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
利泽卡尔大教堂的时刻指向八点,齿轮转动,牵引这颗最为精密的心脏跳动着,将清晨的轰鸣,泵向整个帝国。
光芒铺洒在中央一区疗养院的白色建筑群上,温暖而圣洁。
被惊起的飞鸟展翅,俯瞰着这戒备森严的顶级福利设施,在与主楼外墙擦肩而过时,飘落一根灰色的羽毛。
“本次检查已经结束,愿父神赐予您恩泽。”
一名黛莉亚的声音响起,伊迦列身处的巨大银白色器械缓缓打开。
电磁波的细微噪音消散后,他睁开眼。
乌黑的眸子仰面看去,一盏圆形的灯好似高悬的月,将身畔那温柔的注视,晕染得格外亲切。
“报告显示,您会因基因转变,引发的畸变可能性,已经下降至正常阈值。今天就能出院,前往圣裁院的派驻点。”
护理员扶着伊迦列的后背坐起。
伊迦列可以清楚地感知到,这位黛莉亚手指的纤细与轻柔。
在护理员的触碰下,即便是隔着一层衣料,少年也控制不住地身体一僵。
“谢谢……我可以自己来。”
凯迩塞德总是冰冷的,带着棱角,需要用最为柔软的呵护去包裹。
这位年轻的大人似乎很不同,像是其他护理员们说的那样,温柔、谦逊。
护理员的视线忍不住扫过,伊迦列正在穿衣的背影。
经过技术干预,少年身上的黛莉亚性征已经退去了大半,身材更加高挑。
柔顺的黑色长发被剪短,漏出瓷器般光洁的后颈,视线微微前移,就能勾勒喉结处的蜿蜒线条。
配合康复训练的运动,他白皙的腰腹已经能看到一层薄薄的肌肉。
原本就有力的身躯,此刻细腻地罗织出一层,与容貌相衬的耀眼、诱人,将他身上简单的黑色制服,架得格外板正。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伊迦列再一次后知后觉。
他已不再是黛莉亚,不能再与同伴共处一室。
妲莱被父神赦免时,会是什么感觉呢?
少年心中惴然。
即便伊迦列已经接受了,为期两周的基因修复治疗,但他还是有些难以适应权柄的存在。
仿佛真有父神传达着旨意。
他的身体、目光被赋予了,感知那些各色花朵们的本能。
即便想要避开,也会在鼻尖闻到馥郁的芬香。
更难以接受的是,当伊迦列以凯迩塞德的立场,直面曾作为黛莉亚时遵照的准则。
发源于曾日日夜夜的臣服,无法通过外部干预祛除,反而敞开了门,任由淬入骨血的熟悉,带来最直观的不适。
随着每一次呼吸,两种困顿纠缠、叫嚣着,时刻提醒着伊迦列,饶是十四天前,也已是极为遥远的彼岸。
他是一个转变者,无可厚非的,也将会是一名凯迩塞德。
“抱歉,我一时间疏忽了。”
伊迦列对于自己的大意,或许会令面前的黛莉亚获罪,表达着最真挚的歉意,半点没有上位者的傲慢。
父神的恩泽也会赐予戴罪者吗?
护理员没能将自己的惊异完全藏好,他脸红着低下头,嚅嗫着:
“这是我的荣幸。”
追随着伊迦列点头致礼后离开的背影,护理员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实质的爱意。
“这是我的恩泽。”
————
和往常一样,在返回病房的路上,黛莉亚们都驻足,朝伊迦列行屈膝礼。
而凯迩塞德们则将视线落在,他的圣裁院肩章上,纷纷致礼。
那银色的金属上,是一枚蓝色仿鸥目玻,被打磨成星型。
与圣裁之父库赫迈追随父神时,使用的盾牌纹样如出一辙。
这是公允的星盾,庇护整个帝国的象征,也是伊迦列能随意出入除中央区外,任意一处的通行证。
少年这张年轻的面孔,在透光的屏障下被每一个视线描摹着。
与那些耗尽毕身心血,也无法与星盾持有者们产生交际的,绝大多数凯迩塞德不同。
伊迦列太早地迈入这高耸的门槛,假以时日,必然会是身居高位的某位大人。
