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沉入梦境的星海。
你会见证宇宙的奇迹。
你会成为命运的主人。”
***
有节奏的滴声穿透过白噪音振动着何喻之的鼓膜。
他抖动了一下眼睑,却并未完全睁开双眼。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梦见了蚀骨的疼痛,还有骇人的怪物。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虚无。虽说是虚无,但却因飘渺的催眠曲而显得过分恬美。
所以他不想醒来。
可紧接着,他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动静。然后,有人唤道:“何先生?”
“何先生”是谁?
那人又唤了一声。
何喻之扑闪了一下双眼,终于将白昼的光芒释放进来。
世界很模糊。他又眨了几次眼,却没让视线清晰多少。
他想起了自己是谁,可那个梦,是怎么回事?
他注意到了一名别着鹰头徽章的黑衣男子,正是他在唤着自己。
滴、滴、滴……
身旁的机器还在辛勤地运转着。自己的身上连接着电线与软管;恍惚间他以为自己被赛博格化了。
但他仍旧被困在自己的躯壳里。
虽然现在的他并未感到任何麻木或是疼痛,但他十分虚弱,连转动脖颈都会耗费巨额的能量。
“你醒了,何先生。”那人木然地说道。
何喻之想问那人是谁,还想问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间病房里。半晌,他只是憋出几个字来:“发生……什么……”
他从未听过自己发出如此沙哑无力的声音。
“你的朋友是台智械,危险度SSS级。我们已经将其销毁,所以你无需担心自己的安危。接下来请专心休养。”那人面无表情地解释道。
朋友是智械。
朋友。
销毁。
所以那根本就不是梦。那个怪物就是白修辰。白修辰不是人类,而且他已经不复存在了。
白修辰从来就没存在过——从2月到现在,何喻之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而且在最后一刻……
“它救了你,也治疗了你,但它所有的行动都是被故障程序所控制的,因此请不要用人类的思维去分析它的动机。”
何喻之勉强地笑了笑。
“很好……”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一些医护人员鱼贯而入,稍作检查,帮他取下了身上的电线与软管,还帮他拿来了手机。
何喻之一看,发现时间已经到了5月25日。他赶忙坐了起来,打开了聊天框。他发现周阿姨数次询问了他的安危,还说她每天都在给雪花补充猫粮。何喻之赶忙表达了感谢,并说自己没事。他没想到才过了一个多月这保险机制就起了作用。
同时来询问他状况的还有潘教授、娜塔莉与何喻之的母亲。他们都看到了何喻之相关的新闻报道。
何喻之一个个回复了过去。
医护人员们逐渐离开了病房。那黑衣人则全程背着手立在一旁,动都没动一下。
何喻之放下手机,终于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在战略信息部工作,专门负责你的案子。”那人看起来比智械更像智械。
何喻之想起米拉需要被保释出狱。“我是被软禁了吗?”他问道。
“不,你已经通过了调查,所以随时可以离开。”
“那医疗费……”
“有人已经帮你出了。”
“有人”是谁?难道是白修辰吗?
何喻之又笑了笑。就算是他出的,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何喻之移动到床边,扶着墙壁想要站起,却如一只断了线的木偶般跌落到地上。
他试着要爬起来。黑衣人向他伸出一只手,却被他闪到一旁。
“我自己来。”何喻之静静地说道。
他摸索着墙壁,爬起来一点,又再次跌落了下去。就这样,爬起再跌落。爬起再跌落。
虽然控制不了肌肉,但他可以感受到撞击带来的疼痛感;他很高兴,因为疼痛意味着他还活着。他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怕死。
黑衣人闭上眼,似是发了什么消息。很快,有一名护工送来了一辆电动轮椅。
“多少钱?”何喻之问道。
“不用额外付钱,”护工答道,“这是套餐附赠的。原本送的是义体,但你的免疫系统不会允许义体的存在。”
何喻之拒绝了护工的搀扶,自行抓住扶手攀了上去。
两分钟后,他学会了轮椅的操控。
“我要出院。”何喻之镇定地说道。
“行,”黑衣人道,“但是你得先收个文件。”
***
白修辰留给他了一段音频,一听就是巴赫的小提琴曲,也许是白修辰自己演奏的。何喻之并不清楚这是哪一首,但这并不重要。
听完一遍之后,何喻之就把它删了。
虚假的感情没有留恋的必要。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喜欢上了一台智械——不,他只是单纯被程序欺瞒、蛊惑了而已。
相比起愤怒,他感受到了更多的失望。自己这几个月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了原点。事实证明,他是不配拥有美梦的。
这样想着,他驾驶着轮椅出了病房,无视了那群一拥而上的记者,消失在了电梯里。
在公寓楼下,他再次向周阿姨表达了感激。
待他久违地打开了903的房门,雪花就径直奔过来,跃上了他的膝头。
何喻之将它拥入了怀中,感受到它的呼噜声盖过了自己的耳鸣。
邻居的装修似乎已经完成了;整个空间内似乎只有雪花的声音。
手机震了震。何喻之将它取了出来,发现是娜塔莉发来了回复。
娜塔莉问道:你还来参加絮语吗?
何喻之感到十分讶异:絮语还会办下去吗?
娜塔莉答道:对,我们在考虑请潘教授来当主理人。
何喻之非常不想去参加絮语。谁知道白修辰创办这个活动的目的是什么呢?
