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茶馆的荷花园当真是一处圣地。
入目即幽静的小院，阳光透过簌簌树叶洒在石子路上，路的尽头便见一方青碧池塘，里头栽种着几株名贵荷花，仿佛它们天生就该生活在这里，被精心照料，然后孤芳自赏。
“苏先生，您循着笛声去，皖良人已恭候多时。”领路的小仆从恭敬道，同时抬臂挡住了苏更阑身侧的万尧清。
耳畔传来柔柔鸟语声，风中飘来一丝悠长笛音。苏更阑顿了顿，温声道：“只我一人？”
“只您一人。”
这便怪了。
“我家护卫不得入内，大约是皖良人与外男会面有所避讳，倒也合情理；可自打我们入了这院子以来，哑娘们被你们的人以检查丝线为由带去别处，她连女人们都不见，现下却指名道姓邀我单独入内。”
“你不如好心告知一两句，这皖良人究竟有何惊喜等着我？”
那小仆从闻声也只露出微笑，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并催促着苏先生莫要让贵客等着急了。
一种古怪感觉漫上心头，苏更阑蹙眉，抬眼时与万尧清的视线相碰。
万尧清看着他，那神情中似乎有安抚之意。
不过这种感觉终究是无根的，苏更阑想，只有真正见了皖良人才能有答案。
“那我过去了，你在周围不要乱跑。”苏更阑习惯性地叮嘱：“如遇意外不要动手，惹不起的就能避则避，吃点亏也没什么，这里不比家里，多长点心眼。”
苏更阑说完就走了。而站在原处的万尧清却愣了下神，不知是哪个字打动了他，素来冷醒无情的面孔竟多了一抹温柔。
他早已换回男子衣裳，打扮成护卫模样，寸步不离的跟在苏更阑身边，这一路走过来并无人怀疑他的身份。
“苏先生果然和传言中一样，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心善的人。”待苏更阑踩着笛声消失在庭院拐角之后，小仆从才站直了身体，“将军，我怎么觉着苏先生把你当小孩养呢？”
说话的人正是阿炎，他话音刚落，便得到了万尧清一个意味不明的警告眼神。
阿炎嘿嘿一笑，摸了摸鼻翼，转移话题道：“这次得多谢皖良人做局把他们都支开。”
万尧清转身便大步走向庭院高墙，“斩首示众的一共多少人？”
阿炎赶紧跟上，“今日共十五人，被抓进狱中的超过百人，他们每日斩首十五人，直至赶尽杀绝。”
“将军，您身上的伤尚未彻底恢复，贸然劫狱会把自己也搭进去的！”阿炎步伐急促，“将军，将士们如果知道您还活着，必定不忍您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们的！”
话音未落，万尧清已然轻功点地，“顾好他。”转眼间就鬼魅般消失于高墙。
......
与高墙遥遥相对的亭台处，皖良人的笛音终了。
女人步伐轻缓的转过身来，走动间衬托出身姿窈窕，以笛代手掀开碧色帘幔，恍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柔婉出场。
“你便是苏更阑，苏先生了？”音色轻灵极了。
苏更阑行了一个揖礼，“皖良人。”
换来她咯咯的笑了两声，打趣道：“若不细看，我当你也是女子呢。”
苏更阑内心：？
这确定是夸人？
皖良人道：“我瞧着苏先生样貌清风朗月，言谈举止颇有世家风范，你这样的人该在京师大展身手才对，科考做官也好，做做生意也好，必将有一番不俗的成就。而您却甘心给那些穷苦人当保护伞，着实令人费解呢？”
女子一边说着话，一边泡茶，苏更阑打眼一瞧，便知她是深谙茶道的熟手---冲泡时，将烧好的水注入壶中，“凤凰三点头”的手法进行连续上下三次注水，使水能上下翻腾，这样更容易出香味。
“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我自幼时以来的行事准则。”苏更阑望着茶碗，不疾不徐：“世间多有不公，残暴杀戮无止无休，更有与生俱来的尊卑，底层百姓想吃一口饭有时都难上加难，而少数人自生下来便享受玉露琼浆。”
“那些穷苦人里，若有手有脚耳聪目明，好歹能卖力气赚得几两碎银填饱肚子；但那些残缺的，若无人帮扶，便只能沦为人人可践踏的蝼蚁，即使饿死在城道边，连苍蝇野狗都不愿上前去嗅一嗅。”
这时皖良人略一抬眸，“可你救不了所有人。”
“对一个人温柔，是心中有爱；而对所有人温柔，便是慈悲。”
皖良人说：“苏先生，我敬你有慈悲心。可你知道“慈悲”中的“悲”这一字，于我来看，便是一个人哪怕竭尽全力，都无法真正挽救众生于苦难，是一种悲哀啊。”
苏更阑思衬片刻，“众生皆苦，地狱常在，这是宇宙的真相；而苦尽甘来，乃人世间的真理。”
“我看不惯他们受苦，恰好有能力做些什么，那便去做了，仅此而已。”
“哪怕一败涂地？”
“我相信苦尽甘来。”
皖良人不再开口，转而专心茶道。
“然，我一人之力终究有限，很难将手语传扬到更远的地方，寂声学堂的聋人哑人们只在忠山才能正常生活，一旦去了其他任何地方，仍无法和外界正常沟通。”苏更阑再次欠身鞠躬作揖，“皖良人，若能得您这样的贵人扶持，相信终有一天让更多聋哑人过上不被排挤的平凡日子，唯有如此，更阑才敢担得起“慈悲”二字，寂声学堂，也才堪堪算得上一顶有用的保护伞。”
茶香味在亭内缓缓弥漫，苏更阑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紧张，紧张的都出汗了。
