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柔薄雪片飞旋而落,轻轻盖宫檐翘角。
魏皇后案上的凤首铜壶滴漏,滴答滴答,数着时间的流逝,还数着她盼儿归的日日夜夜。
“我去神武营并非与父皇赌气,”萧翊看着母后,沉声说,“母后,北狄夺我城池,凉州还有两城尚在狄人手中,终究是隐患,我为国守疆,母亲该支持我。”
魏皇后铮然道:“谁人守不得,为何非你去?”
萧翊笑,“谁人都守得,为何我不能去。”
“你……你已拿回三城,够了,五郎,真的够了。”
“母后,儿臣已向父皇请旨,作为送亲使,为怀安公主送嫁,五日后便离京,送完嫁,回京复命后,就回雪玉关了。”
萧翊说得坦然,魏皇后一时哑口,豆蔻红甲狠狠抓住萧翊的手腕,“你父皇允了?”
萧翊点头。
魏皇后一把甩掉他的手,合握双手,端起凤仪,冷哼一声,道:“要你离京,是你父皇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
萧翊眼中锋芒涣散,道:“不是谁的意思,就是儿臣自己的意思。”
魏后挑眉道:“你有这等意思,还不是为了太子着想。藩王得了封号,不离京,你如今又有了战功,他东宫怕什么,谁人不知。你一日在京,他一日不得安生。”
藩王得封后就不得在京,必须前往封地,无诏不得入京。
但当年熙昌皇帝破了祖制,让萧翊在京开府,又久久不定封地。
那时朝堂上,易储的流言四起。
一些乐于党争的庸臣,甚至开始敲翎王府的门,要投于门下,萧翊一律将人打出去。
就是从那时起,萧翊开始不习文章,荒废武艺,整日流连暖玉阁,逗鸟戏彩,成了个闲散王爷。
那时,魏后着急。
急的是他消颓不振,被烟花女子掏空身体。
现在,魏后还是着急。
急的是他一朝醒悟,奔去雪玉关,好多次险些丢了半条命。
而萧翊为何一时颓然,一时远走。
在魏后看来,就是他太重情意,为了让他那个太子皇兄高枕无忧,他连王府都不回了。
“你就留在京中,我看东宫能拿你怎的!”
魏后语气坚定,带着不少怨气。
萧翊看着母亲,道:“皇兄劝过我多次,要我卸下军务,回朝中为父皇分忧。是儿臣顽劣,自知没有好脾气,不喜在朝中斡旋,推拒了此事。母后,别再猜忌皇兄,他也是您的骨肉。帝王座下白骨堆,他身上扛的东西太重,您多体谅他罢。”
听此一言,魏后还是没觉着太子有何需要体谅的,却又更加心疼萧翊的懂事。
“他既坐了东宫的位子,就应该担着,”她握住萧翊的手,“就是五郎你,太为他着想,总委屈自己。”
萧翊松开笑脸,道:“母后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可没这么大度,我这么做,只是在为自己着想。”
魏后轻叹一口气,说:“儿大不由娘,罢了,你爱去就去罢,别把小命丢了就成。”
魏后松口,萧翊也松了口气,刚要告退出宫,魏后唤住他,又道:“走可以,但择妃之事不能拖了。”
萧翊齿间轻磨,心道不好,上了母亲的套。
“后日我在宫中设宴,为你相看王妃。你相中了,便定下来,待你送亲完回到京中,再成亲册封。之后,你是要带着王妃去雪玉关喝西北风,还是留在京中生儿育女,都随你罢。”
她大发慈悲地允了他离京,又未允他何日离京。
既然拦不住他,便要他娶了妃再离。
从一开始,她就是这个目的。
刚刚为太子之事,已经与母后推拉一番,此时若他再推脱,就真要触怒凤威了。
于是暂且应下宫中设宴相看一事,匆匆出宫。
出得宫来,萧翊心里更不痛快,吩咐舆轿前往临雪别苑。
但一想起陈希青那张冷脸,就不想去找不痛快了,
遂着人改道,这才来了暖玉阁,松快松快。
香室已掌灯,萧翊经若璃服侍着用过膳,又唤了角妓来唱曲儿。
若璃拎着一壶碧香春,跪在塌前,为萧翊手里的白玉酒樽斟酒,低眉顺目地观了一眼萧翊神色。
他双目微微闭,靠着椅榻,安安静静听着曲儿,看不出是真听曲儿,还是想着什么事儿。
若璃轻轻启齿,问:“听说兵部尚书家的小姐封了公主,要去北狄和亲,王爷可知是陈家哪位嫡小姐?”
萧翊眼帘未掀,唇角多了抹笑,道:“不是嫡小姐,庶出的。”
若璃明珠一般的眼睛亮亮的,“陈家姬妾多,庶出的小姐……想必也多,出了个和亲公主,也是光宗耀祖的福气。”
萧翊冷道:“这等送死的福气,她受不起。”
若璃乍然听得心惊肉跳,想是自己笨嘴拙舌,惹了他的不痛快,马上转了话口,柔声问:“王爷今夜可要宿在这儿?”
