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卿给瓈扶疗伤后,将他安置在云洞修养。
温琼从药仙那求了一瓶治外伤的药来到云洞外,他看了一眼在洞内调理真气的瓈扶,用法术将药送到了瓈扶面前。
“凡人修仙本就不易,何况你是半路出家,毫无章法可言,炼狱山岂是说闯就能闯的?”温琼的语气极其冷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瓈扶睁眼,看着悬浮在眼前的药瓶,虚弱的声音夹杂着几分痛心,问:“为何对我像对陌生人一样?”
“我历经百世轮回,喝了太多孟婆汤,早已忘了对你的情谊,你如今也已得道,切勿执念太深。”
“可我没喝,你给我的那一半灵魄,也没喝。”瓈扶说完,并未听见任何回应,他知道,洞外的人已经离开了。
温琼离开云洞没多远,身体突然不受控制,体内杭秋的魂魄在与他抗衡,躯体受两股力量反向驱使,进退两难。
“你想毁他道行吗?”温琼一边威胁着杭秋,一边试图继续前行。
“我既已答应你,便不会反悔,只是他如今这副模样,你如何能冷眼相待?你真不记得与他的情谊了?”
“我说了,轮回太久,不记得了。”
“可轮回的那一半是我,忘记过去的也是我,即便是历经百世忘得干净,我依旧对他产生了情谊。从未喝过孟婆汤的你,怎会忘记当初舍弃飞升,割下灵魄,闯炼狱山只为换他不受轮回之苦,享冥界安宁的情谊?”
两人几乎同时放弃了对身躯的控制,温琼道:“你我本是一体,一半对他有情,自然一半会忘了这段情。从前你我是人,自然可以爱他,可如今我是神,就不能只爱人,更不能只爱一个人。”
“当初你违背东岳大帝的使命,舍弃飞升进入轮回的时候,心里想的难道不是自己当初对付妖道的时候,已经舍生救世,完成了神的使命了吗?”
温琼沉默了片刻,他承认,当初为了一己私欲放弃重回上界的时候,确实心里觉得自己早已完成了作为神的使命,林羁这幅身躯当由自己掌控。
“当初是我大道未明,如今帝君不弃,兄弟不嫌,人间香火不断,他们竭力让我重返上界,我岂能背信弃义,辜负苍生?”说罢,他质问杭秋,“难道你当初愿意让我占领躯体,不是为了救世吗?”
是,他当然是为了更多人活着。
“可是他——”
“他既为神,迟早要悟出自己的道。他若是执迷不悟,落得灰飞烟灭也是活该。”
温琼的话虽无情,却有理。
沉默半晌,杭秋卑微乞求:“让我给他上个药吧,他自己——不方便。”
他没有等到温琼的回答,只是再次抬头的时候,发现这幅身躯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多谢。”
杭秋很快回到云洞,迫切的步伐在洞口急促刹车,从他决定以苍生为先,主动放弃瓈扶的开始,他便不敢面对瓈扶。
洞内传来药瓶落地的声音,杭秋担忧望向瓈扶,只见他一手扶地撑着颤抖的身子,另一只手艰难地勾着地上滚远的药瓶,额头冷汗直流,仿佛随时都要昏厥过去。
杭秋快步走去,捡起药瓶,扶着瓈扶坐正,用衣袖擦拭他额上的汗水。
“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放心你。”
瓈扶眼中带着质疑看向杭秋,问:“你是,杭秋?”
“是。”
“你与他做了什么交易?”
杭秋愣了一下,故作轻松道:“哪有什么交易?我给你上药。”说罢,便开始解开瓈扶的衣衫。
瓈扶脊梁上的伤痕,触动了杭秋,也触动了温琼。
同样的劫难,林羁也经历过,杭秋不记得,温琼却记得,水牢一关无人能安然闯出,稍不留神就会被束缚手脚,悬在刀片上的身体会被一层层浪潮般的刀尖侵入骨髓。
他很清楚这个伤几百年都无法恢复,甚至在关键时刻会成为弱点。
若非他与杭秋的魂魄都经过重塑,且用的是杭秋的身体,宿阳江一战怕是未必能击退妖道。
可此次炼狱山并无水牢一关,他如何会有这些伤痕?
“这些刀痕——”
瓈扶笑道:“没有法力去掩盖了,每次看到这些伤痕,我就会想到你为我表演鱼灯的时候,是不是很像鱼灯身上的水纹?”
