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长辈站在餐厅门口,等司机来接,姜伊人和周肃一前一后,往后面的停车场走去。
料峭春夜,温度在零度徘徊,一阵风路过,冷得让人想把自己裹起来,姜伊人拢紧大衣,可周肃却只穿了件卫衣,运动外套抓在手里,完全没有穿上的意思。
一年四季泡在水里的人,好像天生不怕冷,姜伊人在想。
上了车,姜伊人垂着眼,一直沉默不语,明明今天没有喝酒,可脑子里却晕乎乎的。
逼仄的空间,不流通的空气,隔着距离仍然闻得到周肃身上的味道。
这是她头晕来的来源。
常年泡在泳池里的人都有这个味儿,氯水混合皂液,闻起来过于洁净,可只有周肃,他身上的味道,还附带了一种极富秩序感的冷冽。
每次混乱过后,她趴在他肩头喘息,都能闻到他皮肤独特的气味。
比任何香水都上头。
为了驱散味道,姜伊人想开车窗透透气,可捣鼓了几次,控制按钮毫无反应。
刚想再次尝试,车窗缓缓落了下来。
一股新鲜的凉意,击中肺腑。
“开这么大可以吗?”周肃问。
姜伊人犹如破水而出,深吸一口气。
“可以的。”
她顿了一下,“这车,你买的啊?”
“是队里的车。”
“难怪。”
难怪车子又老又破。
姜伊人心里这么想,态度上多少带出点个性里的散漫。
“你们队里训练,还是那么忙么。”
“上个月的比赛刚结束,最近可以休息几天。”
姜伊人说:“那挺好,正好伯父伯母来了北城,可以多陪陪他们。”
唯独没问比赛成绩。
周肃也没提,“你呢,这些年怎么样?”
这是一个能说上三天三夜的话题,姜伊人却只是清淡地笑了一下,“不好不坏吧。”
“读书、毕业、实习,每一步都走在计划里。”
周肃目不斜视地嗯了声,微微点头的同时,似乎很赞同她的说法。
两人都过上了各自满意的生活,这不就是分手的意义么,至于在一起的意义又是什么,只要不去深想,也就没那么重要。
从餐厅到单位,步行十分钟,开车也需要十分钟。
糟糕的路况,在北城这座超级城市,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今天格外难熬。
车内的沉默一直持续到终点。
周肃把车停靠在大厦临停位,分手后的第一次重逢,即将结束,想等对方主动开口的小心思,在这一刻,期待来到顶点。
姜伊人扭身去解安全带,动作已经尽量放慢,然而,这么破的车,锁扣却很丝滑,咔哒一声,绑带一松。
姜伊人紧了紧呼吸,推门下车的同时,她说,“谢谢。”
“姜伊人。”
周肃忽然叫住她。
本来都要关车门了,姜伊人动作一顿,手撑车门,附身觑他。
“怎么?”
周肃问:“一会儿下班回家,你怎么走?”
姜伊人一顿。
周肃的目光,太坦荡了,他的态度是不掺一丝杂质的礼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情绪。
原来,他叫住自己,只是问这个。
姜伊人條然一笑,像自嘲也像释怀。
“我开车了,不用担心。”
周肃:“那你路上——”
嘭的一声!
车门被甩上的瞬间,周肃的话被生生截断。
姜伊人头也不回,转身进了旁边便利店。
连锁店24小时营业,一进门,机械式的女声响起,欢迎光临。
晚高峰刚过,货架已经空了大半,被人挑剩的三明治饭团,孤零零躺在冷柜里,姜伊人站在那,选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门外。
周肃和他的老爷车,已经驶离了,远远的,还能看见红色的尾灯,汇入车流。
姜伊人走出便利店,手里端了杯大号冰美式。
降躁、加班、续命,堪称冰美式三大疗效。
如果不是这一杯,今晚加班的稿子,姜伊人死都憋不出来。
因为,一边憎恶周肃,一边在新闻稿里狂吹他的彩虹屁,这件事本身就透着荒诞。
稿子写到凌晨一点,姜伊人回到小公寓时,人已经累麻了。
皮包随手往岛台上一放,踢掉高跟鞋,光脚往卧室方向走,沿途灯带渐次亮起,她除去束缚身体的衣物。
大衣、连衣裙、透明色的丝袜,一件一件随手搭在和边柜上。
随着卧室照明亮起,走廊镜面装饰里,腰肢婀娜,双腿笔直,皙白耀眼的身影,一闪而过。
姜伊人直接进了浴室。
也不是不能熬夜。
前几年在冰岛采风,为了拍一组漂亮的雪鸮,姜伊人埋伏在人迹罕至的苔原上,不眠不休,熬了整整三天,才拍到它捕食的全过程。
雪鸮是鸟类中警惕性极高的一种,姜伊人尝试靠近很多次,都没成功,几乎要放弃时,日光乍现,雄鸟腾空而起,俯冲而下。
按下快门那一刻,她心里兴奋极了。
熬夜算什么,忍饥挨饿又算什么,目标达成时,多巴胺自会给出奖励。
偏偏今晚,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抬手一抹,附着水雾的镜子,赫然出现一道清明,和一张漂亮的脸。
因为过度浸润过,热气腾腾的双颊,布满绯色,唯独那双眼,清冷中勾着人。
姜伊人美得自知,所以经常端详,有的时候还会依靠美貌,给自己打气——老娘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一试就上瘾,哪个男人能忘得掉她?!
