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的第一夜，谢楷睡得极香。
次日清晨，谢楷早早就醒了，他自小被父亲督促，养成了早晨读书的习惯，一到卯时便会自觉醒来。此时山里的天还是昏黑的，谢楷不愿浪费蜡烛，于是摸黑开窗透透气，瞬间被山里的寒气激得起了一身小疙瘩。他搓了搓手臂，看着天色，估摸着时间还早，于是又躺回去眯了一会。被窝温暖而舒适，让他不由也生了些惰性，想躺多一会再起床了。
天终于亮了，谢楷仍是敌不过十几来形成的生活习惯，毫无睡意的躺了一会后，忍着寒意披衣起床，把四喜叫醒。待四喜起了床烧了热水，作一番简单洗漱后，天光已大亮。
谢楷走出房间，深深吸了口气，寒风醒脑，他便在这清冷的早晨，合着清脆的鸟啼，和闪着微光的露珠，开始朗声诵读。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於至善。”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静；静而後能安；安而後能虑；虑而後能得……”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
青年温润清朗的声音仿佛一泓清泉，驱逐了清晨的寒气。他字正腔圆，神色认真，似乎已完全沉浸在书中的世界，一字一句都仿佛带着某种韵律，听得四喜既欢喜，又自豪。
我家公子，将来一定是有大作为的人呢。
四喜想了想，回屋里拿了件披风，轻轻走到谢楷身后，披在了谢楷肩上。
“公子，清晨雾大，还是将披风穿上吧。”
谢楷手握书卷，长身玉立，披风的料子是极难得的锦缎，上有水蓝色的隐纹若隐若现。这件披风乃谢母一针一线，缝了一个月才做出来的。谢楷穿得极为合身，淡雅的颜色更衬得谢楷容颜如玉，气质高雅。四喜心里一阵发甜，不禁赞道，“公子真是貌比潘安，玉树临风。待公子高中，咱们谢府的门槛还不知要被那些个媒婆们踏破几次！”
谢楷笑笑，像这类夸他的话四喜平日说的太多，他早已习惯了，轻轻用手中书卷拍了拍他的头，算是回应，挥挥手便把四喜赶去做早饭。
一口气读完了整本书，看日头，约莫是巳时了。
谢楷感到口渴难耐，先进了屋子喝了好几杯水，等了许久也不见四喜进来摆碗筷，心中疑惑，于是踱步去了东厨，看看四喜的早饭做得如何。
哪知刚进门，就被一股浓烟熏了出去，谢楷惊疑不定地看着浓烟滚滚的东厨，谨慎地站在门外，轻咳了一下，朗声道：“四喜。”
“公子！”四喜在里面叫道，“公子你再等一等，就快好了！”
谢楷幽幽地叹了口气，又回房看了会书，好半天后总算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早饭。好在谢楷不是挑嘴的人，饥肠辘辘的他也顾不得好吃不好吃的问题，便这样应付着过去了。
深山野林果然十分清静，没有母亲时不时送来补品，嘘寒问暖，没有父亲严厉训斥，横眉竖目，也没有先生那让人昏昏欲睡毫无起伏的平静嗓音……更没有文朋诗友约他喝酒赏月，吟诗做对，快哉！快哉！
他总算理解到前人为何总喜欢当隐士了，难道图的不就是这份远离喧嚣的宁静吗？
许是看书看久了，便觉得眼前便有些发蒙。谢楷拧了拧眉头，放下书出门透气，正好看见四喜从一处密林里跑回来。谢楷奇道：“你不是在房里钻研如何烧火么，这是去哪儿？”
四喜讪讪道：“公子，东厨的干柴不够了，我去寻些好烧的树皮和干叶子，免得烧着烧着便没了火。”
他手里抱着一堆干柴，脸上也有些脏渍，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谢楷奇了，他昨天才看过柴房，明明堆满了柴火，是忠辉表哥特意备好的，怎会不够？
仿佛知他所想，四喜瘪嘴道，“那些柴火哪儿够烧呀，两天就没了，再说了，饱带干粮晴带伞，有备无患嘛。公子就安心读书吧，这些小事您用不着操心啦。”
说完他抱着树皮之类的干枝绕过谢楷，走了两步却被谢楷叫住。
“等等，这树皮你从哪弄来的？”
四喜眨眨眼，回道，“就在那边的林子里捡的。”
谢楷却像发现了什么一般，拿起那块树皮仔细研究了一番，“……我怎么瞧着有点像……可此处阴冷湿寒……”
四喜问道：“公子，你在说什么呀。”
“我曾在一本杂书里看到过一种树，”谢楷道，“此树树干粗短，树皮纵裂，但枝、叶却十分繁茂，枝顶生有墨绿色的带状叶片，十分罕见，你捡柴时可有看到这种树？”