那年中元,他们初入京城,那是瓈扶第一次看见如此热闹繁华的街头,突然一窝蜂往一处跑的人群挤散了他与林羁,人人都赶着去看傩舞,只有他愣愣站在原地寻觅着林羁的身影。
人群很快从瓈扶眼前消散,一道烟花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抬眼却看见一条绚丽的鱼尾从身边摆过,他的视线被鱼尾吸引,跟着鱼尾转了一圈,在几根木棍下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是林羁!
鱼灯在林羁的手中婉若游龙,鱼身上的蓝色水纹在体内烛火的映照下波光粼粼,方才那道烟花便是从这鱼灯的鱼嘴里喷出来的。
那是林羁特意去弄来的。
那时谁也不知道,这盛世即将湮灭。
……
“你何时闯过炼狱山?”
“死后。”瓈扶没有再说话,杭秋也没有追问。
灵药突然覆在伤口上,让毫无防备的瓈扶吃痛,药仙的药果然名不虚传,才以法力入药,伤痕便淡了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瓈扶自嘲:“为了找你。”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觉得当初做的这件事如此之傻。
“为何要找我?”
“没有你,我在陌生的冥界活几千年有什么意义?冥界的鬼差说人每次转世后不论是为人还是为鬼,样貌都与上一世不一样,我在冥界认不出你,就请玄卿大帝帮忙指引,代价就是闯过炼狱山。”
“炼狱山何其凶险,你事先不知吗?”
“再凶险,你不是也以凡人之躯闯了吗?”
“我和你岂能一样?林羁乃温元帅转世,在炼狱山中能运用元帅之力,而你……”
“我体内也有他一半灵魄不是?”
杭秋语塞,他竟忘了前不久在洞口时,瓈扶才说过自己体内有林羁一半灵魄之事。
等等,如果林羁一半的灵魄在瓈扶体内,那此时与自己共用一具躯体的温琼又是何人?
背上的药上完了,杭秋将瓈扶的身子掰过来面向自己,瓈扶胸前都是新伤,伤口又密又深,既有刀伤又有针孔,那溶洞中也不知藏了多少暗器,竟能将人伤成这样。
他胸口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
“你身上的彼岸花印记呢?”
瓈扶显然怔了一下,很快便无力笑道:“上次洗髓后便没了。”
“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
杭秋将自己的衣袖拉开,露出手腕上的藤蔓印记,严肃道:“冥界阴差的印记一旦烙上,非脱胎换骨不能消除,你背后旧伤仍在,如何单除了这印记?”
瓈扶目光闪躲,杭秋心里已然有了定数。
“那印记,是林羁割给你的一半灵魄对吗?”见瓈扶目光闪烁,杭秋知道自己猜对了,急迫追问道,“可是玄卿大帝从你身上抽离的?”
瓈扶并不想让杭秋知道剥离灵魄的痛苦,又不知如何回答才能瞒过他,便笑道:“不疼。”
“抽魂剥骨,怎会不疼?”
杭秋眼中多了几分疼惜,上药的力度也更轻了些。
曾经烙印彼岸花的地方被新伤掩盖,他看不见剥离灵魄留下的伤痕,又或许那里从未有过伤口。
杭秋的手指不自觉轻抚曾经留下烙印的地方,也不知道是留下这烙印更痛苦,还是剥离这烙印更痛苦。
手腕被瓈扶抓住,他被拉回了神,看向瓈扶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惊诧。
“我想和他聊聊。”
杭秋目光闪烁了一下,默默收回手,将瓈扶的衣裳拉好,随后缓缓闭上眼睛。
没多久,瓈扶便看见再次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杭秋变得陌生了起来。
即便是同一副身躯,他也能一眼就能分辨出眼前的是温琼还是杭秋。
杭秋从不会用如此冰冷的目光看自己。
“何事?”
“我只想问,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曾经的情谊了吗?”
温琼转身看向别处,回答:“记得,事记得,情也记得,仅仅是记得而已。”
“仅仅是记得?”瓈扶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但这话似乎比他说忘了还要让人痛心。
记得,却没有感觉,那便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入了那么多次轮回,若说羁绊,每一世都有,且每一世都记得,当年你能舍命护我,我自然感动,但你绝非是唯一一个如此待我之人,也并非是最悲惨之人,若我对每一世的人都难以忘怀,又岂有你的份?”
“你……每一世修道都动了凡心?”