能进入中央一区疗养院享受福利的,大多都是家族在上城区排得上名号的成员。
一片沸腾的艳羡之中,不乏心思活络的人已然上前搭话,打探伊迦列的身份。
从主楼到病房的十几分钟內,伊迦列就已经收到了一叠名片。
这些小卡的设计,是各式各样的精巧。
漂亮得如同伊迦列选入圣芬妮斯学院那一年,收到的唯一一张贺卡。
里面甚至有几张,是绘着那场前瞻宴会上,某几个家族的家徽。
挂钟指向8:40,距离去派驻点的班车到达还有20分钟。
伊迦列向来是个守时的人,他将名片放入手提行李箱內,连同各种身份卡也收好。
这个不算大的中号皮匣子中,是一些简单的换洗衣物,和几件小小的纪念品,塞下过去的一切,仍旧是宽裕的。
少年的手指在那百合标本册上摩挲着。
有些劣质的材质在保护膜中,横渡了一年的岁月,边缘已经被晒得微微褪色。
诺大的温室中,本就没有没有属于他的东西,就连从他踏入的那一刻,与下城区的血脉也被切断。
没有家的归属,他只是伊迦列,没有后缀的伊迦列。
检查完房间确无遗漏,少年习惯性地收起那一丝不被允许的眷恋。
拿起外衣,口袋处的隆起让他一顿。
打开这个黑色的盒子,一支墨绿色的钢笔,静静地躺在暗红的丝绒中。
正如它的主人一样,曾无数次决定过他的命运,此刻仍旧流淌着傲人的光泽。
是赫尔曼夫人来过。
伊迦列双瞳微微地颤着,他握紧了盒子提着行李箱就冲出了这扇门。
他的身形有些踉跄,很快就找到了负责这个区域的护理员。
“请问,我的病房,67号病房刚刚是不是有一位黛莉亚来过?”
护理员抓住他的手腕,防止这位凯迩塞德因太过激动,不慎跌倒。
“是、是的,他在五分钟前才离开。”
五分钟。
那位优雅的化身,站在走廊的尽头,用曾经泛起担忧的眼睛,注视着他。
身着圣裁院制服、受星盾加身的少年,和青年见过的许多年轻上位者一样,都将一生坦途。
来不及道谢就开始奔跑,伊迦列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从肺部再次吐出的,是一种不加束缚的苦涩。
他在几乎快要空白的脑海中组织着话语,得体的那些词语都太生硬。
此刻,脱去月之百合桂冠的少年,实则陷入更加无解的茫然。
他想向这位严厉的老师、这位疏远于他的母亲诉说那浓烈。
分数、顺从。
可除此之外,伊迦列不知道该如何得到赫尔曼夫人的首肯。
他又想听到墨绿色钢笔的主人,说出什么样的话呢?
会是责骂吗?
还是依旧带着挑剔的审视?
那窈窕的背影还是摇曳。
不安的源头越来越近了。
“赫尔曼夫人——”
伊迦列听到自己像往常一样恭敬地呼唤着,只是声音略微低沉了一些。
如今经过奔跑,不仅是被剪掉的头发,连同他不得已大口喘着气,都列于扣分的项目內。
112分。
他会被扣掉这么可怖的分数。
突破习惯性的胆怯,伊迦列想要开口再同老师说什么,只见赫尔曼转过身并不看他。
身着紫色缎面长裙的青年,自顾自地提着裙边,行屈膝礼。
黑色礼帽垂下的蕾丝,将他的棕色头发与双目全都藏起,看不真切。
和伊迦列十四天前,第一次睁开双眼时,见到的所有黛莉亚一样。
无疑,赫尔曼会是最美丽的妲莱,却不会再超出这层美丽。
“大人,希望这会是你想要的自由。”
让伊迦列更加无助的是这种温柔。
像是那场前瞻宴入场时,带着露水的玫瑰,只是如此疏离的语调,都能掷下点燃凯迩塞德本能的火种。
他不必再揣测那双眼睛中,是否带着不满,也不会再捕捉到稀罕的忧虑。
只是,那棕色的琥珀也再不会看向他。
正如,在病房前的注视,也只会是像现在这般,一直持续到伊迦列坐上班车的屈膝礼。
漫长、死寂的温柔,如同大雪纷然坠地,抹去圣芬妮斯中曾真实存在过的,一切厮杀与期待。
这正确吗?
