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手忙脚乱地将裴明渊安置在床榻上。裴既白接过白慎递来的解毒丹,小心翼翼地送入弟弟口中。然而药丸入腹多时,裴明渊身上的青紫毒纹却未见消退,只是蔓延的速度稍稍减缓。
“这......”明昌瞪大眼睛,声音发颤,“府上珍藏的九转还魂丹竟不起作用?”
裴既白指尖微颤,强自镇定地转身:“白慎,速去请高太医!就说......”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就说雨澄危在旦夕。”
待白慎匆匆离去,屋内陷入死寂。楚昭野立于屏风旁,十指不自觉地攥紧。望着榻上气息微弱的裴明渊,他心如刀绞,却又踌躇不前——这终究是裴府家事,他一个外人......
“明昌。”裴既白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属下在。”
“将药房所有解毒药材尽数取来!”裴既白撑着桌角的手青筋暴起。
明昌领命飞奔而出。楚昭野望着这位在重压下仍条理分明的裴家主,恍惚间想起自己的姐姐。原来执掌家门从来不是易事,而此刻他更忧心的,是裴明渊渐弱的脉搏。
待高怀苏匆匆赶到时,裴既白与楚昭野都已熬得双目赤红。这位见惯生死的大医官在看到裴明渊的刹那也不禁倒吸凉气——昔日意气风发的裴二公子此刻面色青灰,唇边还凝着黑血。
她跪坐榻前诊脉,忽然眉头紧锁。裴既白心头一颤:“高太医,雨澄他......”
“此毒真的是前所未见。”高怀苏沉重摇头,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炙烤,“暂且用金针封穴延缓毒性,裴大人需速去高家寻我祖父。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识得这秘毒。”
裴既白望向榻上气息奄奄的弟弟,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我这就去。”
檐角铜铃在骤雨中叮当作响,楚昭野的飞鱼服早已湿透,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青石板上。他正要开口,却见裴既白突然拽住他的衣袖,竟在雨幕中直直跪下。
“裴家主!”楚昭野慌忙跪地相扶,冰凉的雨水浸透膝裤,“您这是何意?”
裴既白抬头时,檐下灯笼将他的面容照得格外清晰——这位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裴家主,此刻眼尾通红,一滴水珠顺着消瘦的脸庞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这一跪,是为雨澄。”裴既白的声音比夜雨更凉,“楚公子可知他房里那些物件的来历?”
楚昭野眼前浮现出裴明渊的居所:青铜铃铛悬在窗前,断了弦的焦尾琴摆在角落,还有满架子的异域典籍......每件物事都透着说不出的孤寂。
“他自幼......”裴既白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五岁能诵《黄帝内经》,七岁通晓星象占卜。这般天赋,却成了他的枷锁。”
惊雷炸响,照亮裴既白惨白的脸色:“外人只道裴二公子清冷矜贵,却不知他独处时......”喉结滚动间,声音低了下去,“十岁那年,我撞见他用金针刺穴,说是要封住‘不该有的天赋’......”
楚昭野瞳孔骤缩,突然抓住裴既白的手——那骨节分明的指上布满细碎疤痕,像是......砸门留下的。
“母亲去世那日,”裴既白指向屋内,“他亲手断了琴弦,从此再不许人碰那架古筝。”雨声中混着哽咽,“北疆送来的那些物件,是凝夜怕他......”
