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过了晌午,霍云果然是来接她了,言词还算恭谨地向她抱拳道:
“末将奉侯爷钧令,请娘娘移步!”
她也不知道沈临渊想把她送到哪去,反正就算是去承恩门,如此情景下大约也算是对她的恩赏了,对此时的她来说,本也没什么可畏惧的。面对那一队数百个黑甲的靖南军,她更没什么可相强的,坐上霍云安排的软轿,由几个内侍抬了,在内廷里一阵穿梭,最后她被“请”到了皇城东北角的落月轩。
这落月轩挨着御花园,也是这偌大皇宫中诸多院落之一。按理说这草木葱茏的小院应该是多得嫔妃们的青眼。奈何这皇宫里女人们的心思,永远都是围着皇帝陛下一个人转。这落月轩离着皇帝的永泰宫实在太远了,照嫔妃们的说法是冷宫都比这落月轩离得圣驾要近些,所以这小院就常年空置着。先帝时有位太妃自请住在这里,这位太妃是位有福之人,虽然一生并未诞育皇嗣,但为人豁达与人为善,先帝幼时多得这位太妃的照拂。先帝感念这份恩情,所以太妃住在落月轩时,先帝几次派人按着太妃的心意修缮增葺这小院,将这落月轩修整得极是清雅别致,与宫里那些大同小异的宫苑颇有差别。
她在一众甲士的迫胁下,被银屏搀扶着跨进了院子,就见院门边两株金桂开得正好,碎金点点暗香浮动,“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正是这小院得名所在。桂树下还从御花园引了一池活水,几朵金色碎花落入池中,引得几尾锦鲤竞相争食。
落月轩小巧,一共两进院落,还有东西两侧的两间卷棚,可以用来消夏。此时正屋已经收拾妥帖,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微凉的秋风送入满屋桂子馨香。
她才坐定,就有小宫女捧着铜盆巾帕等物伺候她盥手,一溜的内侍提了食盒进来布菜。这次宫乱对内廷鲜有波及,所以宫人们也没有什么逃散,这时安静下来,这些藏在角角落落里的宫人们都陆续地跑了出来。无论外面怎么变天,高耸宫墙里的这些宫人们,想要吃饭,想要活下去,就要继续他们的活计。
桌上的菜色虽不多,但也算丰足,她一时也不知道靖南侯究竟是怎么想的,但看这情势,靖南侯大约是不欲在这些吃食用度的小事上为难她,那她似乎也就不用刻意为难自己。她已有差不多一日一夜未曾进过吃食,此时的确有些饥饿,但是手腕却不能用力,筷子提起来都很有些艰难,也就只能略略吃了两口便罢了。
用了膳,银屏又麻利地打水取药,给她处理身上各处伤口。她身上各处外伤,还是以右腕伤得最重,已经肿得紫了一圈,模样很有些瘆人,银屏用药酒敷了轻轻揉着给她散瘀,可哪怕银屏动作再轻,还是痛得她额上都是冷汗。她深知这腕子要好,肯定是要养上好一段时间,就只怕她是未见得能等到这腕子好的那一天了。
勉强处置了身上的伤,她又换了衣裳,罩上一件绯色的高领褙子才堪堪遮住自己颈脖间那不堪的印迹。这一顿忙完,她又觉得身子发虚,有点接不上力,银屏忙扶她坐在临窗的靠椅上歇歇。
她坐在那里,看着窗上日影已经西偏,天色渐渐暗沉下去,不禁还是想到了靖南侯今晨的种种恶行,心里到底还是涌上些惧意来。她如今是案板上去了鳞的鱼,圈里待宰的羊,也不知道接下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大约人越是这样身处黑暗泥淖的时候,心底便越眷恋人间那些美好的风物,她想着院里那两株桂花开得正好,便不禁地抬手推开了窗格,想看上两眼。
在院里抱手站着的霍云听见响动转过头来,与她打了个照面。其实她与霍云也算是熟识,在兴宁那会,霍云跟着沈临渊也没少往她家那小药铺跑,在她那骗吃骗喝地打牙祭。霍云的一双眼常年带着笑,顽皮且嘴碎没个正经,还惯会花言巧语哄小娘子们开心的,小小年纪便很有点浪荡不着调的模样。
但那时有沈临渊在,霍云对她总不敢太过放肆,并不敢如惯常所行那般与她说些没正经的言语,但也并不愿规规矩矩地称呼她苏娘子,便就因着她生得有些瘦小,给她起了个诨名叫小小苏,每次见她听到这个诨名生气,霍云就叫得越欢,于是她就反诘着叫霍云做霍大呆。那时她与霍云见面便是吵架斗嘴没个消停,每每她没吵赢,沈临渊便会来帮她,按住霍云捂住他的嘴,任她作弄个够为止。