伊迦列张了张口,原先所有抢破头皮想要往外涌流的浓烈,都化作一句迷茫的感谢。
他抓紧了手中的黑色小盒子,上面传来的淡淡栀子花香,让苦涩被酸涩替换。
少年透过车窗,注视着那缄默的身影,手指不受控地扒住边缘。
直到再也看不清。
赫尔曼夫人。
伊迦列收回了手,一滴晶莹的泪砸落在行李箱上,在嘈杂的谈笑声中,格外清冽。
“呵。”
很快,伴随一个轻蔑的笑声,一只戴了深蓝色手套的手,伸出食指点了点少年放在腿上的行李箱。
“这是女士款。”
闻声看去,这是一张曾出现在主宰者名册上的脸。
黑迩维希·瓦伦罗德。
他和伊迦列一样,都穿着黑色制服,昂贵的鹿皮披风,为他扫开些许清晨的凉意。
但如同他那橘红发色,天生展现着作为中央3区人,丝毫不收敛的张扬。
和蛇剑持有者克努特一样,黑迩维希的眼睛也是绿色的。
只不过色泽更加深沉,如同一对能拍出天价的翡翠。
黑迩维希破天荒地来的很早,从伊迦列上车开始,就打量着他。
在那场宴会上,瓦伦罗德家族作为治安署的二把手,接到了赴宴的邀请函。
眼下,是久负盛名的月之百合,被带离众人视野后,第一次露面。
即便是接受了完全的转化治疗,但伊迦列的外形,仍旧抓眼至极。
那毫无装饰的手腕彰显着无主的事实,落下的一滴泪,惹人玩味。
所谓的权柄破格拥有者,展现着下位者的孱弱。
仍旧是一副被母亲赶出家门的黛莉亚模样,身上套着哥哥或者是父亲的衣服,不知道何去何从。
权柄?
这种人也会有权柄?
被派来监视伊迦列,获取最新情报的黑迩维希,只觉得是那些糊涂老头们,荒诞的敌意。
这么漂亮的花,应该穿着顶级的礼服,绽放着裙摆,在每一个凯迩塞德身畔游走。
像一个黛莉亚那样,本分地扬起笑脸,追逐着、祈求着能得到他这样的人的青睐。
侍奉者的资格,可不是靠哭丧着脸拿到的。
黑迩维希心中不满着,等反应过来时却已经抬起手,似乎是想要为少年抹去眼泪。
“啪——”
伊迦列将那只手拍开,自己擦干水痕。
“瓦伦罗德家族的二少爷,真是一只毫无风度的狡猾狐狸。”
面对伊迦列冷硬的讥讽,黑迩维希愣了片刻,转而勾起一抹笑。
“谢谢夸奖,但我更好奇,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派驻团有遴选出来的优秀学员,也有许多是像黑迩维希这样的,背景超然的贵族子弟。
好事者们起着哄,拿着传讯仪对准这边。
黑迩维希毫不客气地钳住伊迦列的下颌,将他的面容转向镜头前。
看着好事者们明显漏了半拍心跳的表情,黑迩维希心中腾升起了一股,因炫耀所有物得到的快感。
伊迦列并没有慌乱,而是冷静地向镜头出示了他的工作牌。
“适可而止。”
但超乎意料的,这种厌弃的眼神,引发的竟然不是恼怒,而是一种更加隐秘的悸动。
“证件伪造得还挺逼真。”
笑作一片的质疑声炸开,伊迦列懒得理论,正要起身,在这逼仄的空间内,他却突然被人俯身压近。
“像你这样偷偷溜出来,会被开除吧?月之百合?”
黑迩维希这张脸,曾被旧日的同学们反复称赞过帅气。
此刻,花哨镌刻着华贵的细节,离伊迦列很近。
他拿行李箱隔开一些两人的距离。
“还是说,你的主宰者这么快就对你失去兴趣了?”
“看来,首席侍奉者也不过如此。”
面对亮出尖刺的花,黑迩维希承认他刚刚说错了一点。
伊迦列不只是该像一只艺术品一样被人把玩。
譬如现在,这位曾被整个温室中的花们,献上过无数爱意的少年,只想看到一滴难堪的泪。
片刻,一声嗤笑,让所有看过来的视线都随之绷紧。
“你既然知道我,那应该也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吧?”
伊迦列撇开了曾作为黛莉亚的忐忑,尚且湿润的眼眸,漫不经心地扫过那截裸露的颈。
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幺儿,何等金贵,却也稚嫩,极易折断。
“还是说,是我搞错了,你的级别不足以让你再窥视那真正的高台分毫?”
被黑曜石掠过的黑迩维希,感受到骨髓中沁出来的凉意。
那时,几乎是同样逼仄的囚车上,凯迩塞德们像往常一样,妄图施舍自己的恶意。
美其名曰的赎罪索求,或许隔着绸缎抚过纤细的腰肢,或许所有人几乎都是如现在玩笑般的表情。
但,他们无疑都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双手猩红的黛莉亚,却通过无罪审判。
转变者。
承载着父神旨意的化身,直视着这不敬之人,一字一顿:
“如果想试试,那我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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