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青的声音不大,距其十米以外的修士、妖兽即使很认真很认真也听不真切。他甚至没有任何举动,只是沉静的、用一双复杂的眸子看着莫寻。
自怜青开口说话时,莫寻便已经收回了恶狠狠盯着梅腊的视线转盯向身边人。而怜青落下最后一句询问,他彻底呆呆傻傻地愣住,像是面对汹涌海啸的孤舟,像是正在面临山崩地裂、火山喷发等一众天灾的凡人。
我刚刚说了什么?莫寻想,我不是只说了一句实话吗?
在漫长的岁月中,在口口相传的魔头故事里增添了各种奇人异士的个人主观色彩,莫寻本人真正的形象早已与其走上了岔路口。
妖兽所知的不过寥寥,压根比不上怜青一半。起码怜青还有半颗脑仁,哪怕他是个一条路走到黑的犟驴。
那些所谓的传闻故事在他看来根本没有什么可信度,因为就连玖违这种脑子缺根弦的天才蠢人都会被视为老谋深算,像他那样拥有一套独特行事逻辑的天才会被误解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可面对怜青根本不能算是质问语气的质问时,他还是有一瞬间的晃神。
只是他的一瞬间有点久。
当两个人保持沉默地对视超过一盏茶的时间时,莫寻上下动了动手指收回了飘零剑,他搭在怜青肩膀的胳膊暗暗用力,逼迫着对方向自己靠近,随即用另一只自由的胳膊卡住了怜青脖颈。
但那也仅仅只是一瞬间,是世俗意义上的一瞬间。
一瞬间过后,他顺着怜青脖颈上下游动——他大概是想营造一种哄小孩子消气的手法,只是可惜他没有这样的经验,即使是被哄的经验也没有,以至于他这个动作看上去有点像挑衅,又有点像揩油。
“我滴个亲娘哎,他俩这是要干嘛?”大毛竭力将自己缩在约有三尺长的大树身后,非常不负责任地提出了自己的猜想,“大魔头在求偶吗?”
“咳——咳咳咳……”灵刚刚才灌进一口酒,闻言立刻喷了个干净,半滴也没能留给自己的胃,“祖宗你小点声行吗?你怎么不干脆拿个喇叭……我靠!他看过来了他看过来了!死肥熊你等着一会被切成八块吧!”
莫寻一句话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看就要出嘴了,突然被不远处一声“求偶”哽回了肚里。他偏了偏头,眼神越过怜青后最先看到的不是“求偶熊”,反而是呲溜上树假装树叶的一只小变色龙。
他默默将大毛和灵都记在心里,转为轻轻拍打怜青胸口,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柔声哄道:“别生气嘛,你要是不喜欢听那种话,那我以后不说了好不好?我不应该总是否定你的理想,理想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对不对?”
看呐,这个人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好像在屋子里撕扯着两个人伤口的不是他一样。
怜青仍然沉静地盯着他,自动忽视他嘴里吐出来的甜言蜜语:“你不要转移话题,难道我问你你就会说吗?”
“你怎么还是这句话?”莫寻面上浮现出懊恼,垂着脑袋一头撞进怜青怀里不再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有人说过你很死板吗?我看起来很像有问必答的样子吗?”
在莫寻砸过来以后,怜青觉得胸口好烫,对方呼出的热气像夏天永远让人无法忍受的热浪。
尤其莫寻又在捉弄他!那一只手搞得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罪魁祸首还在低低地笑。
“虽然没有人这么说过我,但我觉得死板一点没什么不好啊。”怜青短促地眨着眼睛极力忍耐下什么,去追那只在自己身上乱跑的手,“还有……莫寻!你真的老实一点吧!告不告诉我是你的自由,我也没有一定要逼着你说吧?”
莫寻闻言突然在他怀里抬起了脑袋,独属于魔头的阴狠眼睛扫视了一圈,于是周遭妖兽立刻如临大敌地跑走了,甚至连梅腊也在他的眼神示意下离开了。
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怜青的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和莫寻对上目光的瞬间浑身寒毛都迸裂了,他立刻也如临大敌地后退了几步。
因为直觉作祟,莫寻一定是又想捉弄他。
但非常不幸,怜青的一半肩膀始终被莫寻揽在怀里,他后退几步拉开的距离很快又被莫寻拉扯着缩短,并且缩得更短。
这已经完全不是两个人面对面交谈的距离了。
这其实也是很短很短的一瞬间。莫寻只是在他嘴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再没有其他了。
鲜血把两个人的唇瓣都染的鲜红。
怜青“唔”得一声捂住嘴,又被莫寻强拉硬拽着离开,于是他就只好这样等着莫寻的下一步动作。
可莫寻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挂着一副高深莫测看着他笑。
真是好莫名其妙,和莫寻重逢后的日子里,莫名其妙几乎成为了怜青的日常生活。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莫寻到底在想什么——譬如现在。
他真是搞不明白,莫寻为什么突然咬他一口?到底是为了彻底的转移话题还是单纯为了捉弄他?
怜青不明所以:“你想做什么?”
“难道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吗?”
