的刷屏中停下来,像是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发生了什么?”有人问。
“她这话什么意思?”有人问。
“她的意思是……东西是假的,只值几万块?”
也有人说:“本身天目盏是建盏的一种啊,也不能说……”
“骗国家的钱!”有人回过味来,“刚谁拍下的来着,谁?”
“好像是……南博。”
“那还真是……”
有人愤怒起来:“国家的钱不就是我们的钱!怪不得前面有人说民脂民膏、就是民脂民膏啊!”
“天哪!15个亿!”
“不可能吧,如果是假的,她敢全民直播——当大家都傻子吗?”
“可不就是傻子?你见过几只天目盏?更别说曜变天目了,全世界就三只半,专家、专家都是早被买通了吧,我记得言夏本身就是瓷器专业,她老师……她老师是张若仪是不是,手眼通天哪……”
“不可能吧,炒作可能是有,说得不好听是炒作,好听就是营销……现在哪个卖货的不做营销啊……”
“我想起来了!拍卖行不保真的!他们卖的那都叫艺术品,不叫文物!看不出来那是你眼瞎,他们可不为你的眼神负责……我去翻一下他们的宣传册……”
“翻到了!南宋建盏,曜变天目,传曾为足利家族所有,后为织田信长收藏……这个传字能免责吗?”
“不对哦,只要是曜变天目,是不是东山御物,有没有足利家族、织田信长加持都很值钱的,几万块,那不至于。”
“别吵了别吵了,既然是现场直播,当然要看正反双方怎么说啊,没准就是眼瞎呢……”
言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瞎,这更像是噩梦成真。
她仔细看展台上熠熠生光的曜变天目盏,很完美的一件东西。她见过这么多瓷器,她竟然分辨不出来——破绽在哪里?所有赝品都该有破绽,哪怕热释光不能够判断,他们也还有眼睛有耳朵。
她是学瓷的,她不能出这样的错——韩慎可以,她不可以!
她感觉到所有目光都**辣的,从周边,沿着网线扎在她背上。或者他们扎的不是她,首当其冲的是周朗。他才是今天的拍卖师。“……你那么爱他你拿他当替罪羊!”是谁说的,轰隆隆的。
是她的潜意识,在梦里。
言夏回头看周朗,周朗握住她的手。他说:“这不可能。罗小姐,我们朗夏虽然是小公司,但是既然能够承拍文物,国家规定的专家肯定是有的,这是专家鉴定的结果。罗小姐,说话要讲证据。”
“如果我有证据呢?”
“那就请罗小姐先出示证据。”周朗寸步不让。
罗言珠环视四周。
什么样的眼神都有,总是迷惑和不屑居多。有人窃窃私语:“她谁啊?”“罗言珠,你没印象啊,就木瓜网那个……”“之前石生泉……”“哦哦哦知道了,她说的话能信吗?”“我也不信。”
视线最后落在南博馆长脸上,馆长微微别开。他似乎并不想知道真相,是恐惧还是——
罗言珠嫣然一笑:“我需要投影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