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烨抬眸,往檀木书架后的槅门处望了眼,他眉心微动,走至书案前落座,开口问无念:“府中发生了何事?”
他在谢府中居住的院落位靠东南,极为僻静,纵是这般,耳边依旧传来铜锣炸响人声泱泱的吵闹声。
无念回:“近来府中多有邪祟事,先是夫人染了寒,五郎君和九郎君昨日去城郊跑马这个刚摔了胳膊,那个紧接着摔了腿,就连老夫人都说近几日没得胃口,阮姨娘就请了道士来府中作法。”
无念说到这里,兴奋道:“公子,您可要去瞧瞧?”
立在一旁的浮生白了他一眼。
谢玄烨抬手拿起一本书卷,无念打了下自个的嘴,恹恹的走出去,浮生也正欲跟上,又想起还有事要禀,止了步子:“公子,成衣铺的小厮适才来过了,把前些日子给十五娘裁剪的衣裳送了来,是这会儿送去,还是明儿?”
此时,西山云霞已淡,只余微光,谢玄烨知她平日里歇下的早,冷白指节边翻动书页,边与浮生道:“明日再送。”
——
月如圆盘,洒下清辉。
揽月苑的夜晚最是寂静,虫兽时不时发出啼鸣,比人热闹多了。揽月苑里负责侍奉的丫鬟婆子近二十余人,按理说不该如此清静才对。
可她们既聋又哑。
整日里只知道做事,不能陪她玩。
不过,她倒也不是没有玩伴,绿竹和红梅是她的贴身侍奉丫鬟,既不聋也不哑。
夜风微凉,送来花香,谢如闻斜倚在木秋千上,青丝缕缕,如瀑般垂落飞扬。她想安静一会儿。
是以,绿竹和红梅隔的她很远。
她们二人俱是谢氏家生子,自幼便生在谢府高门,跟着谢如闻在揽月苑里待了这些年,她们与谢如闻不同,来揽月苑侍奉时,已是知晓世事的年纪。
见惯了热闹,再如此沉寂,心中常郁郁。
绿竹手挎竹篮,在月季园里采摘着新鲜花瓣,用来给谢如闻沐浴,随口与红梅说着:“十五娘如何就非要出去别苑?这世道如此乱,在别苑里待着不好吗?”
红梅手中折了一支月季,懒散散的朝着谢如闻的方向望了眼,语气中俨然带着不满:“绿竹姐姐,你怕不是过糊涂了?这世道早几年乱,如今南北休战已数年,外面的日子指不定多快活呢。”
绿竹不以为然,她与红梅不同,红梅的母亲是谢家老夫人身边的人,红梅在谢府自是都被高看,而她,来揽月苑时刚过完十二岁的生辰,那时因她爹去世,她在谢府中常受人欺负,一点不觉得外面有什么好的。
红梅将手中月季凑在鼻尖嗅了嗅,趁着夜色昏暗,凑在绿竹跟前低声道:“绿竹姐姐今岁十九了吧?若在谢府怕是已嫁为人妻,生了娃娃了。”
绿竹正摘花瓣的手顿在花枝上,朝着她‘呸’了声:“好不要脸,自个想男人了,扯我作甚!”自打年关过后,绿竹就发现了红梅的不对,人变的懒散,还整日里涂涂抹抹的。
红梅轻哼一声:“女子及笄便要婚嫁,你我这个年纪都快成老姑娘了。”她话未落,绿竹就将手中摘的花瓣洒她一脸:“你想嫁人,找郎君说去,别扯我。”
绿竹瞪了她一眼,提了半竹篮的鲜嫩花瓣朝着谢如闻走去,红梅不觉着羞,人生来就有**,她已经长到了这个年纪,在这别苑中常感寂寞,她娘是老夫人跟前的人,若十五娘能出去别苑,她也能嫁人了。
这边,绿竹走至谢如闻身后,见她出神的厉害,生了逗她的心思,随手捻起两瓣,在她娇小的耳垂处蹭了蹭。
谢如闻都未回头,便知是绿竹,她生来明媚,极少有心情不悦的时候,瞧人时眸光里总是含着笑意,这会儿转过身来,对绿竹莞尔,瞧见了竹篮里的月季花瓣,随手捏了片放在鼻尖:“染了雨的花瓣就是不一样,比之前香多了。”
绿竹乐笑:“就是呢。”
在院中待了会儿,谢如闻被绿竹劝着回了屋内,用新采摘来的月季花瓣沐浴,添了一遍又一遍的水,绿竹侍奉她沐发后,谢如闻在浴桶中起身,带动哗啦啦的水声,对绿竹道:“绿竹姐姐,我后背有些痒,你帮我挠挠。”
绿竹正在拿绢巾,闻言回过身来,十五娘的肩背雪白滑腻,怎会发痒呢?绿竹问:“哪个位置?”
