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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莱吉】复苏

宫廷御医开的强力安眠药开封后就一直搁置在床头,连盖子都没有转开过,有着漂亮金发的年轻国王陛下莱因哈特宁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也不想服下药剂陷入甜美的梦乡,或者说,所有好梦醒来都会变成刀锋刺痛他的心——他的一切美梦中都不会少掉吉尔菲艾斯,他的挚友。

这三天来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晚上能够入睡,以至于那双永远锐利的冰蓝色的眼眸表面已经布满了血丝,如果不是这片大陆是神眷之地、死去的人还有一个机会可以复苏的话,恐怕他已经在失去吉尔菲艾斯的悲痛中彻底崩溃,现在维系他能保持仅存的理智的,便是那个成功几率极低的、被称为“亡灵节”的机会。

神明怜悯这些为生老病死所苦的人类,特别是那些失去至亲至爱的人,所以在这片大陆上,死去的人们会回到亲人爱人友人的身边,以另一种方式,圣殿里的祭司们便是主要负责制作他们暂时容纳的身躯的,通常需要三天的时间,而死者的亡灵便会寄宿在这制作出的脆弱躯体里,只有一周的时间,如果这一周,能够找到一些特殊的东西,就能让这些人们复苏,否则他们就会前去亡者的世界,再也不能回到人世间,甚至有些执念深的人通过邪恶的亡灵魔法召唤回了失去的人,反而导致那人神志尽失、灰飞烟灭。

莱因哈特自然不会想要触碰这样的禁忌,事实上亲近巫师奥贝斯坦后,对自己忠诚的骑士竟然产生了不满,最后间接导致了他的骑士为他挡了那个可恶的魔法这件事,已经让莱因哈特对这些阴暗角度滋生出的东西感到厌恶。

所以他只能赌那个机会。

其实他和吉尔菲艾斯曾经谈过这个。

他们当时那么年轻,即使在战斗中不断和死亡擦肩,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真的别离,他们游历战斗,并且积蓄力量咬牙切齿着要杀掉那个作恶多端、抢走了莱因哈特美貌的姐姐的国王,就曾经在旅馆寄宿的时候,碰到过一个人,抱着一只小羊羔,神色悲切也温柔。

当时莱因哈特根本没关注到那个人,他的眼里是看不到这些的,反而是吉尔菲艾斯,买了面包牛奶回来的时候神色恍惚。

起先莱因哈特并没有发现。

他像往常一般,一边忍受着牛奶那股让人讨厌的腥臊味道,一边说着接下来的安排,没想到他问吉尔菲艾斯接下来准备去幽暗森林的东侧还是西侧的时候,吉尔菲艾斯竟然说:“抱歉,莱因哈特大人,能重复一遍吗?”

那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莱因哈特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吉尔菲艾斯,你怎么了?”

吉尔菲艾斯便说,那个男人给小羊打理毛发的时候,眼中分明是满满的爱意,他不由得暂停脚步,男人发现了他的视线,便与他攀谈起来,他是少有的想要和死亡搏斗一次的人,大多数人都会被这少有成功的艰难路途吓得退缩,于是这种方法便也渐渐成为传说,或者说,大多数人甚至畏惧着人死还能复生这件事情。

莱因哈特注意到了吉尔菲艾斯的眼眸似乎有些湿润,他知道自己的好友并不是多愁善感,只是生性温柔,但莱因哈特还不懂他为何事伤心,他便直接问了出口,直白坦荡。

吉尔菲艾斯的回答他现在还记得。

“那不是一个机会,反而是一次漫长的告别。”

但吉尔菲艾斯说完反而自己先揭过了这事,莱因哈特当时没有经历过任何惊心动魄的死亡,也就没有在意。

现在想来,终于人生无常有了些许并不想要的经验的莱因哈特,不由得被吉尔菲艾斯那句话触动,并且再一次深深地认识到了,那种他眷恋的海一般的平和与温柔。

可他不准备和吉尔菲艾斯告别。

吉尔菲艾斯一定会留下的,虽然他这样伤害了他的挚友,但是还有吉尔菲艾斯的父母,还有姐姐,还有他眷恋的很多事情……吉尔菲艾斯这样温柔,如果不为他这可恶的朋友,也会被别的事情留下的吧?

