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妾室的院子比正院形制小。
主屋中同样亮起盏盏灯火，照亮一室。顾阆自外面沾着一身风雪走进来，向靠在贵妃榻上陪着小女儿玩的妇人请安。
此人是顾阆的生母，姨娘钟氏。
钟氏育有一子一女，乃是龙凤胎，于六年前外出礼佛时意外妊娠。虽说龙凤胎，但这对兄妹长相不一，不过龙凤胎长得不一样也正常。
顾阆弯身规规矩矩作揖，乖乖喊了句“姨娘”。而软榻上的钟姨娘只顾着逗弄怀中的小女儿，对他的到来浑然不觉。
久到顾阆失落地放下手，呆立在侧边，看着前面钟姨娘低头抚摸妹妹柔软的头发，和妹妹说笑佯嗔，妹妹在生母怀里任性撒娇，承欢膝下。
妹妹搂住姨娘脖子，在姨娘耳边说了句什么，神情有孩童的天真又有小姐的高傲，引得姨娘仰面大笑，笑得花枝乱颤。
动作幅度大了些，这才看到边上立着的顾阆。她微微蹙眉面露不悦：“你怎么来了也不说话？”
顾阆安静地垂下眼，拱手向她又行了一个礼：“给姨娘请安。”
钟姨娘表情淡淡地应了声，与刚才肆意欢笑的模样很是差异。
这时外面小步踱来一个老妇，是钟姨娘从娘家带出来的乳她长大的奶娘，一直在钟姨娘身边做事，是钟姨娘的左膀右臂。
嬷嬷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丫鬟手里雕花托盘上放着一彩绘漂亮的瓷盅并一个空碗。
嬷嬷上前笑道：“姨娘，姜鸡汤熬好了，小姐先前在外头玩了会儿雪，喝点热汤驱驱寒。”
钟姨娘答应，哄小女儿去喝汤。小女孩不情不愿离开母亲怀抱，坐到榻沿。
嬷嬷倒出半碗鸡汤到小碗中，舀了一勺送到小姐嘴边，软声哄着小姐喝汤。
侯府二小姐勉强张嘴，舌头甫一触到汤尝到浓郁的姜味和鸡汤味，一边皱着脸“噗”地一下吐出来，一边伸手泄愤地打掉汤勺。
“难喝！我不要喝！”二小姐满脸嫌恶，一头钻进钟姨娘怀里。
“姨娘，您劝劝吧，”嬷嬷面露担心：“小姐玩了雪，怕受寒不好。”
怀里的小女儿撒娇打滚，钟姨娘耐不过，最后道：“罢了，她不喝就不喝吧，我让屋子里多加点炭盆暖和点，别让她吹风就是了。”
嬷嬷应下，回身放汤，看着碗中色泽浓深的鸡汤面露可惜，声音略显失落：“奴婢特意叫小厨房熬了几个时辰的汤……”
“等等，”姨娘叫住她：“既然可惜，这边不是还有一个吗？”她终于看向顾阆，“阆哥儿，你喝了吧。”
鸡汤便被送到顾阆跟前，顾阆坐去厅中圆桌旁，两手扶着汤碗，盯着碗中红褐色的鸡汤，垂眸不语。
嬷嬷见他不动，问他：“三少爷，您怎么不喝呀？再不喝鸡汤要凉了。”
钟姨娘闻言带着压迫感的视线看过来，似乎对顾阆还要让她分心看一眼颇为不满。
顾阆握紧碗沿，十指用力到发白，像是下定决心，两手端起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鸡汤放了生姜红糖红枣桂圆，最是甜腻，一口灌下去，甜腻腻的感觉齁到嗓子眼。
终于喝完放下碗，嬷嬷让丫鬟拿着空碗离开，又与姨娘说起侯府里各院的事情。
钟姨娘聊了两句，瞥到顾阆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高声问他道：“你还坐这里干嘛呀？无事就回去读书吧。”
顾阆走过去向姨娘告退，缓缓施礼，起身时望向钟姨娘，眼中仿佛有话，却只得姨娘一个背影。
钟姨娘顾着另一边不是与嬷嬷聊起府中，就是逗弄小女儿，一个眼神也未曾施舍。
顾阆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生母，眼中还残留着依依眷恋之情，默默独自离去。
身后，钟姨娘瞥过来望见他的背影，言语颇为嫌弃，“这孩子看着怎么这么呆。”
嬷嬷年老的声音在一旁劝道：“我的姨娘，您少说点吧……”
-
天已完全黑透，院中寂静雪落无声，丫鬟婆子皆躲在屋中寻温暖处待着。