这问题,比较刚刚那句,更惹他的恼。
但萧翊大度。
他待旁的女子都大度。
萧翊抿了口酒,久久没答若璃的话。
若璃也并不再问,只叫角妓换了一首江南小调,咿咿呀呀的软语,勾人睡意。
萧翊听着曲儿,神情慵懒,凤目微微扬,溢出流光神采。
他自是生得龙章凤姿,样貌堂堂,五官尤为端方,眉眼中又极矛盾地,透出一股子狂。
丰神俊逸的模样,似这墨夜里的曜晖。
他俊得潇洒,俊得危险,俊得一众脂粉纵使知道会被他无情弃,也想与他**一度。
子时刚过,近侍息风扣门进来,抱剑禀告萧翊:“王爷,宋大人到了。”
萧翊把白玉樽递给若璃,以掌根撑着头卧下,宽袍下的手抬了抬,角妓们即刻抱琴退了出去。
若璃从地上起来,也欲回避,萧翊却突然扣住她手腕,拉她在身侧的塌上坐下,道:“你既好奇和亲公主的事,便留下听着吧。”
若璃怔忡一下,顺从地依在他怀里。
宋邺进门来,在吹箫引凤图的多折屏风后站定,躬身向箫翊朦胧的影子行礼,道:“翎王爷,不知深夜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萧翊虽贵为亲王,但与宋邺并无所属,故而宋邺言辞中颇有搅扰他清梦的责备之意,并无多少恭顺。
萧翊倒也不在意,他同样没什么好话给这位礼部尚书。
“本王其实也无事,夜里睡不着,想起太子说,前几日朝堂议事,对北狄是战,是和,朝官多有争辩。我想问问,宋大人当时是主战,还是主和?”
这不着四六的问话,让宋邺心里连连骂娘,这翎王睡不着,折腾妓子也就罢了,折腾他是为哪般?
“臣主和。”
“为何?”
宋邺快速抬眸看了眼屏风后还有一女人的身姿,迟疑一下,只听萧翊道:“无妨,讲。”
宋邺开口:“北狄滋扰雪玉关已不是一朝一夕,他们的破夜骑军与神武营对峙数年,两国国力耗损甚巨。现在正入冬,他们经年战乱,物资匮乏,已经不起战耗,提出和亲,此契机不可多得。嫁过去一个公主,至少可以换两国十多年安宁,待我大梁休养生息,再图蓝霄。”
萧翊眉毛动了动,说:“听宋大人的意思,倒像是在说我神武营的儿郎们无能,徒耗国力多年,还不能将北狄蛮子赶出蓝霄关,现在只能送个女人去挡一挡。”
“微臣不敢,以一人换万万人,是为大局着想。”
“若是这‘一人’是你宋大人的千金,你也会让她为大局着想吗?”
宋邺猛然一怔,立即跪下,“和亲一事,微臣自当身先士卒,只是小女愚钝,自娘胎就带了病,微臣有心让她去和亲,就怕她还没过雪玉关就得咽气,误了国事啊。”
萧翊讥笑一声,“宋大人不愿送自己女儿去,就打起了我皇妹的主意。”
此一番搬弄是非之言,真叫宋邺急了,脊背开始微微抖起来。
“这……王爷,朝堂之上,文有魏相,武有海正侯,微臣岂敢擅作主张。况且,要与北狄王相配,也唯有我大梁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小女没有那样的福气。”
“福气”二字格外刺耳。
萧翊坐起身,横臂搭在若璃玲珑的肩头,看着屏风后的人,眸色越发深重。
“大梁公主享庙堂供奉,临安、乾安两个丫头片子,在宫里绣个花,奉个茶,什么也不干,也有三千户食邑挥霍,要她们为国宣劳,嫁去和亲,也算是尽了公主的本分。可陈希青享了何人的供奉,要替公主出嫁。你女儿没有金枝玉叶的福分,她就有?”
此言一出,宋邺摸出了萧翊发难的脉门——他是为陈希青来问罪的。
宋邺原以为陈希青一个罪臣遗孤,没有靠山,陈廷玉全当没这个女儿,朝中也无人保她,让她去当和亲的替死鬼,既能圆满地办了差事,又不得罪任何一方。
哪知这不起眼的丫头,背后竟有翎王撑腰,这次可真惹了个太岁阎王。
他忙伏地辩解:“怀……怀安公主是自请去和亲的,王爷,微臣择良女时,并未想到她。”
“你没想到她,但你给了她机会,”萧翊仰起下颚,说,“以良家女子代替公主和亲的主意,是你给父皇出的,是也不是?”
萧翊说得清淡,似平常询问,但句句都带着冷森的刃,剐在宋邺躬起的背脊上。
宋邺此刻已抖如筛糠。
萧翊还不满意,继续道:“你早看出我父皇担忧北狄和亲之心不诚,不舍嫁公主过去,就出了这主意。来年开春,北狄若毁约来犯,我神武营可大胆踏着她的尸体与北狄开战,宋大人真是为国为民的好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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