话未说完,裴既白突然重重叩首:“这十年间,唯有见你时,他眼里才有光。那碗药......”抬起的面容上雨水纵横,“除了你,没人能让他乖乖喝下。”
楚昭野想起白日里裴明渊喝药时微蹙的眉,想起他“忘记”药汁被自己抓包时泛红的耳尖......原来那些鲜活神情,竟是他十年未展的欢颜。
“裴家主......”楚昭野将人扶起,发现对方衣袖下藏着更多伤痕——是常年攥拳留下的月牙印。他忽然明白,这对兄弟一个将伤痛刻在手上,一个......则刻在了心里。
雨幕深处传来更漏声,楚昭野望向病榻方向,仿佛透过重重雨帘看见那个蜷缩的身影。十年前海棠树下的小团子,如今用清冷外表包裹着满身伤痕,却依然......只对他展露笑颜。
“我答应你。”楚昭野解下腰间玉佩塞进裴既白手中,“以楚家百年声誉起誓,此生定护他周全。”
玉佩上“锋”字染着雨水,像极了那年落在裴明渊掌心的海棠。
屋内,高怀苏用银针轻轻扎入裴明渊的穴位里,床榻上的裴明渊眉头紧皱,似乎在梦境里见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裴明渊的意识渐渐清明,却发现自己站在裴府旧时的庭院中。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映出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那是幼时的自己。
小裴明渊孤零零地坐在石阶上,怀里抱着一本厚重的《星宿典籍》,仰着头专注地望向夜空。星光落在他稚嫩的脸上,勾勒出柔软的轮廓。
裴明渊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那个孤独的小团子,指尖却穿过了虚幻的身影。他这才惊觉,自己不过是一缕游魂般的虚影。
“雨澄,怎么又一个人在这里看星星?”
温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裴明渊浑身一震,缓缓转身——母亲穿着那件素雅的月白色长裙,发间的玉簪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她弯腰抱起小裴明渊,轻轻拍去他衣摆上的尘土:“我们的小天文学家又在研究什么呀?”
“娘亲看!”小裴明渊兴奋地指着天空,奶声奶气地说,“那是天狼星,是夜空中最亮的星星!书上说它比太阳还要大好多好多倍呢!”
“雨澄懂得真多。”母亲温柔地亲吻他的额头,抱着他在庭院里慢慢踱步。
裴明渊站在原地,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母亲衣角的流苏,想要拥抱那个曾经温暖的怀抱,想要告诉她这些年自己有多想她——
可他的手再一次穿过了虚空,徒留满掌月光。
夜风拂过,母亲的裙角在月光下泛起温柔的涟漪。小裴明渊依偎在她怀里,稚嫩的手指在书页上划着星图,每说出一颗星辰的名字,就会得到母亲轻柔的抚摸。
“娘亲,”小团子突然仰起脸,“天狼星会一直这么亮吗?”
“会的。”母亲将他搂得更紧,“就像雨澄眼里的光,永远都不会熄灭。”
裴明渊跪倒在地,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多想告诉那个年幼的自己,要珍惜此刻的温暖;多想对母亲说,她走后的十年里,自己再也没能完整地看完一本星象典籍。
庭院里的梧桐沙沙作响,母亲的歌声轻轻飘荡。裴明渊看着小团子渐渐在她怀中睡去,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为他披上外袍——这一幕他曾在记忆里重温过千万遍,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
裴明渊恍惚间又见光影流转,小团子从朱漆马车上雀跃而下,锦缎小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母亲立在廊下,月白的裙裾被春风轻轻拂动,张开双臂将扑来的小团子稳稳接住。
“雨澄去楚府玩得可好?”母亲指尖拂去他鬓角的汗珠,杏眼里盈满温柔。
“好玩!”小裴明渊眼睛亮得惊人,小手攥着母亲的衣襟,“闻锋哥哥教我认了好多兵器!”红扑扑的脸颊上还沾着不知从哪蹭来的尘土。
裴既白负手走来,玉冠下的眉眼含笑:“这小子跟楚家二公子投壶射箭,闹到掌灯时分才肯回来。”
“我们雨澄交到朋友了?”母亲惊喜地颠了颠怀中的小团子,惹得他咯咯直笑,发间缀着的银铃清脆作响。
虚影中的裴明渊不自觉地向前一步。他看见年幼的自己从怀中掏出一块油纸包,献宝似的捧到母亲面前:“闻锋哥哥给的桂花糕,我留了半块给娘亲......”