顾阆回到自己住处，小小的孩童自己推开高大的隔扇。雅致雕花的隔扇木门打开，里面黑漆漆的，有风迎面过来，顾阆自己找基本出火折子点灯，照出陈设简陋到凋敝的一室。
除了必要的床榻桌椅斗柜，其他装饰没有，八宝架上空空如也，空有侯府少爷形制，窗子大开着，风大摇大摆灌过来，屋内冷得和外面没什么区别，服侍他的丫鬟婆子小厮也不知去哪处偷懒了。
顾阆踩上凳子，爬到临窗的书桌上去关窗。
他身子不够长，趴跪在书桌上，握住窗户的支木，一点点挪动偏离下端与窗框相触的支点，双手用力握紧，准备承受木棍离开支点后窗户压下来的重量。
突然有人从院中急速跑过来，他手中的支木措不及防被人抽走放下，然后窗户啪地一声被人从外面关好。
虞杳隔着窗户在外面喊：“少爷爬这么高不安全，下次要关窗唤奴婢来啊。”
屋内顾阆神色未动，有无人相助不能使他内心惊动分毫。
他面无表情做自己的事，简单收拾一下，然后打开一边叠好的被子，缩进去睡觉。
天其实很冷，尤其是这个连炭火也没有生的室内，府里配给少爷的房间不小，先前被冷风洗礼过后更显得，恍若冰冷的石窟。
顾阆穿着能找到的最厚冬日寝衣，盖着对于雪夜来说偏薄的一层被子，在床上瑟瑟发抖。
就算缩在被窝里，但是对于在外面冻了几个时辰身体肌肉僵硬的他来说，寒冷的感觉反而更强，那是源于接触到一点温暖但是又不够，对真正温暖的渴望。
顾阆瑟缩着，强迫自己忽视身体的感觉去睡觉。很多个夜晚他也是这样熬过来的，睡着了就好了。
“咚咚咚。”
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又是那婢女的声音：“少爷，你睡了吗？”
顾阆闭眼不动。只要他不出声，没多久她会走的。
“咚咚咚。”敲门声再度响起，那婢女语调活泼，说出来的话完全不像个婢女：“没睡我就进来喽~”
接着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她果然要进来。
顾阆躺在床上闭着眼，稚嫩的童音已有上位者的威仪：“出去！”
虞杳半只脚已跨过门槛，闻言把另外半只脚也迈进来，再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虞杳眨眨眼微笑，“好的少爷。”
“……”
顾阆不想再理她，却听得屋中一阵窸窸窣窣，又一阵乒乒乓乓。
这婢女得寸进尺，不仅堂而皇之登堂入室，行动还大摇大摆，像在自己家一样，半点不把他这个主人放在眼中。
顾阆冷冷睁眼，见她在桌边烧水的小炉旁捣鼓，待她起身，炉内猩红的炭火已然烧起。她接了一盆炭放到他床边。没看他，转身出去了。
炭火燃烧让他身边温度升了些。
没两下又听得她回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头顶一片阴影压下来，顾阆察觉睁眼，乍见她俯身捏着两边被子，一用力，刷地一下掀掉。
顾阆穿着寝衣暴露在空气中，骤然失去刚捂出点温度的被子，身上觉寒。他终于坐起来，声音带上点愠怒：“你做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大片阴影兜头而下，虞杳把被子拉下来一点，露出他的头，微笑致歉，“不好意思，业务还不算熟练。”
“我给你加床被子，你看你都冷哆嗦了。”她把被子给他裹好掖紧被角，又扫到那床他原先的被子，可有可无地给他也盖上去。
顾阆被裹得跟蚕蛹似的，触及身上被子，轻软蓬松，细捏还觉料里软滑，与自己之前僵硬的老棉被不同，又没有蚕丝被厚重，盖在身上只多了些微重量，没多久已生出暖意。
他忍不住问道：“你哪儿来的？”
虞杳看他小小的人防备又警戒的样子，明明抿唇冷对，却无意将脸上的婴儿肥挤得更圆润，这副小大人的姿态，让虞杳玩心顿起。
她轻轻打了个响指，屋中其他的烛灯刷地一下自己亮了。
虞杳弯腰凑近，食指轻点一下顾阆的鼻尖，笑盈盈道：“叫声仙女姐姐，我就告诉你呀。”