/

莱因哈特不过在床上干巴巴躺了一晚上,第二天又起来了,顶着巫师不善的目光安排着王国的一切事宜,国王陛下对这个罪魁祸首之一尚且没有好气,自然不去理会,为了让巫师更生气,他把大部分的权力交给了和巫师不太对头的轻浮剑士罗严塔尔,剑士逃跑未果,被他的好友、非常可靠的小个子射手米达麦亚一脚踹了回来,生无可恋地接过了内务重任,米达麦亚同样被赋予了相当的重任,奥贝斯坦已经拒绝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因为国王的样子明显不太对劲,当然还有很多一路跟随他的战士,被交与了大量的事务,包括这个新生的国家的安全问题。

如果这个王国被他们弄垮了……

也没有关系,起码他们大多不是不管民众死活的人,那么统治层的波动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没有吉尔菲艾斯的话,莱因哈特也不想好好做国王了。

任性的陛下在快速解决了这些琐碎“小事”后,脱下了华丽的披风,换上了一个普通的法师的衣裳,拎上了那根他开国之后就只能用来敲破不听话的臣子的头的法杖,看着一边放着的熟悉的伤痕累累的盾还有那把仿佛淬了星芒的宝剑沉默了片刻,为了行李的轻便还是没有带上,但是总有一天,他会带着它们的主人回来的。

他离开皇宫,去和姐姐道别,姐姐安妮罗洁无声地抱了抱他,交给他自制的干粮,就像过去他和吉尔菲艾斯一起去冒险的时候一样,一切尽在不言中。

也更加坚定了他要把吉尔菲艾斯带回来的想法。

样貌秀丽的法师、前国王陛下莱因哈特走向了圣殿,然后从里面领到了他的挚友吉尔菲艾斯,目前似乎是一个毛茸茸的红色团子,具体描述的话,可以想象一下长满了绒毛的史莱姆,软绵绵的,没有一点骨头,就像果冻一样,莱因哈特甚至觉得他可以一口吸溜把吉尔菲艾斯吞没了。

只有一半的灵魂的团子有一双小鹿似的湿漉漉的海蓝色眼睛,被莱因哈特捧在手心里凝视的时候,突然在他掌心打起滚来,莱因哈特不自觉屏息看着,良久,伸出了手指,像过去抚摸好友头发一样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团子,触感竟然是一样的柔滑,小团子依恋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莱因哈特内心突然涌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

“亡灵节”的一周时间里,吉尔菲艾斯都会是这个模样,因为只有一半灵魂,所以几乎没有记忆,只是凭借本能,他不会记得自己犯了这样大的过错才导致他的死亡,也不会记得他们之间的回忆,既是吉尔菲艾斯,也不是他的吉尔菲艾斯。

——但他能拥有的只有这些,所以他拼命抓住这一丝希望,希望他的吉尔菲艾斯,回到他的身边。

/

莱因哈特皇帝陛下携挚友团子出走已一天。

让吉尔菲艾斯感到幸福、然后找到那另一半散落在人间的灵魂,就是他的全部目的。

但怎样能使他感到幸福吗?

莱因哈特看着手心里打哈欠的团子,不由得陷入了深思。

幸福——

他只要和吉尔菲艾斯和姐姐在一起,就会感觉到幸福,可吉尔菲艾斯现在明明和他在一起,为什么没有感觉到幸福呢?

他这才发现他似乎并如他想象的那样了解他的挚友,这种认知十分微妙,一直以来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心灵相通的事情,原来并不是这样,像是吃了酸涩的漂亮果子,心里堵得慌。

那么,难道是要到姐姐哪儿去吗?