莫寻以问代答,松开抓着他的手沿着胳膊一路爬上他侧脸,大拇指按压上他下唇的伤口,将新鲜出炉的血液均匀涂抹一圈。
“你现在好看多了。”这下连那张苍白的唇看上去也红润不少,莫寻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说:“你刚才白得像鬼,难怪小朋友会说你把脑子喝坏了。”
“是吗?你连这个都听到了?”怜青屈指贴了贴自己微热的脸颊,“刚刚明珠帮我送来了醒酒汤,我现在没有很晕,也没有很想吐。”
“啊?啊?”莫寻一愣,不太想承认这是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没有问你这个,你大可不必这么自作多情。”
“好吧,好吧,是我自作多情地想告诉你。”
怜青说,声音里带着巨大的无奈。
他大概摸到了一点莫寻的行为逻辑,这个人说出的话有一半以上都不是真心话——尽管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还有极小极小的一部分是他搜肠刮肚,在石头堆里挖出来的真心。
但真心和又臭又硬的石头在一起久了,被莫寻自暴自弃般扔出来时还黏连着坚硬的刺,敌我不分地扎在很多人身上,可他压根不在意自己被刺伤的鲜血淋漓。
怜青心上也扎着一根刺,疼痛顺着血管蔓延,他早已经分不清疼痛的来源,他抬手捂住自己胸口想:莫寻或许早就丧失了人类最宝贵的痛觉,否则他要怎么活着走到今天?
莫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弯弯绕绕,垂着头去撕扯他腰腹竖直的破洞,伴着“刺啦”一声响,他腰腹缠着的纱布暴露在莫寻眼前。
“你真是个装出来的英雄。”莫寻屈指一下一下地戳,“英雄,你通过相处得出什么结论了?”
“嘶……你别乱摸,很痒啊!”
怜青拧着身子躲,试图抓住他的腕骨,却反被他一个手刀拍开。怜青没再试图跟他硬碰硬,而是向旁迈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相处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我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得出一个结论。”怜青说,“但我想你也应该重新认识一下他们,他们也许没有我想象中的良善,但绝不像你嘴里那样恶毒。而且这没什么的,莫寻。至少我想不出他们能对你造成什么威胁。”
莫寻轻笑一声,走了两步向已经昏暗的火光添了几根柴,转而又没骨头似的盘上了怜青肩头。
“哦,哦。”他说,“认识一群酒品极差的醉鬼吗?你总把一些很复杂的东西想得很简单,可我早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怜青回避他的言语,转身后很迅速地抱了他一下然后又很迅速地跑走了,边跑还边喊着,“我去把他们都找回来!”
“喂!怜青!”莫寻差不多呆了有三秒才想起来反驳,“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混蛋!”
他愤愤地踹了一脚梅腊堆好的备用木柴,居然真的就原地坐下等怜青把他们都找回来。
约莫五分钟以后,除去玖违和巳隐这两位来无影踪的神人和已经睡了的明珠,怜青真的把余下所有同伴都喊了回来。
至于是自愿还是迫于某人的淫威就不得而知了。
大家以莫寻正对面为中心点,为了抢这么一个距魔头最远的风水宝位大打出手,不仅回来了,还不遗余力地贡献了一场武斗表演。
不过……
皓安肯定是自愿的。
在众多妖兽争抢位子时,皓安一个箭步就冲向了盘腿坐好的莫寻,险些一头把他撞飞。皓安扒着他肩膀左摇右晃,小嘴噼里啪啦讲个不停,各式各样的问题更是轮番上阵。
什么“帕塔斯族真的已经灭绝了?”“你在人界做了什么?”“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钟止汀真的没有死吗?”“这里的时间流速正常吗?”等等,一系列问题铺天盖地地涌向莫寻,直把他砸了个眼冒金星。
“你问他啊?”梅腊信步闲庭地走过来,妥帖与他间隔一个怜青的位置,“他嘴里能有什么好话?我不是告诉过你了,这话要去问你师哥师姐嘛~”
“你倒是有闲心跑到这来。”莫寻拽着皓安衣领把人甩到一边,揉了揉自己头晕脑胀的头,“钟止汀若是真的没死,你可就没什么大用处了。”
“呵!”梅腊嗤笑一声,根本不惧威胁,“我是凤凰啊,顶多也就是多睡几年,你死了可就是真的死了,我有的是时间陪你耗。”
“睡美人三个字难道嘴重要的是‘睡’吗?你顶多变成餐桌上的碳烤烧鸡,时间还是少了。”
莫寻说,恰好怜青正面对着他焦头烂额,他正大光明地向对面扔去个飞吻,与此同时袖中匕首也迅速飞过去,直指大毛。
怜青大喝一声,扒拉开几个挡在身前的脑袋,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即将没入大毛眼睛的匕首。
大毛几乎僵在了原地,他从没觉得自己距离死亡如此之近过。怜青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没事吧!”
