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喘息,奔跑…
无止境的黑色的前方,这条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前方那人跑的飞快似要将他甩掉,他却锲而不舍地追着,追着,似乎还想呐喊对方的名字,却在开口那瞬失了声…
男人一下子惊醒了。
发了会呆,他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机械般地从床边站起,走到一旁墙上挂着的日历旁,抬手将昨天的撕去。
今天是2001年6月29日。
男人盯着面前的日历看了很久。
室内没有开灯。外面下起了阴雨,整个世界都是冷色调的,微弱的天光透过没拉紧的窗帘缝隙照进来。这光淡淡地笼在静立的男人身上,使他犹如一尊忧郁的雕像。
2001年6月29号,男人默默看着,随后想到,距离那个人消失,已经有793天了。
时间会冲淡记忆,但绝对不会抚平伤口。
一旁放着的诺基亚在此刻响个不停,男人低头看着来电显示。这是一通跨国电话,男人按了接通:“表哥?”
他说的是泰语。电话那头的人同样用着泰语:“安拉克…你那边,最近怎么样。”
很普通的寒暄。男人却听出了电话对面那人嗓音隐约的沙哑。强行把自己从方才难忘的梦里拉扯出来,男人微微放轻了声音:“我最近还行。表哥,你呢?”
电话那头短暂的却是沉默。沉默过后,那人语气缓缓,压抑悲痛:“我爸爸昨天半夜,去世了。”
七月一日,一架飞机在空中缓缓降落并于当地时间下午4:36分左右停靠在清迈国际机场停机坪上。地勤公司接机工作人员纷纷站在在舱门口两侧等候,舱门打开,安拉克顺着舷梯拾级而下。
在沐海定居后,他难得回一次泰国,这次却是为了参加亲人的葬礼。
他的舅舅,猜旺先生三天前在一所私人医院内不堪病魔肆虐,撒手人寰,追随早逝的夫人而去了。猜旺先生生前是清迈著名的企业家,后来竞选为泰国广城商会会长并连任三届,一直到住院的时候他仍密切关心着商会的各项事宜,商会治丧委员会与许多当地媒体皆发布讣告,深切哀悼他的离世。
猜旺先生年轻时候曾经在芭提雅当过几内亚□□的头目,虽然后来他金盆洗手并花大力气掩盖掉这些事情,但是在他去世时,还是有几位曾经的□□人士同样前来吊唁。这些来参加葬礼的□□人士有些在阿迪萨克小时候都抱过他,所以阿迪萨克也就像对待长辈那样对待这些他父亲年轻时的朋友。葬礼在当地一座寺庙里举行,氛围不是非常悲切,因为无论亲人是以什么方式走的,他们都觉得是完成了现世的修行,也算是一种圆满。阿迪萨克此刻正站在灵堂外面接到一位父亲的□□旧友,两人正站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忽然手上电话响了起来。阿迪萨克立马接通了,那是家里司机的声音:“阿迪萨克先生,我已经接到安拉克先生了。”
阿迪萨克让司机接表弟先过来寺庙这边,他在电话问这头问候表弟,表情平静:“这一路辛苦了。”
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沉稳,带点淡淡的哀伤:“表哥,我来看舅舅了。”
“我表弟来了,”放下电话,他对着父亲的旧友说,“从沐海来的。”
司机七拐八拐穿过几条不同的街道很快就把安拉克送到了寺庙外面。青年一身黑衣,绕过围墙踏入庙内。路过一众僧人,他双手合十向他们问好,再往前走他很快就看到了同样走来迎接自己的一身黑衣的表哥。
他张开双臂给了对方一个拥抱,阿迪萨克淡淡带着笑,脱口而出却叫着对方的中文名字:“阿明,你来啦。这一路辛苦了。”这些话他开口皆是流利的中文。