等待，待茶汤剔透。
“苏先生，请。”皖良人似乎很喜欢这个答案，她微笑着分茶汤，道：“避免久浸，以免苦涩。”
苏更阑再不懂得人情世故，也知道自己刚才应该算过关了。
在这个时代里，能得皇室斟茶是极大的殊荣。
苏更阑身上没有谄媚风气，他不卑不亢地接过茶杯，“谢皖良人赏茶。”
玉高足杯十分精致，口下四蒂叶子与云纹勾连成一周，高圈足呈喇叭形；杯为青玉，间有褐色晕，杯身呈直口筒状。
苏更阑内心有个小人默默咽口水，摸、摸到文物了呜呜呜……
“今日我便开门见山了，我需要一份别出心裁的贺礼来讨太后欢心，机缘之下看中了双面绣，所以特邀先生携哑娘前来。”皖良人道：“你帮我，我帮你。”
苏更阑浅抿了一口清茶，优雅不舍且小心谨慎地放下文物，看向女子美丽的眼睛，“更阑必定尽力。”
皖良人要求，至少三位哑娘搬来荷花园暂住，随叫随到；苏更阑每五日来茶馆小叙一次；之后再来可有护卫协同而至，进出不必像今日一般严格限制了。
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苏更阑走出荷花园时还在内心感慨，这世界上真有这么善解人意通情达理言简意赅的甲方？
这是他在创办培训班时没经历过的。
手语这门课程相对小众，学的人少，教学难度却很大，甚至有很多手语老师是公益性的，不怎么赚钱，长此以往，有很多老师都流失了，也有很多本身对手语感兴趣的人因为不知道哪里能学而消磨了这份兴趣。
苏更阑当年纯粹是爱好使然，手语对他来说就是不请自来的好奇心，没成想这一坚持就是三五载。
当年赶上了互联网自媒体的浪潮，他在网上开了个号，分享日常加科普手语，一年多就积累了五百多万粉丝，虽然他知道这其中有大部分是奔着颜值来的，因为就连平台给他的标签都是【颜值区博主】，手语终究是被淡化了。
但不论如何，苏更阑的影响力扩大，提出融资开办手语培训班时也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
可真正实施起来时，甲方投资者提出的需求都围绕着钱---能赚多少钱？什么时候能赚钱？如果赚不了钱怎么办？
苏更阑不过也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理工科出身的他对公司治理这门学问一窍不通，哪能回答得来这些问题？
同时，年轻人不懂得该如何与资本保持距离，为了得到充足的投资没少被灌酒，所有人都说“喝了这杯酒就让财务给你拨款”，但从来没有一笔款项到位。
甚至个别恶心老板明里暗里要养他当小情儿，苏更阑不答应，对方就借着酒意大骂他不识好歹。
苏更阑身上没有大多数男人那种攻击性，反而是少见的宅心仁厚、大大方方；他的脸也是真的很好看，棱角柔和，却不显娘气。
那天，苏更阑从酒局上逃了出来，忍着反胃呕吐的感觉蹲在一颗大树下，他觉得这个世界太他妈恶心了。
资本的世界从来不缺荒诞，几分钟前，现实给了这个年轻人重重一击。
资本家说：“小网红，唱个听听？”
资本家说：“小伙子，有梦想是好事，但前提是你得脸皮放厚一些。”
资本家还说：“小帅哥，你跪下，我就给你钱。”
他太干净了，这大概是别人喜欢他的原因，也是别人想伤害他的原因。
苏更阑扶着树干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酒劲上头，但更怕自己跪下。
突然间，猛烈强烈的眩晕感如一把剑刺穿了他，苏更阑失去意识。
再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显阳城】这几个大字。
苏更阑看向城门，两年的时光似乎并未改变这里的一砖一瓦。
不同的是，今日的城门楼处围观了大批的群众百姓，只因这里即将给死刑犯处以极刑。
犯人衣衫褴褛，皮开肉绽，但那破衣布上即使淋了血迹，仍依稀可见“万”字。
“唉，叫人闻风丧胆的万家军啊，竟落得砍头的下场。”路人不禁唏嘘。
“是啊，万将军战无不胜，他深受皇恩又军功卓著，何必要与外敌串通反过来戕害自己的士兵呢？”
“嘘...这话可千万不可说，小心你也掉脑袋！”
“据说万家军里还有没被抓回来的离散士兵呢.....”
路人的声音渐行渐远，苏更阑瞳孔微微一震，他怎么散步散着就把方青给忘了！
“对一个人温柔，是爱；对所有人温柔，是慈悲。”---这句话的灵感来源于最近的一档脱口秀节目，里面有个演员叫黑灯，这是他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表达了这么一个观点。我觉得这句话很点醒我。
对脱口秀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语言的艺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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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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