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喻之摘了头显,攥紧了它,靠在床头,望着那盏昏黄的顶灯。
他得到了答案。可正是这个答案令他更难自洽——如果白修辰的行为不能被合理解释,那何喻之当然能安然地将对方忘记。
可现在的何喻之做不到。那段话字里行间传递的分明是人类独有的情愫——歉意、担忧和祝愿,以及最重要的——对自身使命的违抗。
白修辰希望何喻之提防其他的人型智械。这里有两种可能的原因——要么他是在表演,要么他在真心地表达对一个人类的关切。
何喻之很想知道什么样的故障能导致这样的错误,因为刻意的欺瞒和无意间的真情流露分明都需要很高程度的拟人性。
如果白修辰只是单纯在执行监视的任务,那他根本就没必要留下这条消息。
何喻之的嘴角颤了颤。
监视……为什么要监视他,一个籍籍无名的街头歌手?
他的生活已经够糟糕了;为什么命运还要赋予他美梦与希望,再将它们毫不留情地夺走?
得到,再失去——这分明比望而不及更令人痛苦。
白修辰……
何喻之咬着牙念叨着这三个毫无生气的字眼,感受着这段时间压抑着的感情正在悄然爆发,如同洪水一样冲击着他的每个细胞。
他痛苦地将头埋进臂弯,并听到窗外传来了崩裂的雷鸣。
他很想去淋一场雨。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雨水可以让他从这场该死的噩梦中醒来。
雨……
他想到自己是如何在那一场场雨中对白修辰暗生情愫,表达心意,又失去他的。
他失去了白修辰,眼看着对方成为了自己生命中的一名过客。
如果白修辰拥有任何程度的意识,那他的销毁,是否可以算作灵与肉的消亡?
这样一来,音乐中蕴藏的那段话,便可以算作是他的遗言了。
何喻之后知后觉地感到脊背发寒。
他再也见不到白修辰了。
——白修辰,已经死了。
***
何喻之决定去收集一些白修辰的遗物。这并不代表着他已经全然接纳了白修辰的人性,或是从任何程度上原谅了对方的所作所为。
他只是接纳了关于白修辰的回忆,并想为其创造一些基于现实的锚点。
这样想着,他在雨声中入眠。他梦见了催眠曲,还梦见了外婆祝他好运。
周三下午,他出现在了音乐系大楼门口。只不过,这次他似乎来晚了。他眼看着一辆特别执行所的皮卡驶离了音乐系大楼。那车装着贴了封条的纸箱与木板,颠簸着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何喻之生出了不详的预感,却还是假装不以为意地进了电梯,去了4楼。
他并没有直接去向407,而是紧张地顺着走廊绕了一圈,生怕别人发觉自己的来意。他偷瞄着那办公室,注意到它已经空空如也,只剩几名工作人员正在拖地刷墙。
何喻之鼓起勇气,终于叫住一名拿着拖把离开办公室的清洁工,问道:“你知道白教授的东西都被搬去哪里了吗?”
他本没有怀揣多少希望,但清洁工居然说她听到特别执行员们提到了“滨江废品回收站”。
何喻之点了点头,对清洁工表达了感谢。接着,他驾驶着轮椅回到电梯里,回到一楼,又回到滂沱的雨中。
这雨从半夜开始下到现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按照他以前的性子,可能会犹豫半天,甚至就此放弃计划。但现在的他知道,如果不去主动争取,自己大概真的会后悔。
记忆会消磨,生命会灭亡。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甘愿成为命运的木偶。
***
何喻之没有去唱歌;他没敢耽搁,而是马不停蹄地去了滨江废品回收站。
当他出了磁浮站时,夜色已然降临。大雨晕染开城区的灯火,让一切看起来华美而虚幻。那是一片绚烂的孤岛,而此刻的他正在远海浮沉。
这里是荒芜的郊区。何喻之的周围没有林立的高楼,也没有闪烁的霓虹,连主干道上都有路灯无法照亮的角落。
何喻之距离废品回收站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他忽地对自己有轮椅这件事感到了悲凉的庆幸。
他不敢戴上耳机听音乐,因为担心会有不法分子在此埋伏。所以,他就撑着伞,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前进着。
他幻想着能拿回几本琴谱;也不知道雨水会不会已经把书籍泡烂了。
这样行驶着,他望见前方出现了数座朦胧、黑暗的小山包。接着,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幢单层平房,门口还有一间岗亭,里面空无一人。
何喻之见状,直接向平房驶去。那窗户拉了帘子,但确实透出了光来。他在门檐处停下来,收了伞,伸出手,敲了敲潮湿的门。
约莫一分钟后,才有位干瘦的老头出来开了门。
“什么事?”对方不耐烦地问道。
“您好……刚才有没有一辆特别执行所的皮卡来过?”何喻之问道。
一阵风刮过,淋得他身上都是水。
“不知道,我刚交接班。”老头道,“怎么?他们错拿了你的东西?”