原来,阿迪萨克父亲是泰国人,母亲却是位华人。他的母亲在前几年已经早走一步,自此之后他父亲猜旺先生一直心情不好,一直到如今撒手人寰,追随爱人而去。
阿迪萨克身边几位猜旺的旧友也与安拉克——林嘉明,互相问好。
“原来你就是猜旺先生的侄子,久仰久仰。”其中一人说。不过,他讲的也不是泰语,而是——潮州话。
“来,我带你去见我父亲。”阿迪萨克说。
停灵七天的时间里,一般是每天下午请和尚诵经半小时或一小时,亲友们可以在这个时候到达听经告别死者。寺庙的傍晚都很凉爽,虽然时值仲夏,可因为宽敞的礼堂里风扇很给力,诵经的声音平和地穿过耳膜渗入心中,所有宾客都在静默,双手合十,低头聆听。
再往前看,佛祖像是正中间的,往生者遗像是偏左的,所以他第一个要跪拜的是佛祖,点上三根香,拜三拜;第二个才是猜旺先生的遗像,点上一根香,拜一拜。当然,中间是需要停顿的,并且是念念有词的。林嘉明用泰语念了一遍,祝老人家泉下有知,保护阿迪萨克和其家人……阿迪萨克之前便做过这些事,此刻正与其父亲旧友坐在一旁的一排椅子上。林嘉明做完这些事情也就静静地退到一旁,坐在阿迪萨克身边。
阿迪萨克表现的相当平静,林嘉明看到他开始他一直没有抹过眼泪,神情沉重却也远远不到悲痛万分的地步。也许泰国人的葬礼气氛比较轻松,可是安拉克仍旧觉得压抑,也许是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泰国跟着父亲来华,中国的教育里似乎在回避着教人如何面对死亡,觉得是很不吉利的事。他的骨子里流淌着中泰二国的血液,却因为常年在中国生活而变得无论是思想还是习惯等各种方面都很像一个完全的中国人。
尽管他不是。
前几年,他的母亲去世了。他的母亲是清迈当地的富豪之女,葬礼同样在清迈另一座寺庙举行,他在葬礼上听着诵经告别之声却默默地流泪。他十岁离开泰国,母亲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走,说实话他对母亲的眷恋也许远比不上阿迪萨克对猜旺先生那样。可是他的思维也许早已潜移默化跟着华人的方式走——葬礼就是该悲痛的。他曾经曾经受邀参加过多次华人的葬礼,几乎无一没有不落泪的。
然而阿迪萨克始终没有流下一滴泪,悲伤的表情也几乎没有。林嘉明想,也许,这个跟他们的小乘佛教信仰有关。小乘主张众生自救,人人都能经过修道而进涅槃,但不能人人成佛;大乘则主张不仅要自渡,还要兼渡他人,认为只要虔诚地信仰,人人皆可成佛。通俗易懂来说,即是小乘佛教讲究的是个人修行,先救了自己再想办法救别人;中国人信仰的大乘佛教讲究的是普度众生,先想办法救别人,然后再救自己。也许,林嘉明想,泰国人认为一个人往生了,如果此人修行得道,不过是到了另外一个极乐世界,是其个人的修为所决定的。泰国人认为出生和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并非悲痛之事。
接下来是长达五轮的高僧念经。期间夹杂着猜旺家属(包括林嘉明在内)过去跪下需要又拜又念,时间长达一个多小时。
接着喝完庙内工作人员在高僧念完经后送来给在场所有人的糖水,仪式到此结束。已是晚上八点多,阿迪萨克送走了周围一圈亲朋好友,他和林嘉明站在寺庙外面等待司机开车过来。
这个时候,晚风吹在脸上有点微微的凉意。阿迪萨克说:“在清迈多待几天吧,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林嘉明道:“好。”
然后又是短暂的沉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沉默。
阿迪萨克也静止了一会,然后说:“阿明,你看上去好像很累。你失恋了吗?”