但莱因哈特竟有种微妙的不情愿,这种不情愿源于他心中一直存在的隐隐约约的怀疑,他担忧着自己被抛下,因为他自己很清楚自己实在是个糟糕的朋友,他害死了吉尔菲艾斯,他怀疑他……他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什么,总之他竟然感到惶恐,对于这一切。

失去了他的盾和剑后,即便还握着权杖或者法杖,莱因哈特也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寒冷和空虚,没有东西能够温暖他,没有东西能够保护他,他就像被剥去皮毛的团子一样,暴露在了冰冷的世界中,这感觉让他的牙齿都感到寒冷,一股股寒气从脚底往上窜。

“啾?”软软的叫声把他从冰天雪地的内心世界拉了回来,眼睛湿漉漉似乎下一秒就要睡着的团子蹭着他的手指,温暖的感觉从他们接触的地方传来,莱因哈特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戳了戳,软到不可思议的团子低头看着也许是肚子的地方凹下去的一块,似乎领悟到了什么,改变着自己的形状,将那根冰冷白皙的手指牢牢裹住,就像一个温暖魔法一样,源源不断的热量从那小小的身体里迸发出来。

莱因哈特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来。

他举起那根手指,被毛茸茸的红团子缠绕得像根洒满了肉松的热狗,奇异的是并不觉得沉重,只觉得温软,不知怎的,轻轻在上面烙下了一个吻。

肉眼可见,他的手指上的“衣裳”变得越来越红,温度也骤然升高,在烫到莱因哈特前,团子自己跳了下来,在空中滚了几圈意图坠地,莱因哈特瞳孔猛缩,伸出了白皙的掌心接住了他,所幸这热来得快走得也快,不然莱因哈特的手可能会烫出一个圆饼,团子蔫耷耷地摔成了一摊毛饼,在他掌心滚了好几圈才滚回了圆圆的模样,连莱因哈特都能感觉到他的闷闷不乐。

这是怎么了?

莱因哈特想不通,没想到路过的挎着一篮子面包的大妈笑着说:“哎呀,这个俊俏的法师小哥,你家毛茸茸一定是饿了,快带它去吃好吃的!”

莱因哈特一愣,还从来没人这么跟他说过话,帝国的居民原来都这么温和良善,倒是让他有些欣慰,不过没想到,下一刻大妈就拿着面包屑试图哄他的吉尔菲艾斯:“可爱毛茸茸,来来摸一下。”

金色的马尾在空中划过一个气鼓鼓的弧度,法师就像炸了毛的大猫一样拎着自己的小猫崽子就走,一阵电光噼里啪啦,只见大妈篮子里的面包都成了香气四溢的炸面包片,大妈耸了耸肩,抓了一片自己吃了起来,感叹现在的法师小哥怎么又凶又可爱。

这边逃离了企图用她的猪蹄碰吉尔菲艾斯的大妈的莱因哈特快速拐到了另一条街道上,长久不用法术,一用还真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也有前几天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的原因。

“吉尔菲艾斯,饿不饿?”他一脸认真地问着快乱成一个毛线团子的纠结毛团。

毛团在他掌心跳了两下,痒痒的,莱因哈特不由得嘴角弧度上翘,糟糕的情绪不知不觉都消散了,只想再揉揉他。

“那我们就去吃蛋糕吧!”

他愉快地下了决定。

说起蛋糕店,曾经他和吉尔菲艾斯游历大陆回到帝国首都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国王大道隔五条街的一家小蛋糕店,也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那时候他们还默默无闻,就住在只要一走就吱呀作响的阁楼上,两个人挤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屋子,长手长脚的吉尔菲艾斯只能委屈地睡沙发,那阁楼似乎还有股霉味,打扫很久也不见消退,除了睡觉,他们大多休息时间就在那家小蛋糕店度过。

莱因哈特确定了一遍脸上的幻觉咒尚未消散,他那极具辨识度的容貌没有显露出来,就愉快地带着并不记得蛋糕是什么味道的毛团去吃蛋糕了。

说不定,这伴随他们的少年时代的蛋糕,能给吉尔菲艾斯幸福的感觉呢?