谢如闻有些够不到,只能让绿竹在她后背来回抓痒确定位置。
绿竹:“十五娘今儿钻花丛里逮鹅了,春日里虫子多,许是被咬了。”绿竹给她抓了好大一会儿的痒,又给她抹了药,夜深了才睡下。
次日一早,浮生便端着古檀木托盘兴致冲冲的来了别苑,本想问一番十五娘是否喜欢这些样式花色,可谢如闻还在睡懒觉。
绿竹知浮生是个死心眼,公子给他的吩咐向来当作铁律,笑着打趣他:“怎么?不得了十五娘的话不敢回去见公子?”
浮生是谢玄烨的贴身随从,生的文弱,颇有几分女子的清弱,这会儿被人瞧出了心思,讪讪的笑了下:“待十五娘睡醒了,劳烦绿竹姐姐帮我问了话,去竹林处唤我便是。”
平日里别苑里的人有事相禀,只需去竹林处拉响铜铃,浮生或无念便会出现。绿竹收下托盘,对他笑应了声。
谢如闻睡醒已是巳时,她做了许久的梦,有些醒不过来,下了榻洗漱一番用了早食,将浮生送来的衣裳一一给试了。
谢家是门阀豪族,士族之首,在建康城的声望极高,成衣铺的掌柜自是不敢糊弄,全指着多捞些银子,给送来的衣裳俱是顶好的天云纱锦缎,衣衫之上绣着的花啊鸟啊,眼瞧着就要飞走。
谢如闻很喜欢。
只是,她穿上都不合身。
绿竹端着古檀木托盘在竹林深处和浮生面对面站着,将托盘往前递了递:“这些衣裳十五娘喜欢,不过穿在身上不合身。”
浮生顺着她的话问:“哪不合身?让裁缝给修一修。”
绿竹有些难为情,垂下眼眸,只低声道:“十五娘下月便及笄了,如今已是大姑娘,公子怎还命人按着去岁的尺寸裁衣。”
绿竹的话说的算明白了,可浮生还是没听懂,他还欲再问上一句,绿竹看了他一眼,只留下一句:“加两指便是。”随后转身走了。
浮生愣了愣,回去的路上一直思忖着绿竹的话是何意,两指?他比划了两个手指的长度,随即得出结论,回到书房见了他家公子,将绿竹的话重复了一遍给他家公子听。
谢玄烨正提笔落字,闻言,问了和浮生一样的问题:“哪里不合身?”他笔下字未停,紫毫笔在修长指节中来回勾动,潇逸清雅的字迹落于纸上。
浮生将托盘放在八仙桌上,抬手挠了挠脑袋,适才回来的路上他仔细想过了,十五娘去岁个头猛涨,许是衣衫裁短了,便将绿竹的话加工一番:“公子,十五娘个头长高了。”他伸出手比划着,足足有两根手指合在一起那么高的长度,认真道:“长这么高。”
谢玄烨抬眸看了他一眼,在心中思忖,阿闻长高了吗?