林嘉明愣了一下,没想好怎么开口。阿迪萨克转过头直视正前方道:“那个女孩Cherry不是挺好的吗,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林嘉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Cherry挺好的,她妈妈又和你们认识,彼此都算是知根知底…是我没有让她满意。我们现在没有在一起。”
Cherry是一个泰籍女孩,她在沐海定居并且经营一家冰室,她的父母和阿迪萨克的父母是老朋友。今年年初阿迪萨克刚好在中国有生意,刚好就听说了那段时间Cherry家里正为女儿筹备找男友的事,阿迪萨克便约着好久没见的表弟见了一面,听说对方也是单身,刚好俊男配靓女,又都算得上是生意人彼此肯定有着共同话题,就想着要把二人撮合在一块。表弟70年生人,年初的时候刚过31,Cherry今年27岁,二人年龄也还算是相配,二人在女方的店里见面时女方第一眼就看上了对方,林嘉明却一直表现地有些不温不火,明明不是冰冷的性子却经常给女方一种疏离感。
两个人接触后Cherry觉得林嘉明一直都对自己照顾体贴,可是却始终停于表面,没有想要真的敞开心扉和自己多说点情人之间的甜蜜话语的感觉。Cherry一开始以为对方就是这样慢热的性格,可是对方的种种言行却让她觉得并不是对方性格慢热,而是对方和自己相处时会慢热。换句话说就是林嘉明不愿意让自己太快走近他的内心,而如果换一个人,没准林嘉明就愿意了。 Cherry问过对方好几次,包括为什么你不是那么冷淡的性格,为什么每次我想和你靠近你都会下意识闪避这种话都问出来了,林嘉明却还只是会轻轻地撩过她的头发,说一句“抱歉,我会改的”。没有解释,只有承诺,却更令人疑惑。终于有一天Cherry再也忍受不了,她想与林嘉明确定情侣身份时,林嘉明看着她还是说出了那些话:“不好意思,我不能答应你了。这段时间我尝试很多次说服自己,但是还是没有用。Cherry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真的很抱歉我拒绝了你,希望你能遇到更好的男人。”
Cherry其实凭直觉感觉得出来对方会是这样拒绝的反应,但是抛开相处过程,这个男人的各种条件太符合她的胃口了,她于是迫切地想知道原因:“安拉克,为什么?是我哪里不够好吗?这段时间我一直都想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因为我让你哪里不满意了,才让你经常对我若即若离?才让你现在拒绝了我?”
“是我的问题,和你无关。”林嘉明抬手为Cherry倒了一杯柠檬水,他看着女孩就如同樱桃一样甜美的脸颊沾染上落寞的神色,他是真的觉得愧疚,“前段时间我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可是遇到了你,和你相处的这段时间让我感觉很愉快,是你帮助我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现在不得不拒绝你也是完全因为我自己的原因,是我不好。过会吃完了我送你回去吧…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可以来找我,我们还是朋友。”
Cherry默默听着,她完全没懂什么叫“前段时间状态不好”,哪段时间?以及什么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她有太多的东西想问,却在这一刻通通开不了口。默默吃着最后一块牛扒,她不知怎么开口。在短暂沉默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疑问,那是Cherry最后的疑问:“安拉克,是不是前一段感情让你还没走出来?”