/

小小的蛋糕店还是那副模样,门口有个风铃,一推开门就碰撞出清脆的声音,此刻店里客人很多,只有靠窗的一排单人座还有空,莱因哈特点了两份甜酒海绵蛋糕,又要了两杯咖啡,想了想,还是给吉尔菲艾斯换了一杯牛奶,说不定吉尔菲艾斯喝了后能长大一点点,现在这么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团,让他揣着都心惊胆战,这种情绪实在奇怪,却不叫人反感。

吉尔菲艾斯从来都没让他感觉脆弱过,但现在他那么小小一团,比蛋糕还小,莱因哈特还没将他放在盘子上就担心他要是咬蛋糕,会整个扑腾进蛋糕里。

被神明偏爱、智力和武力都远超他人的皇帝陛下灵光一闪,用叉子叉了一块蛋糕,举到了团子毛茸茸的嘴边,学着那边哄孩子吃的妈妈一样哄他:“啊——”

肉眼可见的,那个毛茸茸的团子红成了番茄,跳着想避开那块蛋糕,莱因哈特想难道是怕弄脏那漂亮的绒毛吗?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举着叉子靠近,团子恐慌地往后蹦跶,直到碰上了透明的玻璃,被莱因哈特的拇指压制着嘴巴附近细软的绒毛,也许团子也觉得痒,张开了嘴,就被塞了进去。

莱因哈特明显感觉到他很高兴,因为在莱因哈特的眼里,这好似喝醉了一般的毛团团浑身上下都泛着一种奇特的粉红色的光泽,总之就是,能感觉到!

可莱因哈特却不高兴了。

他闷闷地叉了一块蛋糕塞进自己的嘴里,味道也并不如何,为什么吉尔菲艾斯和他在一起不觉得高兴,却会被这一块小小的、普通的、顶多是在回忆里特别好吃的蛋糕打动呢?

/

今夜莱因哈特依旧难眠。

当然不是睡惯了皇宫软绵绵的大床后,吃苦耐劳的皇帝陛下就变成了娇弱的豌豆公主,只是这三天莱因哈特像一把绷紧了的弓,虽然幸运地没有彻底崩断,但是如果太快松懈下来,也并不是一件好事情,毕竟他还有无论如何都要完成的事情。

吉尔菲艾斯却没有这种困扰,吃饱喝足的红色毛茸茸在莱因哈特的怀里不住地打瞌睡,本就软软一团几乎要瘫成一块红色小饼干,在法师的长袍下,莱因哈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衣,所以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吉尔菲艾斯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像小小的猫咪一样软软的毛,可以想象小团子打着哈欠睡眼朦胧的样子——这样撒娇的情态,在他的骑士身上从未出现过。

自吉尔菲艾斯决心成为他的骑士以来,就没有打过哈欠,起码没在他面前这样过,仿佛下了决心后,一瞬间那个和他一样幼稚的吉尔菲艾斯就消失了一般,对着誓死保护的姐弟俩,吉尔菲艾斯的眉眼依旧温柔,面容却日益坚毅起来,那个睁着大眼睛的软软的会哭会笑的吉尔菲艾斯,连莱茵哈特都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

那双平静的海蓝色眼眸,原来也有弥漫水雾的时候——想到这里,莱因哈特不由得去想象吉尔菲艾斯的双眸,那双眼睛他怎么能够忘却,之后再也没有落过泪的吉尔菲艾斯,即使濒临死亡的时候也是那样平静,平静到撕裂莱因哈特的全部心肺。

他是如此不能离开吉尔菲艾斯,对于吉尔菲艾斯来说,他又是什么呢?他是挚友,可是莱因哈特不够,也许是登上权力顶峰的男人特有的贪婪,他想要更多。

他想要什么?

莱因哈特不知道,正是因为他不知道,他才会那么容易生闷气,才会将吉尔菲艾斯推出他的心门外,恼怒的皇帝陛下以为他会有很多时间捋清这奇怪的感觉,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后悔到几乎厌弃如此贪婪的自己,但接触吉尔菲艾斯的灵魂,仅仅只是半个,他依旧会不自觉地去亲近,不自觉想要得到更多,哪怕对方现在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团子而已。

是吉尔菲艾斯变了还是他变了,是他们都变了么?

一切都似乎不一样了,可莱因哈特曾经那么固执地认为一切不会变,他们会是永远的挚友,变了的难道是他们的友情吗?

