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夏天太沉重,蝉鸣也没平常那样雀跃,四个人无声坐在昏暗的梧桐树下,没人说走,也没人说回家。
徐方好缓了好久,终于把情绪缓和好,突然出了声:“今天我在医院看到小平安,平常那么活泼乱跳的一个小孩,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脸色很白,我如果不走进仔细点根本都听不到他的呼吸声。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怕他也像张爷爷一样突然就离开了。”
“那一刻我忽然就觉得死亡真的好可怕,一下子就能把一个人的存在磨灭掉。”
“是啊,”乔平乐垂眼盯着灰尘铺满的水泥地,“你们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反正都是要死的,那我们干嘛还要来呢?”
林成旭抬头望着天上那轮蒙蒙弯月,忽然笑了下:“可能是为了再世前缘。”
乔平乐瞅他一眼,叹息道:“生命要是真这么浪漫那就好了。”
“也许真的就是这样,”林成旭捡了小石子,在手里一拋一接,“我们几个人上辈子约定了这辈子要遇见,所以我们从小就一个一个的相逢。”
“你和方好先相逢,我和你们再遇见,然后我们三个一起碰见夏夏,又一起去拯救老梁。我们闹闹哄哄的长到十七岁,把嘉悦找了过来。就像一个冒险小队,一路升级打怪刷各种副本,去完成寻找朋友的任务,最后我们会遇到终极**oss,他的名字叫死亡。”
“不过他是孤身一人,我们到那时候身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还会打不赢他?”他把石子往上一拋,任它翻滚颠簸,“就算真没打赢,那也没什么可怕,我一路上遇到的朋友、看过的风景和最后站在我身边的人,也足够值得我来这世界一趟。”
夏黎看着那颗滚动的小石子,一路跌撞最后落在路灯底下。她转头朝林成旭看去,低声笑:“所以,我们小队的名字叫魔法水果园。”
林成旭打个响指,看向夏黎:“聪明。”
乔平乐想了想,对他的想法表示赞同:“那要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还真值了。”
徐方好身子一弯,头埋在自己的胳膊上:“可是如果我们就这样离开了,还是会有点可惜,什么都留不下来,就像没来过一样。”
夏黎靠近她,细声问:“那你觉得应该留下什么才代表我们来过一趟?”
徐方好转动头,看向夏黎,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直白平静,此刻的路灯带着暖黄的光落在眸中也显得柔和。
徐方好的心静了很多,她仔细思索着,最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以前没有这么近的接触过死亡,也没有想过分离会来的这么突然。”她看着夏黎,又看向林成旭和乔平乐,小声说,“我很害怕,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突然分开。”
“怎么可能?”乔平乐连忙跑过去,蹲在她面前,“你要是愿意我、我们能一辈子待在你身边。”
徐方好瓮声瓮气地说:“你以为我还是三岁小孩吗?随便你说一句好话就会信?”
“信信也可以。”夏黎坐下树下,披了身柔和的月光,笑容平静。
徐方好轻笑着:“夏夏,你现在也开始向胡说八道靠拢了。”
林成旭摇摇手指,反驳道:“方好,夏夏不是胡说,你就想想从小到大只要是我们想要的,那次她没给过。”
“这倒是。”徐方好一顿,从胳膊里直起身,回想曾经,笑着说,“仔细一想好像夏夏从小到大都能给我们满满的安全感。”
乔平乐还蹲在她面前:“那我呢?”
“你,”徐方好垂眸看他一眼,他蹲在那儿,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小野狗,看得人心乱乱。徐方好别开眼,“没什么用。”
“徐方好!”
徐方好听他生气就开心,又转回来笑道:“除了能让人快乐,什么不行。”
乔平乐弯弯唇,表情藏不住喜悦,转过身坐在她旁边:“切,就当你是夸我了。”
“谁夸你?自作多情。”
“某位爱哭鬼。”
“乔平乐!”
一吼一怼,吵闹的冤家又开始活泼乱跳,乔平乐跑着躲她,徐方好追着打他,昏暗的巷子口复苏了。
林成旭看着他俩笑着说:“他俩总算是活起来了。”
夏黎说:“那得多亏了你。”
“夏夏。”林成旭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夏黎。
“嗯?”
“你会害怕死亡吗?”