许是吧。
他常去别苑教导她课业,很难察觉出她有哪些变化,只记得去岁年关时她的个头还未至他肩膀,便让人照着之前绿竹给她量过的尺寸裁衣了。
他默了默,吩咐道:“既然她喜欢,拿去修吧。”
浮生应声,端起托盘就要往书房外走,刚一踏出门槛,猛地一抬眸,扑腾——摔了个大马趴,手中托盘落地,惊的院中讨食的鸟儿轰的散开。
他急忙爬起身,慌乱行礼:“见过夫人。”
谢氏一族家主谢敛的夫人谭氏,身着檀紫色锦缎华服刚走至书房门前,也反倒被惊了一番,抬起染了朱红蔻丹的手在心口处轻轻拍了拍:“跟在你家公子身边这些年,怎还毛毛躁躁的?”谭氏言语间虽多有责怪,语气却温和。
浮生低垂着眼眸,只听训。
谭氏轻出口气,缓过了些神,垂眸看向洒的五凌七乱的衣衫,问浮生:“这是要送到揽月苑去?”
浮生如实答:“回夫人,这些衣衫不合身,要拿去改。”
谭氏身边的嬷嬷捡起一件衣衫来瞧,指腹拂过腰身尺寸时眸含笑意给谭氏看,谭氏一眼了然,抬步走进书房。
谢玄烨听闻动静已从书案起身,对谭氏见礼:“母亲。”谭氏看了看他,坐在八仙桌前,直言道:“你对那孩子倒是上心。”
谢玄烨知母亲为何有此一言,神色平和道:“入了春,瞧见府中女子皆裁了新衣,便吩咐人也给阿闻裁了几身。”
谭氏轻笑:“她一个庶出娘子,能得你照顾,也是她的福分。”说到这里,谭氏回身看了眼收拾散乱衣衫的浮生,对谢玄烨道:“你虽是她兄长,可毕竟是男子,未娶妻室,哪能照顾好她?这样,让浮生把衣衫送去我那里,她下月就要及笄,我再给她添上几身。”
谢玄烨应下:“谢母亲。”
说完了这些,谭氏提起此来的目的:“这些日子府上的人隔三差五的遇了邪气,昨个府上来了道士,说问题还是出在双生子上。”
“那道士已给十六娘瞧过,不是十六娘的问题,想来问题出在十五娘身上,若真如此,须得送十五娘远离建康城,咱们谢氏府宅方能安宁。”
谭氏一席话说下,颇为忧心忡忡,反观谢玄烨,只神色淡然的与她道:“六郎九郎皆是张扬性子,跑马摔伤也属常事。”
谭氏未料到他会有此言语,只当他是不信道,扬眉道:“就算六郎九郎摔的应该,可你祖母近来身子也常有不适,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谢玄烨敛下眼眸,窗外的日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颜,显出几分清冷,他开口道:“此事待阿闻行完笄礼后再商议。”
谭氏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眉眼间,一时未能收回思绪,默了片刻后才道:“我也是如此打算,待她行完笄礼后再说罢。”
谭氏未久待,饮了口茶后站起身:“母亲瞧着你近来清瘦了,公务再忙也不可不顾身子,”她说着,抬手拍了下谢玄烨的手腕处,随后又握了下他的手。
谭氏出了书房,谢玄烨长身玉立站在折射进来的日光中,立于身侧的冷白指节迟迟未动,俨然如僵硬的枯枝朽木。
直到无念脚下步子急促的端来铜盆,里面清水如明镜放在八仙桌上,谢玄烨低垂的眼眸才微动,抬起修长指节落于清水中。
指骨清晰,青筋隐现,冷白的肌肤在清水中更显无暇,本是伸展开的指节不知何时一点一点收紧,泛了血色。
无念递来干净的绢布,谢玄烨接过细细的擦净了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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