母亲眼眶微红,就着他的小手咬了一小口:“真甜。”
裴明渊颤抖着伸手,却只触到一片虚无。他望着母亲将小团子高高举起,在满庭春光里转圈,素白的衣袖如蝶翼般舒展。那个会撒娇、会欢笑的自己,仿佛早已随着母亲的离去,被永远封存在记忆深处。
“娘亲......”裴明渊轻声呼唤,泪水划过下颌。
母亲抱着儿时的自己渐渐远去,没有再回头。
“娘亲!”稚嫩的童声伴着木门“吱呀”的声响传来。稍长高了些的小裴明渊风风火火地冲进屋内,发间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身后的裴既白一手提着两个书包,一手扶着门框摇头轻笑。
母亲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怀中抱着襁褓中的小裴凝夜。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月白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花影。她抬眸时,眼角漾起温柔的细纹:“回来得正好,快来看看妹妹今日会不会抓你们的手指了。”
小团子立刻蹬掉锦靴爬上矮榻,小心翼翼地凑近那个粉雕玉琢的婴孩。裴既白放下书包,也跟着跪坐在母亲身侧。
“妹妹的眼睛像星星!”小裴明渊轻声惊叹,伸出食指让婴孩攥住。
母亲笑着将小裴凝夜往他们跟前送了送:“以后要保护好妹妹,知道吗?”
“嗯!”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应道。小裴明渊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银铃:“我给妹妹带了礼物!是闻锋哥哥帮我挑的......”
站在虚影中的裴明渊喉头发紧。他记得这个银铃——后来一直系在裴凝夜的腕间,直到她远赴北疆那日。
眼前的景象忽然如水面般荡漾开来。春日暖阳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灵堂内摇曳的白烛。十五岁的裴明渊跪在灵柩前,背脊挺得笔直,素白孝服下的身躯单薄如纸。
香炉中的青烟袅袅上升,模糊了他苍白的脸色。裴既白在一旁强忍悲痛接待宾客,而裴明渊只是死死盯着棺木前那盏长明灯,仿佛只要看得足够用力,就能留住那簇即将熄灭的火苗。
“雨澄......”裴既白走过来轻按他的肩膀,“去歇会儿吧。”
裴明渊摇头,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不能哭——母亲说过,裴家的男儿要如山岳般坚毅。可当吊唁的人群散去,当灵堂只剩他一人时,少年的肩膀终于开始颤抖。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素幡上,拉得很长很长。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拍打在窗棂上的声音,像极了母亲哄睡时轻哼的童谣。
裴明渊缓缓俯身,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一滴泪终于砸落,在石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想起母亲最后一次摸他的头,手心已经凉得像玉;想起她断断续续地说“要照顾好妹妹”,却再没力气说完下半句。
灵堂外的海棠被风雨打落,花瓣粘在窗纸上,像一抹褪色的胭脂。十五岁的少年攥紧了孝服,将呜咽死死锁在喉间——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在他夜观星象时披衣而来,再没有人能用一声“雨澄”就驱散他所有委屈。
虚影中的裴明渊站在灵堂前,喉结剧烈滚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灵柩前的白烛摇曳,映得他脸色惨白如纸。
忽然,一阵熟悉的暖意从背后包围了他。裴明渊浑身一颤,缓缓转身——母亲正温柔地拥抱着他,月白的衣袖拂过他的脸颊,带着记忆里的沉香气。
“雨澄怎么又哭鼻子了?”母亲轻声问道,指腹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那触感如此真实,仿佛岁月从未将他们分离。
裴明渊张了张嘴,却只能哽咽着唤出一声:“娘亲......”