左看右看,雄心壮志转瞬又被打败。
今晚周肃的表现,可不像念念不忘的样子,再向前追溯,从两人相识的第一天,周肃似乎从没吃过她的颜。
那是十六岁的暑假,姜伊人不情不愿跟父亲去机场接人。
一脚刚踏进候机厅,她就看到了周肃。
事前没见过照片,也不知道周肃长什么样,但姜伊人很确定,那就是父亲口中的天才少年。
因为他太高了。
别看周肃的年龄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身高却是人类天花板,这副身板站在人群里,笔直地像一棵冬日水杉树。
第一面,第一句话,他对姜伊人说,“你好。”
眼中没有半分惊艳。
从小漂亮到大的姜伊人,先天的优越感使然,早已习惯异性追捧,唯独周肃,过分平淡的态度,令她很不爽。
因为不爽,她打量对方的目光,不自觉变得刻薄起来。
个子太高,衣服裤子都有点短,加上赶路,一双白球鞋灰突突的。
哦,还有他脚边,鼓成球的大书包,两条肩带已经磨得发白,隐约可以看见上面印着“帆洲体校”四个大字。
从那时开始,暗戳戳地,姜伊人给周肃贴了两个标签。
小地方来的,土包子。
洗完澡,姜伊人随意把湿发挽成髻,套上浴袍,回到卧室,她先看了眼手机,今晚工作群很安静,只有一封英文邮件躺列在屏幕上。
姜伊人瞥了一眼,连看的兴趣也没有,继续做睡前护肤。
自从她去年入围全球摄影奖,这样的邀约就层出不穷,她已经习以为常,不看、不回复是常规操作,可偏偏,今天发邮件的人不肯放过她。
好友兼经纪人的电话紧跟着打过来。
“都回国两个多月了,一点音信都没有,群里发信息,你也不理,五月珠峰攀登季要开始了,大家组了个局,你到底来不来?”
“不去了。”
“为什么啊?”
摄影的本质就是用画面讲故事,珠峰攀登季,集合了壮丽的风景,和无数登山家的惊险故事,这是一个出作品的好机会,全球摄影师必将蜂拥而至,可她……
程嘉妮忽然想到:“姜伊人,你不会真的打算转行当记者了吧。”
长腿搭在脚踏上,姜伊人窝在沙发里点了根烟。
“记者也不是想当就当,我还没转正呢。”
程嘉妮觉得不可思议。
“你新锐摄影师的名头,刚刚打出点水花,不赶紧趁热打铁,多拿出点作品,反而跑回国改换赛道,当什么体育记者,你疯了吧。”
灰蓝色的烟雾,缥缈散去,姜伊人漫不经心地说,“是啊,我就是疯了。”
“大小姐,好男人哪没有,非要抓着一个不放手,何必呢?!”
“是,当初你们分手有约定,约定将来有一天,你们还要继续在一起。可将来又是什么时候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确定,你们的约定还作数吗?”
姜伊人懒懒的,一时没出声。
程嘉妮不放弃游说。
“你这趟回来,见过他了么?”
“嗯。”
“说上话了么?“
“嗯。”
“你们的约定,他提过没有?”
“没有。”
“一个字也没提?”
“没有。”
程嘉妮叹口气,“我理解,当年你们才二十岁,前一秒热恋,后一秒分道扬镳,大家都在情绪里,头脑发热许下的承诺,真的不要太当真。”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男人的嘴,治病不如喝开水;男人的嘴……”
姜伊人一直没搭话。
程嘉妮尴尬,稍稍收敛:“你看,这次你回来,对方连提都不提,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对吧。”
细白的一截凉烟,按在水晶烟缸里,姜伊人终于吐口,我明白。
她怎会不明白。
一个人在外留学,从海外摄影圈的小透明,到崭露头角,姜伊人对人情冷暖深有体会,当然明白人走茶凉的道理。
周肃二十岁时做出的承诺,到底靠不靠谱,人人都看得出来,她也不是一味的单纯。
只是不甘心。
换做谁,等了五年的长篇狗血爱情剧,不想蹲个大结局。
程嘉妮似乎已经知道答案,临挂电话前,十分肯定地说。
“三个月后的采风,先算你一份。”
“咱们拭目以待,那个男人会一直装傻到底,黑不提白不提,甚至都用不了三个月,我相信你就会彻底死心,生活回归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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