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佛寺游客如云,放生池聚拢了不少人,温兰殊原本好奇,想去看看,顺着人潮就被挤了过去。萧遥不大高兴,拽着他的手,硬是要逆着来,搞得温兰殊反复冲撞了一路。
温兰殊手里提着盏琉璃花灯,火苗扑闪扑闪的,他生怕灭了,却又腾不出手来护,只能在一众祈祷声里看萧遥宽厚的背影,两侧影像从一开始重重叠叠的灯笼和货郎小贩,变成了僻静的石板巷,人越来越少,温兰殊依稀辨认出,这是寺院的后门。
佛寺在山中,依山傍水,面前潺潺小溪,灌木郁郁苍苍,蛐蛐儿的声音此起彼伏,远处村落已经没了声响,传过来也是朦朦胧胧的声音,幻梦一般。青蛙在池底呱呱叫,时不时蹦出来,咬一口花灯,结果发现不是吃的,就跳跃着继续找吃的去了。
“在这儿放比较好,上游,清净。”萧遥方才也捐了些钱,拿到了一盏花灯,这会儿他双手捧着,暗黄的灯光在手心绽开,照得那张脸分外温润,呈现出与武人截然不同的气质来。
尽管如此,他猥张的鬓角和高束起的马尾,以及两侧的刘海与后脑勺的碎发还是表现着此人粗犷的特质。那微微蓬松的头发颜色不够黑,有点栗棕,温兰殊以前没注意过,因为萧遥之前总是带着幞头,看不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温兰殊把花灯放进河里,往前眺望,屈曲蜿蜒的中游河道,刚好聚了一堆花灯,看起来是不久前僧人放的,他们刚好晚了一步。
“来找你的时候,我从上往下仔细看了看。”萧遥坐到一旁的石头上,抱着双臂,“就差不多记清楚了该怎么走。”
“我们回去吧。”温兰殊见大功告成,在这儿久待也不是事儿,“我没想到,会是你来。”
“你没想到的事儿多了去了。”萧遥后撑着石头,“怎么,这么快就想回去了?晚上可不许加班加点啊,对身体不好。”
“你还在意这些?”温兰殊不禁怀疑那句话了,萧遥很有可能并不是在开玩笑。
“在意的。”萧遥欲言又止,换了话茬,“你还在意第一面我说的话?”
“你嘴里有几句话是真的?既然是浑话,我在意有什么用,还是不在意的好。”温兰殊无奈摊手。
“那句话是真的,很多话都是真的。”萧遥叹了口气,“是我弄巧成拙,把事情搞砸了。”说罢他站起身拉着温兰殊就要去后院的经房,“走,我们回去。”
他们一前一后走得有些尴尬,穿过两侧游廊,正中央的天王殿地势较高,因此游廊断断续续有台阶,两旁的花木和朱漆栏杆一起,很是赏心悦目,红绿相间,修剪得恰到好处。
萧遥在前头,顺手摘了朵栀子花。那花很白,香气又浓郁,握在手里,一抹白晃啊晃,教温兰殊都不懂在做什么。
僧人过午不食,这会儿斋堂倒是没人,就是成群结队做晚课的不少,纷纷从休息的禅房中跑出,乌云般冲向讲经堂,刚好擦过温兰殊和萧遥惊起一阵风。
萧遥好像笑了一下?