吉尔菲艾斯已经不动了,细小的呼噜声从他的怀里传出来,莱因哈特低头看向自己怀里,露出了极为温柔的笑意,如果是认识他的人,或许会惊诧那个对着旁人表情似乎只有冷淡或者怒火的皇帝陛下,竟然也有这样的笑容,与其说那是莱因哈特的笑容,不如说是曾经的吉尔菲艾斯的笑容更合适。

一定是什么东西,从吉尔菲艾斯的身上,不知不觉地传递给了莱因哈特,在众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

莱因哈特计划的下一站是吉尔菲艾斯家。

噩耗已经传回了那宁静的小镇,吉尔菲艾斯的父母一定感到悲伤,他们已经数年不曾好好相聚,都是因为他带走了他们的儿子,还罪该万死地弄丢了他,但莱因哈特并不是为了向吉尔菲艾斯的父母忏悔回去,情急之下他连礼物都没有准备,吉尔菲艾斯的父母也不一定会接受这些无法与儿子等同的补偿,他回去的目的,说来功利,他想知道吉尔菲艾斯的灵魂会不会有一些碎片逗留在他的家中,吉尔菲艾斯若是没有跟随他,一定是个负责的孝顺的儿子。

所幸帝国的领土虽然广阔,对有着神奇力量的法师来说,也不过是要借助蓝色光芒的法阵,几瞬便可以抵达附近的城池,再前往小镇,绝不耽误时间。

莱因哈特揣着睡饱后乖巧极了的团子踏上了去往他故乡的道路,寄希望于吉尔菲艾斯的灵魂会在那里出现。

但似乎并没有那么顺利的样子。

在那盛放格桑花的街道上,莱因哈特行走在这些代表着幸福的花儿中间,正是花朵灿烂绽放的季节,童年时代他们曾经在花丛中嬉戏,摘下最美的花朵送给姐姐,姐姐微笑接过,却要他们不要再摘取花朵,并告诉他,那花儿的意思要怜取眼前人,是要珍惜的花朵,如果是莱因哈特的话,一定要珍惜吉尔菲艾斯这个朋友呀。

如今在前往吉尔菲艾斯家的时候,再看到这些花儿,莱因哈特的心中涌起无尽的悲痛,就像童年时代懵懂无知摘下的花朵最后终会凋零一般,是他不够珍惜吉尔菲艾斯,才招致了这样的结果。

吉尔菲艾斯,仅是咀嚼这名字,他的内心就像打翻了的水瓶,一声脆响后了无声息,徒留一地的碎片。

快回到他的身边吧,吉尔菲艾斯,这一次,他一定会好好珍惜,就像他一直在内心承诺的那样,他从不曾遗忘,只是太多的东西蒙蔽了他的眼,也蒙蔽了他的心。

/

那幢外表就很漂亮的红砖的小房子就是吉尔菲艾斯的家,莱茵哈特叩响了木门,吉尔菲艾斯憔悴的母亲打开了门,迷惑地询问:“这位法师大人,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莱因哈特放下了兜帽,那标志性的美貌就像阳光一样照亮了眼前的一切,吉尔菲艾斯的母亲万分惶恐地想要行礼:“皇帝陛下!”

这边的声响惊动了吉尔菲艾斯的父亲,已经退休的小官吏头发也已花白——莱因哈特从不关注这些,可这是吉尔菲艾斯的父母,所以他看见了过去他不会看见的东西,他体会到,这对父母对于失去自己骄傲的儿子是多么地悲痛。

在他们变得更加惶恐前,莱因哈特已经开口:“冒昧前来,我能去吉尔菲艾斯的房间看看吗?”