原本昏暗的房内因为全部的烛灯点开而显一室明亮，明亮的烛光照出她近在咫尺的脸。柳眉杏眼，瑶鼻琼肤，乌云巧髻，灰绿的婢女衣裳穿在她身上不觉晦暗，周身似有烟霞瑞霭遮迎。而她眉目巧笑，光彩莹莹，顾盼间灵动生辉。
她说唤“仙女姐姐”，其实也不未过，灵气四溢，真若九天之仙。
顾阆眨了下眼回神，偏过头去，依旧冷冷道：“倘若无事，请你出去。”
“我有事啊。”虞杳神色认真。
顾阆转过头来，却听她道：“你就是我最大的事啊。”
她眸中认真未减，一本正经。顾阆垂眼，“本少爷不是你可以随意玩笑的。”
哟，叫你声少爷还摆上少爷谱了。
虞杳撑着手弯腰看他：“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顾阆冷淡拒绝：“不饿，你可以离……”
“好的！我知道你饿了，晚上只喝那么点鸡汤怎么够，你等着，我去给你弄吃的！”虞杳雀跃地说完一溜烟似的离开。
没一会儿门被人再度毫不客气地打开，虞杳跟入自己家一样自如地走进来，端着一个托盘径直到顾阆床边，还搬来张高几作为临时小饭桌。
饭食还冒着热气，顾阆看了一眼，知是侯府大厨房的手艺，这个时候院中小厨房已经熄火，大厨房兴许还开着。
虞杳倒一杯烧好的水塞进他手心里：“喝点热水润润喉。”
顾阆在她的注视下握着杯子抿了一口，放下。
热水似乎软化了些他的态度，反而愿意和虞杳闲聊两句。虞杳和他说着话，忽然想起一事，准备掏个药予他疗伤。
顾阆看着她的动作，状似忽然想起：“对了，你是哪个院的婢女？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虞杳在袖中掏着药呢，说是袖中，其实不过是障眼法，她主要精神都在她那凌乱的储物空间中翻找药瓶，因而对顾阆的提问略想一下应付道：“……我是隔壁院新来的。”
“泼刺——”
一杯水兜头而下，将虞杳刚巧找到药的喜悦倾数浇灭。
她隔着滴水的眼睫看过去，对面顾阆端坐床上的规矩模样，若不是手中还握着空杯，丝毫看不出刚才是他泼的水。
“说谎话也不打好草稿。”顾阆冷笑嘲讽：“隔壁院将来要与我妹妹，院中婢女俱是姨娘一一掌眼，怎会有你这般言行无状的？”
“我看你又是我那好哥哥派来捉弄我的。”顾阆眉眼冷厉：“要有什么把戏也别想使出来，我再如何不济，也是府中三少爷，要真惜命就快滚，小心‘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虞杳由他说一通，可算懂得他如何想的了。原来她在他眼中就是敌人派来的卧底！
真是气煞她也！就是帝旸在最初时也没这般想过她这般对待！还敢朝她泼水！胆肥了是吧！
虞杳表情扭曲，猛地扑上去把顾阆压在床板上，边制服他乱动挣扎的手脚边骂，“熊孩子就是欠收拾！谁理你那些乌七八糟的宅斗！你听好了，我叫虞杳，乃是天上下来的神仙，来收拾你的神仙！”
“你做什么！我可是三少爷！再这样我可喊人了！”
“不许脱我衣服！你会后悔的！”顾阆急声威胁，全然失去他之前平静冷肃的模样。然而小小的他只有六岁，再挣扎如何敌得过虞杳一个大人？还是有仙力的大人。
于是便被虞杳一只膝盖压着，双手锁在身后。
虞杳设下了消音阵法，低头凑近顾阆，看着他惊慌的神色，神情兴奋张牙舞爪地说出那句经典台词：“你喊啊，喊破了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最终虞杳扒光了他的衣裳，按着他抹完药，再把药瓶一收。她怕留这儿他会泄愤把老君炼的仙药摔了。
虞杳带着气摔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六岁的顾阆瘫在床上，不知是愤是羞，抑或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