他这会儿走到佛塔旁边,一旁砖墙绘着降魔变,三魔女妩媚多姿,用尽一切办法毁坏佛陀的修行,最终败北化为老媪。出家人讲定力,尤其戒色戒欲,因此这三个魔女画得玲珑有致,风情万种,虽然后面格外可怖,如恶鬼般。与之相对的是佛陀自始至终坚定,心无尘埃。
经变图就是要扭曲夸张,来表达戒色戒欲的必要之处,所谓**不过是精心包好的皮囊,内里全是肮脏。温兰殊若有所思,顿足片刻。
萧遥只好回过身来,朝他伸出手,要给他那朵栀子花,像是酝酿了好久终于可以说出来因此还带了些许亢奋,“子馥,萧长遐可与周旋否?“
温兰殊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
周旋,意为长久相处,此生不离,它没有我爱你那样的冲动和爱欲,仅仅是想要互相依偎。这词太委婉了,却又斩钉截铁,如同赖上了温兰殊不愿走一样。
温兰殊不知所措,他看须弥山的神佛,希望神佛能给他答案。爱欲会让人变得面目可憎,因**变得疯狂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要克制**……
佛陀看着他。
“佛寺禁地,神佛都在呢。”温兰殊顾左右而言他。
“你我生在欲界天,有**再正常不过,神佛自然明白。”萧遥依旧不改自己的坚定信念,眼睁睁看着温兰殊,要他给个答案。
“可……”温兰殊扭捏得很,避让着萧遥的眼神。
“诸天神佛都在,今日还是中元节,万鬼亦为我见证。我不管什么神啊鬼啊的,他们拦不住我,也控制不了我。我萧遥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只有我自己能说了算,当然……决定在你。”
这句话来得太迟又不和时机,温兰殊经历欺骗与背叛,一颗心脆弱不堪,很难做到完全相信,他更愿意觉得萧遥这是见色起意,一时兴起,很快就会平复下来。
长长走廊,往下是芸芸众生,人潮如织,那是安全的所在,道场的锣鼓轰鸣,嘈嘈切切,似乎能摒弃人心中所有的妄念。
往上是至高至净的所在,钟声由远及近,荡开旷野尘氛,亦能涤清业障。
他们不高不下位处中间,做不到忘情更做不到不及情,无非是两个凡人,再普通不过的人。
温兰殊潜意识里不愿相信萧遥,这人从一见到他就心术不正,那颗弹丸就是明证,从那以后屡次三番的试探和接近,让他看不清不敢妄自相信。
“你我分属两方,该避嫌才是。”温兰殊不自然地挣脱了萧遥不知何时握上来的手,他想回到安全的地方,他去不了须弥山和无色天,只能和光同尘让自己回到人潮里。
他向下走着,给萧遥留了个背影。
他已经很难贸然信任别人了,轻易交与信任的代价太沉痛。
·
卢宅今晚闹了鬼,卢夫人在自己屋里癔症了,一群仆妇丫鬟按着她,那双手像是要挽留什么似的,钉耙一般往前伸着又晃来晃去,还一直喊着“睿儿”。
卢宅的人业已习惯,自丧子后,每到中元节,卢夫人就会这样,说看到卢睿范了,二郎在地底下好孤单,被人欺负。事实上卢睿范生前也是这样的,相比起长子卢彦则,次子没什么能耐,好就好在说话好听,所以卢夫人特别喜欢卢睿范,有什么心里话都跟卢睿范说。
在卢臻和卢彦则看来,卢夫人算不上庄重,她并不知道一个合格的主母该如何操持家务,她喜欢谁就对谁笑眼相加,不喜欢谁就恨不得背后扎小人诅咒。她的爱恨天然,想做什么出自内心,若是寻常人家的妇女自然没什么好说,可坏就坏在,她是一门主母。
卢臻当年迎她入府,没想到后面会有这许多争端。他本就是文人,文人爱风流,爱章台柳和昭阳燕,碰巧卢夫人善妒,有时候总会闹得家宅不宁。卢彦则甚至觉得,就算没有卢英时的出现,这样下去,母亲迟早也会变成疯女人。
可他是长子,不能违逆父亲,而卢臻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威,自小对他严加管教,久而久之,他对于母亲的疯狂和父亲的权威也日渐麻木,只能在每次母亲癔症发作的时候,习惯地找清虚观的道士来作法。
“我的睿儿死了!”
“夫人!您喝口药吧!”
“睿儿,你怎么不把娘带走啊,他们都看不起娘……只有你,只有你听话……”卢夫人或许是闹累了,喘了几口气,额头沁出汗,头发也碰乱不堪,她在门口看不见卢臻,那个指责她妒忌过重又常年沉默的夫君,也看不见老成持重的长子。只能抱着被子和枕头久久哭泣,哭到最后嗓子也哑了。
前院布置得差不多,比丘道士齐齐就位,诵经念咒的声音此起彼伏。
又有金锣轰鸣,经幡飘动,带起垂下的风铃,木鱼声听得让人昏昏欲睡。
道场不仅有法师,还有道士——一排比丘,一排道士,香烟袅袅,灯烛高照,长长的贡桌上摆满了祭品和符水。
乱糟糟的惹人心烦,卢英时靠着廊柱,轻蔑一笑。
这些人坏事做尽,又祈祷神明保佑?神明若真有眼,就应该把他们所有人都殛了!