“当然会,害怕未知的事情是人之常情。”夏黎抬眼,望向前面那片车水马龙的街道,“不过比起害怕,我更愿意说接受,我接受死亡,接受离别,接受一切我不知道但一定会发生的事。”
她转过眼,也看着林成旭:“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一路上遇到的人、选择做的事,足够我抵抗死亡降临的恐惧。”
林成旭笑了,笑得和以往不同,眼底带着潺潺清流,以汹涌的方式滚进夏黎的眼中,夏黎眨了眨眼,听见他说。
“我以前在你房间里看过一本书,上面有句话说,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我记得你还在旁边写了个批注。生命的涟漪泛起死亡的平静。以前我还理解不了这句话,现在倒是明白了。”
他收了笑,眼神又变了,变得有点沉:“夏夏,你总是比我们任何人都要通透,要敏感,要冷静。就像方好刚刚说的从小到大都是你在给我们安全感,可你自己却从不展露你的需求和难过。”
夏黎第一次慌张移开看向林成旭的视线,漫无目的地看着远处,喃喃道:“不是不展露,只是我习惯了一个人解决。”
林成旭起身,蹲在她面前,遮挡她移开的视线:“那以后可以想着麻烦麻烦我吗?”
他的视线太灼热,偏偏夏黎又移不走,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要这样说?”
林成旭抬起左手手背晃了晃:“昨天晚上你没来之前,我其实已经很累很累了,累到感觉每走一秒我的身体就要碎一点。可看到你的那刻,竟然神奇般的愈合了,整个身体都变得轻松,变得心安。”
“早上醒来看到你坐在病房里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那样的时刻,我也一定要在你身边。”
他垂下手,又笑了。
笑得还是那样好看,像五岁那年一样。
只是如今这双眼睛和从前不同,黑得像个留着口的笼,里面关着一颗橙黄的心脏,四处透风,却逃不出来。静静等待在笼中,见到她后持续跳动,溢出鲜涌滚烫的橙色熔浆,牢牢锁住她的目光。
夏黎受不住那样的眼神。
她是一个生活在冬雪世界里的鸟,习惯了刺骨,习惯了寒风,习惯了孤寂,也习惯了平静。
大概是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好像就失去了表达和倾诉的能力。哪怕是关系再紧密的亲人,也并非要事无巨细的分享,人生归根到底就是一场自我相处。
对夏黎而言,难过、失望、悲伤这些负面情绪属于必须自我化解的一面,她不想麻烦别人,也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表露,所幸干脆就掩埋在风雪中。
结果有一天,这片荒芜的风雪里来了一个人,手里的提着笼子,笼里的熔浆溢下来,融掉了冰雪,找到了她埋藏起来的碎片。
那人十分高兴地捧起那些碎片,以为找到了宝藏,满眼都是**裸的喜悦。
风雪停了,鸟住进笼中,开始憧憬世界之外。
夏黎认真看着林成旭的眼睛,轻声问:“那,我应该怎么麻烦你?”
林成旭说:“很简单,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觉得你需要我,就说一句,我想见你,那样我就会破除一切跑到你面前。”
“这么简单吗?”
“就这么简单。”他强硬道,“但这话只能对我说。”
夏黎无奈笑了笑:“本来就是只会对你说。”
也没有别人会那么傻,把碎片当宝藏。
林成旭心满意足地转回去,余光看向夏黎。
段子瑞说的对,他占有欲强,但他一直都在放弃,一直都在妥协。
八岁的时候,明明哭着喊着要母亲,但爸爸一生气他就不要了。十岁那年,父亲说他要再婚,明明一点也不愿意,可看着父亲期盼的眼神他点头了。
后来,苏亦安因为身体原因,医生说不建议家里养宠物,林海阳当时想把黎黎送走,他第一次慌张。
那时的他把着黎黎在怀里,看着一楼靠门口的小杂货间,连忙说:“爸爸,苏阿姨,你们不要送走黎黎,我可以带着黎黎住这个杂货间,我把他关在房间里面,尽量不让他出来,我也绝对不会上二楼影响弟弟,可以吗?”
林海阳当时是什么表情,他忘了,他只记得林海阳还是再说:“阿成,我们只是把它送到黎爷爷家,就待两三年,等弟弟长大一点了,身体免疫力上来了,就可以养了,我们再把它接回来。”
那是林成旭从八岁之后第一次没听林海阳的话,他把黎黎紧紧抱在怀里,看林海阳的眼神也是第一次带着埋怨,带着恨意:“不、 要。”
说完那句话,他转身把黎黎带进了杂货间,随后一个人开始搬自己的住了十一年的房间。
那个房间是主卧,空间很大,林成旭小时候总喜欢的东西很多,乐高、玩偶、玩具、颜料、画具都在那个房间里,他一件件的搬,也一件件的扔,到最后只剩下那个小箱子和一条狗陪着他在那间杂货房住下。
那天起他再没有上过二楼。
后来,林海阳也没再提这件事,可能是听了苏雨的话,可能是被他的眼神吓到,也可能是真的妥协了。
林成旭不在乎这背后的原因。
就像他当初扔掉那些玩具一样,可以抛弃的、妥协的都是不重要的。
重要的,他还是不愿意放手。
所以,他想试着开始一点点抓住。
就,只要,一点点。
一点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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