是的,那时她还不配冠上林这个姓,所以那时她叫苏婉。如今想来,那段时日竟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日,只是当时的她并不知晓罢了。
既然已是打了照面了,到也不好就这样装做不见,她看了看霍云肩甲上镌的兽头,还有盔上还镶着的盘云暗纹,开口招呼道:
“霍……校尉。”
霍云听见她叫,便走到廊下随意地抱了抱拳,语调还是旧日懒散的样子,问她道:
“娘娘这是有什么吩咐?”
她想作为沈临渊最忠心的下属,和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霍云肯定多少也是恨她的,恨她见死不救,恨她决绝地离去,恨她害死的那么多的人,毕竟那些人也都是霍云的袍泽兄弟,现在的霍云对她只怕也不再会有什么善意,但她还是没能忍住,迟疑了下开口问道:
“你们侯爷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虽然她与沈临渊自昨夜至今只短短相处片刻,但她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现在的靖南侯身上的戾气深重了许多,那残忍与嗜血的样子是她完全不熟悉的。她知道自己当日的决绝离去,必然会对沈临渊造成不小的影响,毕竟旧日里他们是那么要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旧日那个笑起来眸中会落满满天星子的少年,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在她缺席的这段岁月里,沈临渊是不是还经历过什么其他。
霍云探究地看她一眼,回答道:
“不好!很不好!世子没了,小小……,娘娘你走了,后来老侯爷也没了,他自己都差点死了好几回了。”
“怎么会?”她震惊地脱口问。
沈临渊虽然因着脾性的关系,一直并不很受老侯爷喜爱,常年自己于军中厮混,她甚至都是到了离开之前不久,才从沈临渊兄长靖南侯世子口中知道沈临渊是他的幼弟。但到底是老侯爷的儿子啊,加上沈临渊唯一的兄长那年没了,他就成了老侯爷唯一的儿子了,老侯爷再怎么样,都应该会好好荫蔽这个儿子的吧。
“娘娘回京后,他几次想要离开南境来京城,但都被老侯爷抓了回去,每次都是一顿板子,最后那次打得狠了,把他腿上那没好利索的旧伤又打烂了,然后他就烧了五天五夜,老侯爷当时把寿材都给他备下了。喏,就是当年为救娘娘时差点废了的那条腿。”霍云说着还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左腿。
她是清楚地知道当时沈临渊的那条腿伤得是有多重的,蛮人善用蛊毒,伤他的那把刀上有毒,很厉害的蛊毒。沈临渊当时能活下来真的就是得了神佛庇佑。这么严重的伤养个一年半载都不为过,老侯爷怎么还能忍心那样对他?她的心尖狠狠地被刺痛了一下,因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沈临渊的那条腿之所以会这样,都是为了救她!
“后来,娘娘大婚的消息传来,他人就颓了。那段时间,整日里就是流连花街柳巷喝酒买醉。老侯爷气急了,就派了一队人把他揪出来,直接压到了最前线。老侯爷那时说,沈家的儿子要死也只能死在战场上,不能死在女人的床上。那时他那条腿连马都还骑不得,就一瘸一拐地……”
霍云还没讲完,就被一句厉声呵斥打断:
“还有时间闲磕牙,滚,滚到前面换防去!”
她抬头看见沈临渊正脸色不善地从院门里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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