“我看见睿郎了!”堂下的卢夫人被丫鬟仆役围着,大喊道,“儿啊,儿,让娘看看你!”
周围人大骇,场面一时混乱无比,原本双手合十祈祷的奴婢簇到一起,嗓子都要吼嘶哑了,纷纷喊着“别过来”。
也只有院子中央的比丘和道士依旧镇定,对着妖邪唾了一口符水,又用宝剑刺往卢夫人迎接的方向。
“夫人退下!那是妖邪!”
“他是我儿子,怎么会是妖邪!”
奴婢们吓得当即四散,卢臻也坐不住了,把卢夫人拉去了后院有明灯的地方,唯有卢彦则,依旧站在庭院中,偏头刚好看到了桀骜不驯的卢英时。
“阿时……”那一瞬间,卢彦则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卢英时怒目直视着卢彦则,凄然一笑,与此同时,道人喷出一团火焰,照亮了卢英时的面孔,泪水自他脸颊滑落,还反着火光。
一场闹剧结束后,卢彦则又敲了敲卢英时的门,出人意料,卢英时还没让他等多久就开了门。
“有事就问吧,我觉得你肯定很好奇。”卢英时也懒得招待卢彦则,自顾自坐在一边,桌面上只有自己的茶杯。
“你是故意的?你难道会一些比较奇怪的法术?”
卢英时噗嗤一笑,“我有那么厉害?心里有鬼罢了。世上要真有鬼神报应,卢家第一个家破人亡,我是不信什么报应的。”
卢彦则坐在卢英时对面,“所以你不怕鬼?”
“是。活着都玩不过我,死了有什么好怕?有时候,人比鬼更可怕,更让我恶心。”卢英时透过卢彦则的面孔,却不像在看卢彦则。
“睿郎当年因打马球而死。他马镫上的皮锁扣松了,整个人瞬间失去重心,从高头大马上掉了下来,头着地,当场毙命,甚至头也被落下的马蹄重重踏碎。他的死法,和月娘……也就是你母亲,极为相似,而且,也是在你母亲逝世的那一天。”
卢英时拊掌,“我的好大哥,你终于明白了,我其实一直都想告诉你,只不过,挑个合适的时机太难了。”
“包括这次,你也是故意装神弄鬼,让金钿害怕,然后在我面前露怯,引起我的好奇?”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我娘的忌日,除了我和金钿记得,你们有谁还记得吗!”卢英时怒拍桌案,“对你们这些世族联姻的高贵血脉而言,我母亲不过是贱得不能再贱的草芥,而草芥妄想在这个家得到一席之地,就应该被诛杀,我说得对不对?”
“阿时……”
“而我要不是因为家里只剩下两个男丁,也会被你毫无疑问地揭露给众人,然后处以极刑,对吧?”
世族总要多几个孩子,然后多点儿保障,卢英时是这么想的。
可卢彦则不这么想。
“你想让我们在祭祀睿郎的时候,也分点香火给你母亲,对么?”卢彦则的声音忽然温柔了下来。
“你们祭祀的香火和祭品,在我看来,都是给我母亲的。”卢英时冷漠道,又回过头去,“你走吧,我今天想一个人静静。至于你,想报官的话,都无所谓,这件事说出来,真是痛快。”
“我不会说的。”卢彦则哽噎道。
“为什么,为了你家族的未来,因为我这么点儿才能,还有用武之地?”
卢彦则沉吟良久,没说出话来。
“我倒宁愿你不待见我,而不是笑嘻嘻像个笑面虎。”卢英时侧脸看他。
事实上卢英时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那么暴戾,又做了可以说十恶不赦的错事,为什么卢彦则总是笑脸对他,无论他多嫌弃,都会迎上来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饭。
他宁愿卢彦则讨厌他,像卢睿范那样,至少他的出逃,还有成功的几率。
可现在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萧遥喜提外号獭子哥,獭,读音塔,真的非常可爱也很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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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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