但是,有工资可以拿啊。
半分钟后,何喻之放下了手机。他决定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
他不想去思考任何与白修辰相关的事宜。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直接从大脑里删除这三个字,以及与这三个字相关的一切。
他感到身心俱疲,但并不敢躺回床上去睡觉——他怕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于是,他戴上了新大的头显,随手播放起电影来看。
可他发现自己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看了十分钟,却连主角的名字都没记住。
他的脑中很嘈杂,每一个神经元都在狂乱地叫嚣着。
就这样,他退出电影,点开新闻,得知了四名人型智械均已被销毁,并见到了那时的画面。
白修辰的躯体迸裂出二十多道伤口,从中而生的机械触手将镣铐硬生生扯开,吓得周围的特别执行员们朝他疯狂开枪。可他们根本就不是白修辰的对手;那些触手的反应速度超出了何喻之的理解——它们挡住了所有的子弹,并将特别执行员们推搡到一旁。
白修辰的动作很急,但显然十分小心,并没有让除他本人以外的任何一人受伤。紧接着,那些触手向何喻之蔓延过来,稳稳地接住了他。
何喻之想起那天在办公室里,白修辰用人型的双臂做过同样的动作。
这样想着,何喻之猛地将头显摘下,愤懑地将它砸向床铺。
***
何喻之错过了絮语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彩排,但他答应娜塔莉和新上任的潘教授说自己会去。不为什么别的,只为了这几个月辛勤工作的报酬。
他的手指仍然比较无力,所以弹不了琴,但这并不影响他唱歌。所以他直接移除了《回响》中弹奏的部分。
至于街头的演唱,他最近的收入倒是翻了几番。他猜测主要原因是自己在新闻上露过脸。
这段时间里,母亲来看了他好几次。母亲情绪低落,几度落泪;他安慰母亲说自己没事,不用她担心,也暂时不用她照顾。
唯独有一件事情他拜托了母亲——如果他哪天再次恶化,可能就得把雪花交付给她了。
何喻之还与米拉取得了联系。米拉说她现在已经平静了许多,并邀请何喻之在6月14日晚上去参加聚会,以庆祝他第一个周末的顺利演出。
聚会的地点不再是希尔达家,而是米拉自己的出租屋。
何喻之答应了下来,尽管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容易疲乏了,大概并不会在聚会上久留。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第一场演出的周六。
没有白修辰的絮语一切如常,大家也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他的名字。
虽然黑箱剧场里坐满了观众,但何喻之意外地一点也不紧张。他发现当自己不在乎演出的效果时,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轮到他的节目时,他像完成任务一般坐在轮椅上,穿行于观众之间。
白修辰的节目也照常上演了。大家无需对它进行任何修改,因为这个节目本来就不需要白修辰亲自上场。
观众们倒是玩得很开心,甚至有些过于激动了。何喻之听说《触》在人型智械事发后忽然变得一票难求,因为大家都想看智械能创造出什么样的艺术。
何喻之并不认为智械能创造艺术。白修辰的白纱和13颗铃显然都来自于玛格利特的画。智械是不能创造艺术的;它们只能对数据进行重组。
这样想着,他忽然理解了白修辰选择“触碰与感知”作为主题的缘由,因为智械显然不能把肌肤的触碰转化为主观意识上的感知——它们根本就没有意识。
白修辰没有意识吗?
他明知道自己即将要被销毁,为什么还要留下一首歌来?
这样做,对他的程序而言,不可能有任何益处。
可他本来就是故障体。
他的行动不需要合理的解释,对吧?
散场后,何喻之领到了他的第一笔演出劳务费。
剧场角落里,他把现金放入了背包,又拿起手机来。他望着垃圾箱中的那个音频,指尖悬停片刻,终于又把它复了原。
他用软件识别出了这首曲子是巴赫D小调第二小提琴组曲中的萨拉班德。
他搜索了这首曲子,但并未找到什么详尽的介绍。
白修辰倒是有很多关于巴赫的书;只不过,何喻之并不确定那些书现在有没有被查封。
这样想着,离开剧场后,他去了音乐系407。
他的目的很简单——他想要证明这首曲子确实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要能证明白修辰行为的随机性,就能证明白修辰确实只是个故障体。
何喻之推开门,发现407不出所料地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桌上的合成器不见了踪迹,抽屉也都被拉了开来,徒留空空的豁口。那些书倒似乎都还在,只不过全被乱糟糟地扔在了地上。
他小心地将轮椅停在那堆书旁,弯下腰,拾起了一本巴赫小提琴谱。他发现这本只是单纯的乐谱,并没有什么相关信息。于是他放下这本,转而选中了一册详解。
他翻到D小调第二小提琴组曲相关的部分,震惊地读到了这样的介绍:有学者推测该组曲,尤其是最后的恰空舞曲,是巴赫为悼念他的亡妻而谱写的。
何喻之笑了。白修辰这是想让自己听着小提琴曲来悼念他吗?
这很荒谬——首先,白修辰不是人类,因此不会“亡”。其次,他是不是对自己的身份有什么误解?
何喻之把书丢到了一边。那书连带着一本C 教材一同向侧边滑去,露出了底下那本《仿脑媒介隐写概论》。
隐写……吗?
何喻之皱了皱眉,弯下腰,将它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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