“傻孩子。”母亲捧起他的脸,眼中盛满不舍与怜惜,“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困在这里了。”
“可我舍不得您......”裴明渊攥住母亲的衣袖,像幼时那般不肯放手。
母亲却轻轻摇头,将他往光的方向推了推:“有人在等你回去。”她的声音渐渐飘远,“既白、凝夜......还有那个总爱惹你生气的楚家小子。”
裴明渊想要追上去,双脚却像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灵堂的景象开始模糊,母亲的轮廓渐渐化作细碎的光点。
“娘亲!”他撕心裂肺地喊道,伸手想要抓住那些消散的星光。
最后一丝光亮中,他看见母亲对他温柔一笑:“天狼星永远都在,娘亲也是。”
眼前骤然陷入黑暗。
裴明渊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床帐内光线昏暗,他的掌心传来真实的温度——楚昭野正趴在床边,牢牢握着他的手,眉头紧锁。
“......楚昭野?”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楚昭野立刻惊醒,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担忧:“做噩梦了?”粗糙的指腹擦过他湿润的脸颊,“哭成这样。”
裴明渊这才发现自己的枕头已经湿透。窗外,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纱帐,为楚昭野疲惫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我梦见我娘亲了......”裴明渊顿了顿,突然伸手抓住楚昭野的衣襟,“别走。”
楚昭野怔了怔,随即翻身上榻,将他搂进怀里:“我在这。”坚实的臂膀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一直都在。”
裴明渊将脸埋在他肩头,嗅着熟悉的松木香。楚昭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就像安抚受惊的孩童。
“她推我回来......”裴明渊闷闷地说,“说有人在等我。”
楚昭野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嗯,我在等。”
晨光渐渐明亮,如意不知何时跳上了床榻,毛茸茸的脑袋蹭着裴明渊的手背。楚昭野看着怀中人渐渐平稳的呼吸,低头吻了吻他湿润的眼睫。
“睡吧,”他轻声说,“这次我守着你。”
窗外,天狼星的光芒渐渐隐去,晨光透过窗纱,在床榻上洒下一层柔和的暖色。裴明渊蜷在楚昭野怀里,呼吸均匀而绵长,眉间那道常年不散的郁色终于舒展开来。梦里,母亲的身影渐渐远去,却留下一抹温柔的笑意,像是终于放心将他交托给了值得信赖的人。
裴既白站在廊下,目送高家的马车消失在晨雾中。他转身时,透过半掩的窗扉,看见楚昭野的手臂仍紧紧环着裴明渊的肩,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铺散在枕上,宛如一幅静谧的画。
明昌端着刚熬好的药走近,低声道:“家主,高长老说这药需趁热服下。”
裴既白摇了摇头,唇角微扬:“不急,让他们多睡会儿。”他顿了顿,又吩咐道,“去备些饭菜,再温一坛桃花酿,还有——”他想起什么似的,眼底笑意更深,“桂花酥和桃花酥各备一碟。”
明昌领命退下,裴既白负手而立,望着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母亲也是这样,总会在他们兄妹几个赖床时,温好甜点和热粥,等他们醒来。
日上三竿,裴明渊终于被一阵甜香勾得睁开了眼。他迷迷糊糊地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陷在楚昭野怀里,额头抵着他的颈窝,连呼吸里都是那人身上熟悉的松木气息。
“醒了?”楚昭野低笑,指尖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
裴明渊耳尖微热,刚想挣开,却听见门外传来白慎的轻咳:“二公子,楚大人,家主命人备了饭菜,还有……您爱吃的点心。”
楚昭野挑眉,凑近他耳边低语:“看来你兄长是铁了心要把你喂胖。”
裴明渊瞪他一眼,刚要反驳,肚子却先一步“咕噜”一声,惹得楚昭野闷笑出声。他恼羞成怒,抬脚就要踹人,却被楚昭野一把扣住脚踝,顺势将他从被窝里捞了出来。
“别闹,先吃饭。”楚昭野随手扯过外袍披在他肩上,“再不吃,桂花酥该凉了。”
裴明渊一怔,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桂花酥?”
楚昭野低笑,指尖在他鼻尖轻轻一刮:“你小时候去我家,偷吃了我阿姐一碟桂花酥,还赖账说是猫叼走的,忘了?”
裴明渊耳根一红,刚要反驳,门外又传来明昌小心翼翼的声音:“二公子,家主说......再不起来,桃花酿就不给您留了。”
楚昭野闻言,直接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吓得裴明渊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楚昭野!放我下来!你这是虐待伤员!”
“不放。”楚昭野笑得肆意,“除非裴大人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今晚陪我喝酒。”
裴明渊瞪他,却在看见他眼底的温柔时,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楚昭野满意地勾唇,抱着他大步往外走,而门外,如意蹲在廊下,歪着头看着两人,猫眼里满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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