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舟上不曾有过的事物?”工匠露出讶异的神情,终于把思绪从手中的零件里短暂地挪出来,思索着这个怪异的问题。
“莫非你说的是月亮……并不准确,月亮与最普通的星辰无甚区别,只是距离格外近,故其表面的凹凸不平都可用肉眼辨别。我一时之间难以完全整理出来,倘若你对这种小事有兴趣,令我开口,只得说些差异极其显著的。如仙舟亘古白昼,不得见天空四时变化,亦无晴雨之分,更是从未见过鹅毛大雪……”明明皱起眉头,露出了不开心的表情,好像那是什么困扰,可是那双雾蒙蒙的雪青色眼睛里浮现出的分明是一些怀念。
“嗯?雪并非是你手中的冰块样的事物,冰雪同根生,皆是水凝结而成,然而冰的内里结实坚硬,雪却是疏松柔软,倘若真要我描述,雪如同水塑造的花,我等凡人肉眼难以看清它如何在高空绽放然后坠落地面,只有捧在掌心、落在枝头是洁净无瑕的纯白,一旦落到地面就会被人践踏,最终化为一滩污水。”
“一直捧在手中,雪也留不住,人的温度对于它来说太高,它会融化重新变成清水。若是你,当然可使它留存更久。可是人为何要留住雪,雪融化成水,宛如花叶凋零,虽无生命,终将逝去。”
“龙尊大人今日为何如此聒噪?我确实不讨厌雪,但也说不上喜爱,美则美矣,太过脆弱,况且,仙舟人从不见雪,为何要在这里撒一场大雪呢?”
工匠自恃同龙尊已做了多年好友,但是到底是对持明知之甚少,竟不知几百岁的龙也能有这样的好玩性。说来有趣,龙尊现年岁数是他近十倍之巨,容颜不曾改不说,性子好像也是不变,或许几百岁的龙也还是持明族里头不爱长大的三岁顽童,依旧满头华发的工匠自觉是长者,该是纵容,可是那龙尊用他移山分海的伟力,将岸边一片碧水都冻成了冰,还是压缩到了极致的深蓝色坚冰,又用那双比冰还剔透的眼睛,眼含茫然地望过来,应星想自己已经这般老了,该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温柔地对待他,可是他只觉得握紧的拳头冻得**,不知与龙鳞孰硬。
“此物若是从天而降可以砸死数个步离人,如此坚硬只可做冰,”白发工匠努力挤出一点温和来,倘若是工造司那些命比天长、智比他的寿还短的学徒们看见,恐怕都得瑟瑟发抖,“雪应同花瓣一般柔软轻盈,是从天空中缓缓飘下,落在身上几乎无法感知重量。”
依旧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模样的龙尊若有所思,突然开口:“就像应星偷偷把你的嘴唇放在我的嘴唇上一般?”
说着他指尖如刀,削出唇瓣一样弧形的冰块招来手中感受,哪怕那弧度模仿得惟妙惟肖,和应星骤然红透的脸庞上抿得死紧的唇本该有的模样分毫不差,但还是又冷又硬的冰块。
人便是到了垂垂暮年被人(或是龙也不可)揭年轻时的短,也还是会恼羞成怒。应星不知晓日理万机的龙尊竟然还记得这种小事,更不知道他原来是醒着装睡,不知现在能不能跳进那片坚冰上唇印似的冰洞里,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可他的嘴巴到底不是血盆大口,异次元入口,那狭小的冰洞里,至多藏几根手指,或者刚好藏一枚唇。
应星打定主意,暂时不同这不知所谓的龙讲话了。
龙却是极不知好歹的,转瞬间,那张依旧好看得叫人心脏滚烫的脸便靠得极近,白皙柔软的指腹直接抹在了应星的唇上,脑袋发热的人类一激灵,只觉得那手美是美的,就是冷得像冰,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于是腰往后一倒,猛地避开那好奇的抚摸。
只听得咔擦一声。
龙尊还在想为什么应星的嘴唇又热又软,能够同他说的雪一样这样轻盈地落下,又能够这样轻盈地离开,他忽而懂得了转瞬即逝的确令人难过,仅仅就在指尖停留了一瞬,他什么都没思索透彻,便没有任何机会了。
但是疼痛却是持久的,应星的腰被长久劳作摧残,早就是一截干燥的木头,这会儿在冷冰冰的空气里,只需要龙尊手指这样轻轻一碰,便彻底折了,好清脆的声音,把精美瓷盘摔地上也就这个声音,他捂着后腰,几乎要跌到地上去了,好在龙尊的本能比脑子更快,一条比地面更坚固的尾巴抽在了他的腰上,应星恍惚间以为自己的肋骨是不是也噼里啪啦做了串炮仗,被那一尾之力震碎,但实际上是水面上的冰彻底碎了,丹枫的尾巴在凌空而来前,因为太过生气,又不敢砸应星,只得狠狠砸了水,啊不,是冰。