他不准备告诉吉尔菲艾斯的父母这一切,这个传说虽然一直在流传,但是真正被复活的又有几人呢?此刻,他的心格外地贴近吉尔菲艾斯,不愿意这一对年迈的可怜人再一次回忆起那样的痛苦,也因为他自己已经体会到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让这冰锋簇成的皇帝的心,在一些时候彻底地柔软了下来。

吉尔菲艾斯的母亲无法控制住眼中的泪光,和吉尔菲艾斯相似的海蓝色眼眸涌现了悲伤,“请、请,在这里……”

她欢迎儿子效忠的陛下、间接害死她儿子的人前去,谦卑得就像她儿子对待要效忠一生的陛下。

吉尔菲艾斯年岁小时便离开了家,他的房间还是一个男孩的房间,柜子里有勇者的传说,还放着骑士的剑的玩具,丢弃的酒瓶砸碎后用碎片拼接的怪物,灰蓝色格子的朴素床铺,那小床已经容不下现在的吉尔菲艾斯的身躯,但这一切都是如此整洁,想必已经被打扫过,窗沿上还放着雪白的花朵,寄托着他的父母无声的哀思。

莱因哈特将小团子从怀中捧出来,小团子圆滚滚的眼睛望着房间里的东西,有些好奇,却没有很受吸引的样子,不一会儿便跳着转身看向了莱茵哈特,没有任何反应。

不在这里。

莱因哈特有些失望,但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仔细端详着这一切,这个房间里没有吉尔菲艾斯的灵魂,却有着他的曾经,也许莱因哈特曾经参与过,但更多的是莱因哈特没有参与进去的小小的吉尔菲艾斯的世界。

异常可爱的小世界。

莱因哈特竟有些兴致勃勃,甚至在想,他会有秘密的小基地吗,就像所有的小男孩那样?

莱因哈特翻开了抽屉,打开了衣柜,看了枕头下,似乎都没有,最后他看了看床底,惊讶地发现真的有个小箱子,还是上了锁的。

他当然没有钥匙,但这难不倒学会了一切该学会不该学会的法术的伟**师,莱因哈特仔细观察了锁孔,取了骑士小剑玩具,把尖端变形成了钥匙的样子,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小箱子。

啊,这些熟悉的东西。

他们一起吃的糖果的包装纸,莱因哈特第一次成功用冰魔法凝结出的不会融化的雪花,姐姐送给吉尔菲艾斯的束发的绸缎,是和他眼睛一样漂亮的海蓝色,上面有魔法,模拟出了海浪的涌动,还有一本小小的本子,画着剑与魔法的图案,是他们小时候最流行的日记本,有着很简单的魔法,只有说对了口令才能打开。

不过没有关系,以莱因哈特的能力完全可以破解这量产的本子上的小魔法,他不过一个响指,上面的魔力就被他化解了,吉尔菲艾斯的秘密袒露无疑。

莱因哈特一页一页翻过去,知道了吉尔菲艾斯从小梦想成为一个能帮助他人的勇者,第一次测出毫无魔法天赋的时候,甚至丢人得回家哭起来,但很快,他决心选择一条更艰难的道路,成为一名骑士,似乎所有的故事里,骑士都是守护公主的,而他还没找到那个公主——写到这里,还是莱因哈特他们搬来小镇前,莱因哈特不是很情愿地猜测,吉尔菲艾斯一定把姐姐当做了可以守护的公主。

果然,没几页后,吉尔菲艾斯与他们相遇,用了当时他能用的所有词汇,盛赞了姐弟俩的美貌,其实概括下来就一句话“感觉就像天使一样”,再过几页,他就写了,没有公主能比莱因哈特姐姐更加美丽,当然也写了和莱因哈特一样的愉快过往,直到最后,姐姐被抢走,他邀请吉尔菲艾斯一起踏上旅程,吉尔菲艾斯只写了最后一句话:“我会守护好莱因哈特。”后面滴了好大的一点墨水,涂去了什么,加了“大人”。

全话是:“我会守护好莱因哈特大人。”

那是骑士对侍奉的主君的称呼。

原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吉尔菲艾斯便已经在心里称呼他为“莱因哈特大人”了吗?