“……”
杭秋突然掌控身体有些茫然,他转头看向瓈扶,对方并没有悲伤的模样,看来刚才的对话并没有伤他。
方才他因不想偷听温琼与瓈扶的对话,便将自己的魂魄藏匿起来,并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宿阳江一战后,你便将身体给了他是吗?”
“是。”这件事在杭秋心里一直是个坎,他当初一声不吭离开了瓈扶,至今都觉得愧疚。
“为何,不告诉我一声?”
杭秋心里组织着安抚他的语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其实,你心里也一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哪一个不是吗?”
“我知道。”
杭秋没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之快,毕竟自己和温琼都尚不知到底谁能代表当年的林羁,他又如何能确定呢?
“我要的,一直是你,不会疏远我的你。”
“可关于林羁的事情,我一概不知,甚至这个名字我也是刚得知不久……”
“可你即便不认识我,也从未对我冷眼相待,你与他不同,就算他才是前世的林羁,我也只想你陪着我。”
杭秋不知,他对自己的情谊竟如此坚定。
若是昔日,他必然开怀,可如今,他们的身份都不同以往,温琼与玄卿大帝的说法是对的,瓈扶已然洗髓成神,便要承担神的职责,而他也要和体内的温琼一起,肩负从前温元帅的重任。
他们,都不可再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
“阿扶,”杭秋的脸色变得黯然,瓈扶一看便知,他不会说自己想听的话。
“或许你可以放弃神的身份,但温元帅不能。”
杭秋本以为瓈扶会再挣扎片刻,或是神色黯然,却不曾想他只是沉默了片刻,便点点头,嘴角似乎还带了一抹微笑。
那抹笑意,让人不知是喜是忧。
“我知道。”
他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瓈扶,对方淡然得让他心疼。
瓈扶本是不谙世事的王孙公子,在林羁的庇护下,局势变化不曾伤他心神,炼狱山不曾磨他意志,短短几十年的引魄使一职也不曾教他世俗,洗髓抽魄都不曾让他变得沉闷,而杭秋只用了短短几个月就让他学会了妥协。
……
(几天后,大殿内。)
玄卿目测了一下瓈扶的伤势,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了,便道:“你既已恢复,此后便好好修炼心性,你二人与那道士交手数次,最是了解他,我传授你们一些心法,待下次那道士再作祟,你们一定要将他拿下。”
杭秋惊诧,心中止不住欢喜。
“帝君终于肯出手制裁他了吗?”
玄卿摇摇头,说:“这些日子我与东岳帝君商议多时,才找到此方法应对他,并算得这百年时间内他不会在人间有动静,你们正好趁此机会好好修炼,若是下次失了先机,再想制服他,我们也未必会有更好的办法。”
杭秋与瓈扶对视一眼,虽然不知道玄卿的用意,但只要能抓了那妖道,付出什么代价都行。
“温琼,你且回东岳身边修行吧。”
此事对瓈扶与杭秋来说猝不及防,瓈扶才与杭秋对视,就见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淡然,随后转身面相玄卿,作揖后回了个“是”字,便不带丝毫留恋离开了。
“你,就留在云洞修行吧。”
瓈扶的目光缓缓回到玄卿身上,“好”这个字不知用了多大力才从嘴里说出来。
玄卿勾勾手指,变出一册卷轴递到瓈扶面前,瓈扶愣了一会儿才伸手结果。
这东西应该就是所谓的心法吧?
“去吧。”
瓈扶看了看绑好的卷轴,又看了看玄卿,问:“我一直不曾尊敬过你,你不讨厌我?”
玄卿笑道:“你未曾作孽,也不曾扰我心神,不过言语直白了些,我为何要讨厌你?”
“难怪他说上界不能没有温元帅,你们神仙还真是不同于凡人。”瓈扶说完,见玄卿闭着双眼,面带微笑,不知是在睡觉还是打坐,便离开了。
“你如今也是神,若不修心,很快便回堕入轮回,且自斟酌。”
瓈扶离开的脚步顿了一下,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他不屑一笑,抬步前往云洞修行心法去了。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天宫的时间慢得像是停滞了一般。
玄卿给的心法,瓈扶已烂熟于心,自身功力也突破了两层境界,只是不知之前说的人间百年时间,如今过了多久。
“时机已到,瓈扶听令,速速前往人间捉拿作祟的道士。”
千里传音进入打坐的瓈扶耳中,他缓缓睁开狼一般的目光,不自觉扬起嘴角。
终于,可以再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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