真的,冰比水好,如果是击中了水,现在应星早就被仙舟不得见的奇景瓢泼大雨淋湿,现在只是闪了腰靠在龙尾上,尾巴尖儿还极具人性地替他揉揉搓搓,恨不得用自身替换这些脆弱的腰椎。
应星冷汗直冒,生怕龙尊真给他当场换一截持明骨,绞尽脑汁自救:“如果再用力些,冰碎至粉末状,能有三分相似。”
他话语刚落,便见丹枫做恍然大悟状,双手穿过他的腰侧揽住,结实有力的尾巴摆动,漫天碎冰便落在他们俩身上,应星本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碎到粉末状的冰,实在是易于融化,他眉毛上眼睫上尽是些小水珠,头发更是被冰水浸湿,命运也许是不得违抗的,这泼天大雨终究是要落到应星头上来。
有时候一个错误的选择会影响终生,比如交了一个非人朋友,有时候一个正确的选择也会影响终生,比如没有同那个命比他长得多多的非人朋友来一段注定两败俱伤的人龙恋,怎么就这么轻易地被影响了一生,应星想,也许是他如萤火,如蜉蝣,同汪洋大海相较,只是玩闹时候溅出的一滴水花,就足以他停止遨游。
但龙尊什么都不知晓,龙尊只是蹙着眉,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应星,你怎么这么冷?”
“不用担心,马上就会非常烫了。”
“真的么?”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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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这呆头龙!
百冶当夜就头晕眼花,兼腰酸背痛,倒栽葱似的埋在被子里直不起身,还因着白日耽搁了的工作疯狂晃头,试图让柔软的被面吸走他身体里的热量,重新回到工作状态。
显然没有这么容易,但应星决心自己克服小病小痛。当然,他大可以劳烦好友略施法术,对于坐镇丹鼎司许久的龙尊来说,区区风邪入体,自然是小事一桩。然而应星习惯了自己的身强体壮,况且在他看来,这等小事不值一提,睡一觉起来或许烧就退了,何必再去麻烦丹枫。
蔫巴巴的百冶本来已经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可是就一会儿,虚汗就浸透了后背的布料。巧手工匠拿手背抵着额头,企图让他一贯信赖的手解救自己,但手只传达了额头滚烫的信息。他忽然觉得岁月的确可以改变人,他曾经在瓢泼大雨中狂奔,也曾经在雪地上打滚,然而仙舟在法术的保护中几乎是一成不变,他的友人们亦是如此,所以他的心从未意识到过,自己会如此快地走向衰老。
丹枫仍旧可以心如少年,应星却无可奈何地面对身体机能的下降,昔日里也曾和丹枫对饮至夜半,醉里挑灯,工图照画,刀剑照打,手不见一点抖。现下却是一发烧便全身抖,他的手臂将自己抱紧了些,心里打算着还能有多长的时光,做应尽之事,赏应见之景。
人生本也短暂,何必哄骗自己?素日里忙着工作,压根没有思考人生大事的时间,现在反而是病了,脑子迷糊了,应星终于有空诘问自己,是否已经完成了人生大事,等到那一日来临时又是否能够无憾死去。技艺的精进是无止境的,应星并不为此事感到遗憾。无法再见怀炎师父,那是他离开朱明时便知道的,称不上是一种遗憾,只得说是责任使然。如此说来,岂不是毫无遗憾了?
白发工匠噗嗤一笑,原来自己的心已苍老至此,像个干瘪的果子,难以榨出剩余的汁水。难道真的能没有遗憾?寿数有限本就是极大的遗憾,与好友只能相处如此短暂的时光,更是遗憾……不,这时光对他而言其实并不短暂……
他翻了个身,借着灯光打量手中的游龙臂鞲,在朦胧摇曳的光影中,神色却越发黯然。
应星如何会说出口呢?
他真正遗憾的莫过于,无论他如何珍重时光,相比好友漫长的生命,到底是沧海一粟。明明同样是有情生灵,他的才华会被短视不提,情感亦要为这短暂的生命而被压抑,难道应星当真是个旁人如此显然的情意都感觉不到,只懂得捶打的榔头?若是他的情感只能成为丹枫漫长生涯中微不足道的一点烛火,应星怎敢轻易尝试去点亮一瞬间,而后忍受永远的沉寂?