那之后,莱因哈特正式受封的时候,似乎才听他在人前这样说,或许更晚,也或许更迟,已经习惯了的莱因哈特已经忘却了他是什么时候改口的。

吉尔菲艾斯从来没有成为姐姐的骑士过,至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骑士。

陌生的情感在他胸腔里喧嚣,他猛然阖上了日记本不去看那稚嫩的字体,惊吓到了手边的团子,莱因哈特急忙放下日记本,将团子抱起来安慰地抚摸。

时间短暂,他还要去找回吉尔菲艾斯,他低声念了句咒语,一件件物品漂浮回了秘密的箱子中,啪的一声合上了上了锁,只有日记本,飞进了他的怀里。

这已经不单属于吉尔菲艾斯了。

有一部分也应当属于莱因哈特。

既然吉尔菲艾斯如此诚恳地写下这样的话。

/

莱因哈特告别吉尔菲艾斯的父母,踏上了旅程。

这之后,吉尔菲艾斯走过的地方他全部走过,他挥舞法杖点亮寂静的夜雾森林,他们曾在这里练习法术和剑技,去往正在重建的曾是战场的废墟,他们在这里洒过鲜血,重走他们曾经走过的旅程,若不是莱因哈特是一名法师,加之他不眠不休地奔波,根本走不完那么多路,他们几乎游历了整个大陆。

他终于体会到此中艰难,因为他全都走完一般,小团子除了越来越虚弱,一片灵魂碎片都找不到,吉尔菲艾斯究竟在何处呢?

他不在家中,不在他身旁,也不在曾经,难道是在姐姐身旁吗?

已经是第六天,莱因哈特毅然决然地从大陆的边缘多次空间传送回皇宫,带着吉尔菲艾斯去找姐姐,姐姐焦急地等着消息,没想到莱因哈特竟然已经回来,匆匆出来,只看到满身风尘的弟弟,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异常。

“姐姐,吉尔菲艾斯会在你身边吗?”莱因哈特满含期待地看着挚爱的姐姐,这期待深处又含着一丝他自己也不知晓的酸楚。

安妮罗洁看着趴在他怀里没有力气的、据说是齐格飞的团子,抚摸了他,团子蹭了蹭她的手指,却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她看着弟弟眼中希望的火光渐渐熄灭。

“已经找遍了整个大陆,为什么吉尔菲艾斯不在呢?难道圣殿在欺骗我吗?”莱因哈特露出了黯然的神情,连日来的疲惫甚至让他无法愤怒起来。

可怜的齐格飞,可怜的莱因哈特,这一半灵魂究竟散落在何处呢?

安妮罗洁都忍不住湿润了眼睛,将弟弟和团子拥入怀中,这难道是对莱因哈特的惩罚吗?因为他做下了这样的错事?

这痛苦将伴随他终身,连死亡也不能磨灭,他失去的不是其他,而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

齐格飞最眷恋的,除去家人——她明白他眼神中的坚定,一定和莱因哈特有关。

难道在最近的地方吗?

“莱因哈特,去皇宫中寻找吧,齐格飞如此爱你,一定在皇宫中。”安妮罗洁温柔地将弟弟的碎发绕到耳后,直截了当地揭露了她身为女性的心才能体会到的,埋藏在吉尔菲艾斯灵魂深处的最深的秘密,那样的目光,那样的痛苦,吉尔菲艾斯是爱着她这傻傻的弟弟的。

莱因哈特被她的话语震惊,不敢置信地看着姐姐,仿佛姐姐是一个陌生人一般,却在那包容的肯定的眼神中,不自觉地相信了。

他回到了皇宫中,一个一个房间寻找起来,最终在他的房间,他看到了,吉尔菲艾斯的剑,那上面闪烁着让他的蓦的一跳的光芒,不仅仅是熟悉的剑的光芒而已。

虚弱的团子自己从他的怀里跳下,蹦向了那把锋利的宝剑,柔软的小身体撞了上去,并没有鲜血四溅,而是化成了一团温暖的红色的光,从窗口飞向了圣殿的方向。

莱因哈特跳出窗户,魔法阵在他脚下凝聚,他冲向了圣殿,钟声已经响起,七下钟声,象征着有人摆脱了死神的镰刀,回到人间。

无法忍耐,他要立马见到吉尔菲艾斯,心在砰砰地跳,吉尔菲艾斯原来原来,一直喜欢着他。

莱因哈特不懂情爱的笨拙的心,也已然复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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