听完这句话,林嘉明沉默了。
但是他什么也没提,只是道:“我不知道。Cherry,我很抱歉。”Cherry什么也没说,抬手叫来服务生结账。林嘉明抢着她付了款,两人回去的路上尽是沉默。等到把女孩送到了那个他曾无数次送她到过的楼下,林嘉明看着女孩离开的背影,道过别后的下一次再见还会有吗。他的心情比身后沐海黑夜笼罩下的万物还要复杂,好像有晚风吹过,吹得他的思绪飘飞凌乱。
回家的路上,Cherry最后那个问题却始终缠在他的心上。其实真的是刻意不想提起吧,听到那个问题之后的沉默其实就可以解释一切了。
林嘉明没有办法让自己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及时止损是最好的,他们还没在一起,他不想耽误别人。
他的确一直没有从上一段感情里面走出来。
林嘉明的上一段恋爱只谈了一年,可他们的感情却实实在在不止那一年。故事是从96年那个盛夏开始的,一个叫谢子荣的16岁男孩不知天高地厚想要追求当时26岁的自己,后来在自己失恋时这个少年在沐海的乱石滩边安慰他,还抱了他,那时候他自己其实也悄悄地对男孩动心了。二人的双向暗恋不敢戳破,拉拉扯扯了两年,在谢子荣成人礼那天才终于走在了一起。他们刚在一起却仿佛已经爱了很久很久一样,两人很少闹别扭很少吵架,多的都是对彼此的包容和爱,这一切美好却在林嘉明和手下亲手搞垮谢家的犯罪公司并将罪魁祸首——谢子荣犯罪的父亲谢倾羽送进监狱*①后戛然而止。
谢倾羽入狱后,谢子荣单方面和林嘉明在乱石滩——这个承载了他们两人很多酸甜苦辣回忆的地方——大吵一架然后愤怒离去,林嘉明怎样也寻他不到,好像谢子荣这个名字连同那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消失在林嘉明的世界里。
时间过得飞快。距离林嘉明最后一次在乱石滩见到谢子荣已经过去了两年多。这两年里林嘉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已经由一开始的每天魂不守舍甚至想要寻死转变为麻木放空,他不止一次想要试着走出那段悲伤的记忆,但是无济于事。这两年里林嘉明老是会做梦,梦里总是有一个很像谢子荣的人,在奔跑,在离开,他始终追他不上。
这两年里林嘉明遇到过不少很好的女孩,有的甚至好到似乎足够带他走出那段噩梦般的心结,但是往往马上两人要确立情人关系时,林嘉明心中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前所未有、不可思议的抗拒念头然后退缩。他很痛苦。这种感觉在二人接触的过程中几乎是没有的。其实与其说是退缩,不如说他其实没有准备好接受新的女孩,新的恋爱关系。
林嘉明目前还是无法健康的开展一段新的关系,无论男女。事实上这几年里曾经也有两个男生追求过他,都是他生意上的同事,不出意料,他全都拒绝了。在遇到谢子荣后林嘉明觉得自己应该是双性恋,然而事实上似乎除了谢子荣,他再也难以接受其他任何一个男生。他觉得自己还是能够轻松接受女生的邀约,然而除了谢子荣以外对他有好感的男生,抱歉,他提不起兴趣。这个bisexual的含义,也只是代表他会对女生以及一个男生有好感。这个唯一令他变成这个属性的,不是一个群体,而仅仅只是谢子荣一人。谢子荣在他这里,占据着他的太多宽容与例外。
然而,这样一个他这么溺爱的人,却因为他自己的莽撞,把那个少年弄丢了。
他还是想找到他。哪怕用尽一切方式。
那天晚上,Cherry已经是林嘉明在这几年内拒绝的第五个女孩了。和之前很多次那样,林嘉明感到愧疚,但是他却并不觉得可惜。Cherry会不会和之前那些女孩一样从此离开他的世界这点他并不想多做考虑,虽然说了还可以当朋友,但是任谁都知道想让这句话成立的人到底是有多没心没肺。
而且林嘉明这个时候还并不知道,Cherry到底是谁。
文中有关泰国葬礼部分尽量还原,有不属实部分实属查阅不周,勿喷。
*注:②:两人感情发展包括其余有关角色剧情发展和第一部谢子荣的梦里发展是一模一样的,只是靠近第一部结局的地方就不一样了——在真实世界中谢倾羽并没有死亡,而是被林嘉明和李临运用手段亲手送进了监狱,维光里许多高层领导因为涉黑均被抓,林嘉明和他的同伴因为检举揭发以及没做任何伤及别人利益的错事等等原因,没被判刑。(不会大篇幅提及)。从谢倾羽入狱之后发生的一切就与第一部梦中情景开始发生出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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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要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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