“对,”何喻之顺着他说道,“那些东西现在在哪里?”
老头指了指平房背后的那堆废品,说今天到的东西都在那里。
何喻之道了谢,便返回到雨里,驾驶着轮椅绕过平房,去向了那堆废品。
那是一个三层楼高的小山包,上面有各种各样的东西——缺了腿的椅子、盛装着雨水和金鱼尸体的破玻璃缸,以及裸露着电线的义眼和义肢。
何喻之绕着小山包转了一圈,但并没有在表层看到任何贴了封条的纸箱。
他没有离开,但也没做任何其他的动作。他撑着伞,听着雨水溅落,望着一条死鱼从玻璃缸的破洞处落下,滑过一台报废的仿脑元件,又被一只僵硬的手部义体接住,捧在掌心。
又是一阵风刮过。
那死鱼从指尖落下,被下方的一处缝隙所吞噬。
何喻之放下手中的伞,任凭雨水冲刷着自己本就被濡湿的躯体,感受到无数水珠顺着脖颈淌入衣领。
他闭上眼,仰起头,思考命运下一步会如何惩戒自己。
“喂!坐轮椅的!”那老头的声音穿透过雨声传入何喻之的耳中。
何喻之狐疑地转向他。
老头拍了拍轮椅的椅背,叫何喻之跟他走。
“怎么了?”何喻之捡起伞问道。
“你过来看就知道了!”老头喊道。
何喻之将操纵杆向前推去,跟了上去。
二人回到了平房里。这里有一名经理模样的男员工正在收伞。待他把伞放下后,这名员工用手指解锁了一道侧门,房内——
正是那些贴了封条的纸箱与木板。
但也不仅是这些东西。这里还有许多被切开了封条、呈现打开状态的纸箱,像是被人翻检过。何喻之注意到了一些合成器、一把小提琴,以及一些生活家居用品。
房间里甚至还有一件带血的破洞衬衣。它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皱得像一团擦拭过伤口的废纸。
何喻之小心翼翼地移动过去,毫无顾忌地将衬衣拾起,又不知是忿恨还是珍惜地攥紧了它。
他环顾房间,发现这里还有一些多半不属于白修辰的东西,比如有一箱啤酒,一箱瓶装辣椒酱,数条礼服长裙,几双马丁靴,还有一块冲浪板。
然后……还有四台一模一样的3D打印机;它们被并排陈列在房间角落里。
“这些东西怎么放在这里?”何喻之问道。
年轻员工耸了耸肩道:“上面专门叮嘱的。”
“上面?”
“对,”年轻员工懒洋洋道,“也就是说,我不该帮你开这道门的。”
“那……”
不出所料,年轻员工向他摊开了一只手。
“我可以拿走一些东西吗?”何喻之问道。
“两百,随便拿。”
“一百五……可以吗?”
“两百。”那人面不改色。
何喻之只得掏出钱包,一边递钱给他,一边庆幸自己刚领了两次絮语的表演工资。
他清空了一个纸箱,开始往里放东西。先是那件血衣,再是合成器和小提琴。在翻找的过程中,他还发现了白修辰的眼镜和那张拍立得照片。他把这些东西一并放入了进去。
接着,何喻之问员工要来了剪刀,划开了新到的那些纸箱,从中选取了几本较薄的琴谱放入前一个箱子。
最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墙角那几台3D打印机上。
也许应该破个费打车回家了,他心想。
***
这是一台十分普通的3D打印机;何喻之并不确定它此前是否属于白修辰。
他坐在床上端详着打印机,雪花则在拨弄着那些零部件。
四台打印机,四名人型智械。人手一台,会有什么作用呢?
他接通电源,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提示他添加耗材。
何喻之按下了另一个按钮,并得到了同样的提示。
他把整排按钮全按了个遍,直到仅剩下最右边的一个没有尝试过。
那个按钮与其他的形状相仿,但颜色鲜红而非灰褐。
他按了下去。
屏幕瞬间亮起,并显示出一行不同的字来——
“请输入用户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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