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后,入夜,路上沾了泥的雪水重新凝结成冰,在月华下像铺了一地水晶,**的,踩上去又极其容易滑动。魏州城门紧闭,刺史站在城楼,远望着门前两个人。
他知道是萧遥和宰相温行。
刺史大喊道:“温相亲临魏州,我有失远迎,实在不恭敬,还请入内接风洗尘,一扫疲惫,我已为温相安排好客舍,请。”
城门敞开,拱形门洞下,街市一列排开,灯火通明。萧遥心忽然跳得好快,“温相,他们只要我们入城,这下是让我们和大军分割,到底意欲何为?”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何况,大军入城反而不好对付,留在外面尚且有喘息之机。”温行咳嗽数下,冷风呼啸,地面上的冰碴子冻得他和萧遥牙齿发颤,“权姑娘带兵,如若有不对就西出潞州入河东,无妨。”
河东的门户就是泽潞二州,入河东,外有太行山,内有黄河,地势高,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历来大周皇帝都将此牢牢握在手中,设为北都。
而温行恰好又是河东人,这就为他们退保河东创造了条件。所以现在,温行和萧遥就算是投石问路,即便不成,也能保全一部分平戎军。
“那您……”
“这是难得的深入虎穴之机,不可错失。越靠近风暴就越安全,况且罗敬暄如果想和罗瑰内斗,就抽不开工夫对付我们。”
二人走到门洞下,风声刮过耳畔,就算戴了暖耳也挡不住耳廓传来的痛意。萧遥心领神会,不得不感慨温行真是艺高人胆大。
刺史邀请二人入了节府,长槊林立,严阵以待。魏博镇的节府远超刺史府的规模,重重院落如堡垒一般,除了能容纳罗氏族人,还能让节帅处理日常军政事务,高高的地基也让节府能居高临下,十分安全。
河北有很多这种坞堡,因连年战乱,节府往往用精兵守卫,又设阙楼日夜观望,一有敌情,节帅据府自守,因此这种情况下,加剧了萧遥的忧患意识。
更令人意外的是,迎面而来的并非年少气盛的罗瑰——按照文牒上所说,罗瑰应该在二十岁左右,而面前此人,虬髯杂乱,膂力过人,手持一柄钢刀,身后甲士错落,纷纷沉着面孔。
“早慕温相名声,今日得见,才知所言不虚。”
罗敬暄!
萧遥和温行对视一眼,就猜出来面前此人是谁。罗瑰的叔叔罗敬暄,此刻越俎代庖占据了节府,那么原本的节度使呢?
“为何不见节帅?”温行手持旌节,坐怀不乱。
“温相,我们不聊他。这孩子年轻,不知道事情该怎么办,也不明局势,他想入朝回归,那剩下的人呢,河北乱成一团,他倒好,自己把门打开,这不是自取死路嘛。到时候长安自顾不暇,魏博又要受到两面夹击,我这个做叔叔的,不能坐视不管。”
“你将他软禁了?”萧遥问,“他可是新上任……”
“也可以不是。”罗敬暄笑道,“诸位也都知道,魏博兵马可以更立节度使,那些人盘根错节,很多掌握在我手里。节帅应该均衡各方,而不是一意孤行,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温相?”
萧遥掌心冒汗,可惜节府大门紧闭,已经出不去了。罗敬暄摆明了不合作,那么他们还有出去的可能吗?一府之内,周围都是甲士,罗敬暄想把他们剁成肉泥,绰绰有余!
“你刚刚说,长安自顾不暇?”温行敏锐察觉到罗敬暄话中可疑的地方。
“是啊,你不知道吗,李戎拓已反,京师陷落,小皇帝估计掌握在他手里。这下他算是要挟天子了,好不威风呢。”罗敬暄推给温行一盏茶,“温相,你要是合作,我还当你是宰相,你手里的旌节,我也当回事。但如果你不合作……你也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合作?”
“你手里有旌节,如果你允许我为节度使,魏博也算大周的一份子,而我也算师出有名,河北还有我的几个姻亲兄弟……”
温行语气平稳冷淡,“若你为节度使,朝廷依旧无法实现对魏博的掌控,和我没来的时候一样。”
罗敬暄握杯子的手一顿。
没想到温行这么快就察觉到他条件里的漏洞,还这么坚决不合作,看来是小看这些文人玩弄手段的本事了。
罗敬暄想入关,想抢,就要师出有名,如果温行合作,那么他就是大周臣子,同时这根旌节,又能让他招兵买马——实现这一切的前提太简单了,罗敬暄请君入瓮,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就算是傻子也该明白吧。而且,还朝廷呢,朝廷都他妈散伙了,李戎拓一个武人,说骑在皇帝头上就骑在皇帝头上,这种朝廷值得忠心?
“可是温相,我有个朋友告诉我,你现在没有别的路可选,所以我也不想跟你谈条件。”罗敬暄不耐烦,一个眼神,周围甲士齐齐围上来,按住了萧遥和温行的肩膀。
萧遥神色慌张,紧接着下一刻,屏风后传出拊掌之声,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希言,你还是那么不识时务。”
李廓身着一袭华贵无比的夹棉紫缎袍,外罩一件翻着毛领的黑色大氅,茸毛纷飞,暖耳镶在幞头外边,那双锐利又风流倜傥的眼睛跟当年没什么区别。
“其实我没想着现在就出现的,不过嘛,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躲躲藏藏,反而不合适。”
去掉僧人的面具,换上奢华贵气的紫袍,李廓周身的气度自不必言,他本就是公子王孙,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矜贵,此时罗敬暄不拘小节,倒显得相形见绌。
“蜀王殿下,怎么也不等我唇枪舌战一番,就露了行迹?”罗敬暄笑道,“这下交给你了,我么,登不得台面,温相看不上我。”
说罢,罗敬暄退了出去,对外面的人吩咐了什么,萧遥听不大清,只觉到自己身后的束缚一松,回头一看,甲士依旧退回原来的位子,面前李廓的微笑耐人寻味,等待着温行的回复。
温行波澜不惊,似是早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什么?”