鲜血滑过刀身一滴一滴地向下坠,怜青还保持着空手接白刃的英勇,大毛还僵着,而其余小妖已经撒腿展开了一场新的速度竞赛。
“没……没事……”
大毛浸出一身冷汗,短暂丧失了关于人类的语言,用一种怜青听不懂的语言喃喃了很久。怜青猜他或许是在求熊族祖先的保佑,也或许是喊出了一连串的亲友名字。
但他看起来只是受到了些惊吓,并且说不上是倒霉还是幸运地得到了莫寻正对面的位置。
于是怜青拍了拍他的肩便走了。
这段小插曲只获得了大部分人的关注,距莫寻最近的皓安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懒得参与抢位大战的林洛生连忙小跑几步上前询问,因而错过了这样一场好戏,再回过神时大家已经全都坐好了。
他们俩四目相对,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匆忙跑回来的李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李阳呲着一排整齐的大白牙笑:“啊?发生什么事了?我不知道啊,他们突然就全跑了,我就回来啦!”
从寺庙内另一个小屋回来的楚朝瑶伸手指了指:“看旁边嘛,小怜拎着刀走呢,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怜青自然下垂的指尖还滴着血,一路迎着崇拜、艳羡的目光行至莫寻眼前,低沉的声音里充斥着不解:“你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就差一点?差一点大毛就死在这里了!”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我没心情再陪着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莫寻拿过怜青手里染红的匕首很细心地将刀身擦净,“一条不干不净的命而已,需要我再向你科普一下,大毛,是头什么样的熊吗?”
说到大毛的名字时,他尤其加重了读音。
怜青敏锐察觉到他话中的信息:“太阳升起来会发生什么?”
莫寻耸耸肩不作回答,抓着怜青的手一把抢过储物戒指,从中翻出一卷纱布,他抬了抬下巴说:“他们不会像刚才那样自在的,只有你还心存妄想。手给我,菩萨。”
近距离观摩好戏的梅腊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他也不说话,就用一种揶揄的眼光对着两个人上下打量。
不幸坐在梅腊身边的三眼不住地往远一点的阿里德身边凑,却被对方一脚踹了回去,于是只好双手合十地祈祷上天。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真的听见了他的祈祷,莫寻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只是低着头一圈一圈缠了个尽兴。
“你一直这么处理伤口?”怜青蹙着眉看莫寻在自己手上缠出个畸形陀螺,叹了口气,“算了,我自己来吧。”
“这很好看啊,像碳烤烧鸡的鸡腿。”莫寻打了个怜青风格的结,抓着匕首抛来抛去,“话说难道你不觉得碳烤烧鸡很吵吗?他还是永远闭嘴的好,你说是不是?”
“莫寻!”怜青半跪着去抢他那把匕首,“你能不能……”
“好了,你怎么又生气了?这只是一个不太好笑的玩笑,”莫寻难得顺从地将凶器放到怜青手里,“你不去组织一下吗?对面那几个家伙已经自己喝起酒了。”
怜青看着他发愣,被他阴晴不定的态度搞得烦躁,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泄愤似的锤了他一拳,抓着匕首起身离去了。
想要活跃起这样一帮人的气氛其实并不艰难,并且在怜青去到大毛身前时,抢到了好位置的、以蛇三为首的半壁江山很捧场的举杯劝酒。
但等他来到另外半壁后,场面就全然不同了。即使皓安和李阳很努力地扯着嗓子回应,但因为有莫寻、梅腊两大冰山坐镇,尴尬的对话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飘了没几步就倒地再起不能,只余下几声干笑被篝火簇拥着蒸发。
可怜青并不觉挫败,他早已见证过了众人的欢庆,也算是发现了每个人身上闪闪发亮的光辉。他们只是被莫寻用来包装自己的满身戾气骇住,莫寻也只是被自己偏执的看法蒙蔽。
后来他索性直接拽着莫寻东奔西跑,起初大家还是会被骇住,但渐渐地,随着时间游走,大家发现莫寻只是无奈再无奈地看着怜青和蛇三碰杯,跟大毛掰手腕,看着怜青跑到阿里德面前参与一场鸡同鸭讲的斗嘴,然后向天边斡旋的大鹰小鹰招手。
虎笑带着虎豆一起率先端着酒碗找莫寻碰杯,当虎豆攥紧了拳头紧张兮兮地回来炫耀时,蛇三也不甘示弱地冲了上去。
慢慢的,他们开始打赌,赌注仅为二两银子,没有跑去和莫寻碰杯的都算输。
后来楚朝瑶又哼起那首简单又欢快的曲子,这次大家都学会了,拍手跺脚打响指地合奏,再后来他们开始围着篝火转圈,偶有几位被一肚子坏水的同伴推出来起着哄跳舞。
莫寻也跟着他们转圈,挂着柔和的笑容加入一个又一个离谱的赌约——有人说怜青是个绝世好人,世间绝无仅有,有人反驳,然后他们自动分为两派,并且决定事情结束那天大家都还活着,那么怜青确实是一个世间绝无仅有的绝世好人。
偶尔一两秒钟,莫寻会和怜青远远的对视,他能在对方眼里看见幸福,很简单,很快乐。
或许在这样一场简陋到惹人发笑的篝火晚会里,魔头真的转了性,或许有那么一个瞬间,魔头真的开始相信所谓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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