“公子，那个林子里均是些寻常树木，老黄松和柏树倒是有些，可公子说的奇树……四喜眼拙，却是真没看见。”
“嗯……倒也算不得奇树。”谢楷把树皮放还给他，“只是此树若被划伤，便会有脂液从木中流出，滴下如胶饴状，久而坚凝，乃成竭，赤作血色，称为血竭，乃是千金难求的圣药……也罢，是我多心，此树好热畏寒，又怎会长在这种地方。”
四喜崇拜道：“公子果然学识渊博，知道的可真多！”
谢楷没说话，他嘴上说着“多心”，心里却始终有些在意，便决定亲自过去看看，若是有当然好，没有也罢，就当四处走走，散散心。
四喜在前带路，那林子离谢楷住的茅屋并不远，果然如四喜所说，全是些路上可见的寻常树木，只是比外头的长得更高更粗壮些罢了。四喜指着一处道：“我便是那里捡的树皮，有很多呢。”
谢楷道，“哪还有什么树皮。莫非都被你捡完了？”
“咦？”四喜奇道，“我刚才来的时候还剩一些的呀……怎会没了，可真奇怪……”
谢楷环视四周，皱眉道，“你说的老黄松，又在哪里？”
“那里便是……”四喜顿了一下，发现自己所指之处空空如也。四喜一顿，环顾四周，直觉不对劲，他顿时背后发毛，咬牙跺脚道：“公子，四喜今天睡迷糊了，记错了！哪有什么老黄松，都怪我嘴欠，公子，这里你也看过了，咱们回去吧。”
谢楷不置可否，两人慢慢走回了茅屋。一进门，四喜便以极快的速度插门关窗，然后拉着谢楷坐到了桌前，压低了声音……
“公子！咱们惹着东西了！”
“什么东西？”谢楷不明所以，“你做甚把门窗关上？”
“哎呀！”四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天生这方面胆大，现在回了屋竟也不觉得害怕，“公子，我明明记得自己去的时候，那里长了四五棵老黄松，都有些年岁了，是以我才记得这么清楚，那些树皮也是在老黄松附近捡的，树皮还在柴房堆着呢，还能出错？可是刚才我俩再去那，却是变了，不说那几棵老黄松，我觉得那块地已经不是我之前去的地方了……这难道不是被什么魇了去？山里的精怪是最多的，我自小听奶奶说，举头三尺有神灵，恐怕是我们惊动了这里的神灵，这是神灵在警示我们呢！”
只是谢楷是读圣贤书的，不信这些。只是叹道，“若不是你记错了，便是走错了地方。我们身处密林之内，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又哪能说清楚我们去的是哪个林子？你莫要太疑神疑鬼，吓着自己。就算真有你所说的精怪，这青天白日的，它还特意跑来戏弄我们一番不成？”
“这……”
谢楷这么一说，也是合情合理，一时之间四喜也有些动摇……莫非真是他走错了路？
“好了，下次不要再让我听见你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快去把门窗打开，我要看书了。”
四喜纳闷地应了声“是”，摸摸脑袋，可能……真的是他记错了吧。不过，他是不敢再去捡柴了。
但谢楷不知道的是，他在屋内看书，屋外却有人在看他。
一阵清风缓缓吹过，吹得树叶裟裟作响，似乎有说话的声音夹在风中轻轻飘远……
窗内，那名书生面如冠玉，入神地看着手中卷册，一缕发丝垂落在眼前，随风轻轻摇动着。
穿着灰衣的书童在柴房里忙碌，嘴里哼着市井学来的不伦不类的小曲。
窗外，阳光灿烂，晴空万里。
过了一会，书童端着煮好的热水进来，却发现自家公子趴在桌上睡着了。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呢……”
书童小小的抱怨声，缓缓消失在风里。
一声叹息响起，仿佛就在耳边，但谢楷已是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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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走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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