“你失去行踪,就是来了魏博。魏博镇不在朝廷管束范围,潜渊卫一时之间也搜查不到,而魏博民风剽悍,又能助你卷土重来。河北通往关中的咽喉是魏博六州,那么,五年前魏博攻入京师,就是你的杰作?”
李廓微微一笑,“是啊,怎么样,回到成都的时候,有没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没有。”温行冷漠回答,“李戎拓在关内反了?”
“是。他是云骧军的兵马使。希言,他一直都很恨你呢,因为小皇帝新建了效节军,给云骧军的就少了,而且掌管效节军的还是你侄孙,卢臻的儿子。有些怒火,只要轻轻一挑,就能燃起滔天火焰。”
“子馥!子馥他……”萧遥激动难抑,“你要对子馥做什么!”
长安这么危险,那温兰殊肯定也无法脱身。覆巢之下无完卵,温兰殊此刻是什么光景?萧遥如坐针毡,恨不得马上回长安!
“你恨我,所以要殊儿的命来偿?”温行问。
“我不忍心让你偿命,就让你儿子来偿,看看,多合适。”李廓的想法果然奇怪。
他们现在是笼子里的困兽,一切情绪都毫无用处,只能让自己更加头破血流。和萧遥呼吸起伏剧烈、手背青筋暴起、恨不得马上长翅膀飞出去不一样,温行一直都是那么淡定。
可能,是习惯了李廓这种奇人?
“希言,你来的时候,应该也路过‘心声’了吧?里面都是你喜欢的茶,还有几幅画,之前你说自己喜欢的,我就都留了下来,可惜那些人都是俗人,不懂。”
萧遥隐约觉得二人的关系很微妙,绝对算不上恨。
不过温行已经懒得和李廓寒暄,他准备起身,去哪儿也没想好,反正不是这里。
萧遥也跟着起身。
但李廓反应奇快,一手举杯,一手按住了温行的手腕!
“温行,你要是走了,你的一千兵士就会被魏博兵杀得尸骨无存、片甲不留。”
温行身形一顿。
“你想干什么?”温行的语气里难得有了起伏,面对不怀好意的罗敬暄和城府极深的李廓,他即便做足了准备,却还是因为儿子生死未卜而短暂出现了一丝脆弱。
李廓狞笑道,“还没开始,你不把戏看完就想走?”
话音刚落,节府内传来了喊杀声!
“节帅呢?”
“罗敬暄,你把节帅藏哪儿去了!”
“我的弓弦怎么断了!”
斑驳人影在窗户上流动,刀砍下去,血肉分离,骨头断裂,断肢、鲜血,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窗户甚至被鲜血浇透,犹如绽开一朵朵红牡丹。兵戈相碰,尸体倒地,这样的惨状,足足持续到半夜。
“你设下计策,软禁罗瑰,就为了吸引兵士拯救节帅?那我应该是转嫁祸患的那一个吧。”温行身体僵硬,脊背终于松懈下来,“传出去,说是我联合罗敬暄做的,然后朝廷就没办法议和。”
“没想到你还真是,后知后觉。”
“你疯了,你让魏博人自己杀自己。”
“有人的地方就有仇怨,就有内斗,外患当前,我兄长还能把我派去蜀中来了招上屋抽梯,给了你先斩后奏的权力,可见他真的——很信任你呢。”李廓谈及此事,不免愤恨。
萧遥背靠墙体,目光呆滞,还好他不是没见过这种场景,就是总觉得,温行和李廓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
好像,并非是恨,而更像是一种执念?死过一次的人都是这样么?
李廓和温行对峙一夜,待到鸡鸣之时,萧遥才被允许打开屋门。
尸体枕藉,罕有全尸,北风夹杂着几片雪花,聚集成一小簇一小簇。死去的人,脸色发紫发红,和白雪交织出一种荒诞狰狞的色彩。
萧遥不是没见过死人。
可是这地上的人,身着魏博的兵甲,在自己重重护卫的节府中,被尽数诛杀。同时,萧遥敏锐发现,他们的武器似乎被人动了手脚——弓弦断裂,也不见有任何佩刀,是真正意义上的手无寸铁,被活生生像砍瓜切菜一样,结束了性命。
实在是狠毒……
“熟悉么,这一幕。”李廓捧着手炉走出,“萧遥,你应该很熟悉吧?”
宇文怀智,就是这么死的。
“你——”
萧遥想有所动作,当即被周围魏博兵士尽数控制束缚,动弹不得,只能五花大绑后,瞪着发红眼眶,即便如此,他的愤怒也毫无杀伤力。
“这是我要送你的第一件大礼——”李廓回过身去,“魏博支持罗瑰之人,已死在昨日,今日,罗敬暄就是魏博节度使。”
这几章的点击看得我一愣一愣的……
阿巴阿巴题外话其实本文许多战役以及政变都有参照历史上真实发生的战役,很简单,咱也不是什么全息模拟人工智能,没办法自己造一场战争出来。毕竟厉害如老罗同志,都能参考朱元璋和陈友谅的鄱阳湖大战,把史书上寥寥数笔的赤壁之战写得一环扣一环,大场面惊心动魄,题材来源于史传也是wuli中国文学的传统了嘛~
从第三卷起会有很多战争场面,写的时候一度脑子CPU飞速运转,写得很刺激很过瘾同时努力简化叙事,毕竟写文不是为了炫技,是为了让人看懂滴,大家阅读愉快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9章 夜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