十年,百年,千年,短暂的记忆又能在漫长的时间中停留多久呢?
亦如仙舟上不存在的雪,本也不存在,不该存在。如是应星深深体会到仙舟先民为何对长寿充满渴望,时不待我,所有的人却仍旧渴望时间的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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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有窸窣声,应星脑袋疼得厉害,嘴巴满是苦涩,撑着床沿摇摇晃晃站起来,摸着黑点了灯,想要给自己倒杯水,这才发现麻绳专挑细处断,偏偏是病了,茶壶里就空空荡荡,一滴水都不见。
如果不是整个人脱水得厉害,这么大年纪的人,指不定还要眼里掉几滴猫泪呢。
“应星,你还没睡?”下一秒,仿佛是幻觉般,窗外传来了丹枫略带诧异的声音。
此时也管不上丹枫为何大半夜站在他门外,应星心中涌出欢喜,不顾身体虚弱,猛然打开窗,就见龙尊清凌凌站在庭院里,不见月光,庭院中却是一片银白,极薄的花瓣似的冰伴随着花粉般细微的冰屑飞舞,与其说是下雪,不如说是自天空吹落的冰花,应星伸出手接,冰花簌簌落入他掌中,却没有因为身体的高温融化,依旧保持着脆弱的冰冷姿态。
白发工匠脸庞尚有倦意,眼睛却像星子般明亮,问龙尊:“何故大动干戈,用法术造雪?”
“应星,如此可是你心中所求?”见他两靥发红,龙尊面上还是无喜无悲,负在身后握得死紧的手却是松开。
“实话说就是不伦不类。”应星仰面望向天空,话说得恶声恶气,面上却是露出笑颜,“不过,亦然好看。”
管它是什么,就当作是仙舟飞雪,如此奇景,与丹枫共赏,他很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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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星死后很多年,刃在一次任务后,刚推开任务目标所在的庄园的门,终究是看到了真正的雪。
漫山遍野,一片银白。
他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驻足凝望,从剑上和衣服上坠落的新鲜的血冻成了猩红的冰,大雪并不管是枯枝,是屋檐,还是漆黑的发,破损的衣,到处肆意挥洒自己的色彩,把一切都染白,连带那双金红的眼眸里,好像也染上茫茫一片白。
“阿刃喜欢雪?”卡芙卡本来已经走出很远,成为视野里一个紫色的小点,见刃始终没有出来,重新折回来,就见大门敞开,呼啸的风雪吹进华屋,刃站在门口望雪,身上已经积累的厚厚的白,像是个一动不动的高挑雪人。
“不。”他的眼睛从天空回到人间,眼睫上的雪粒纷纷抖落,还有少数融化的,在他面上流淌,“无聊之物。”
卡芙卡便也不再问他,只是微笑着说:“那走吧。”
沉默的剑客便不再说话了,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踏过皑皑白雪,心里都想起一些没有遗忘的事情,只是谁都没有和对方说。好像雪覆盖的是五光十色的过往,好像如今都成了赤条条一片白色。
后来刃再也不曾见过雪,偌大的宇宙,能有雪的地方本也就不多,也许也是他一直错过冬天,不过无妨,他也早就忘了,曾经有一次,他看过一场一点都不像的雪。
反倒是丹恒,在雅利洛VI号的事情结束后,一反常态,竟然一个人默默堆了两个雪人,开拓者和三月七看到,第一反应不是丹恒老师怎么这么幼稚,而是为什么只有两个,不应该是三个吗?!
丹恒老师此计甚毒,是二雪人杀三士!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也开始堆起雪人。
丹恒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端详两个肩并肩靠在一起的雪人许久,最后走的时候,趁两人不注意,用法术凝固后,将那两个形状规规整整没任何特别之处的雪人收入包裹里。
或许满足了前世遗愿后,他就会少做些许噩梦。虽然他并不明白,前世他从没出过仙舟,怎么会知道外面的世界会下雪,也不明白,丹枫到底是固执地为谁造一场雪,他只隐约记得,那人和丹枫聊天时候语气亲近,还隐约记得,丹枫弄巧成拙,把人弄得发烧了,却什么都不知道。丹恒在智库中看到过雪的记载,也知道常人玩雪,并不是傻呆呆站着看,而是打雪仗、堆雪人。可是,短生种寿命有限,如何能存活至今,同丹枫转世打一次雪仗呢?
如果……如果有一日,路过仙舟,他或许会请开拓者他们将这雪人送至仙舟,只是,何处去找那位不知名姓的故人的坟茔呢?
年轻的列车护卫叹息一声,消失在了雪地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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