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薄薄车帘缝隙吹入的温风带着山林郊草的气息,四周不再像从城内出发时那样尽是喧嚣,而是只有行进时步伐与车轮滚动交织混杂的声响。
侧窗外旷阔绿地逐渐消失,转而变为白石平整砖地,又过了一柱香的时辰,车轮缓缓停驻。
郦兰心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这下是过了东山外围,真的到行宫里了。
来之前在家等着出发、临行上马车,她都不曾紧张,但现在真真切切要踩到行宫的地了,她却控制不住踌躇。
说到底,她还是没经历过这些盛会场合,记得十五那年进了许家,那场如今知晓是无比精简的婚宴,对当时的她来说,也是极其庄重豪奢了。
目前为止,她所见过的最大场面,也只是许家过年时的热闹,还有成婚后许渝怜她一直照料他不曾出过府,让许碧青带着她去看了一次长碧湖畔各家公子贵女办的马球会。
可那些和今日天家聚宴相比,也都是小打小闹。
郦兰心抿了抿唇,强迫自己放松捏住帕子的手指,身旁的梨绵神色完全是如临大敌,醒儿更是有些抖起来了,只不过初生牛犊到底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慌张时还带着丝许兴奋。
“二奶奶,请下马车吧。”外头车夫的声音如预想响起。
梨绵先推了厢门出去,紧跟着是醒儿,下头已经摆好了轿凳。
两个丫鬟落地站稳后,郦兰心轻提裙边弯身从厢里出来,伸出手,立时被梨绵掌心接住,顺势缓将绣鞋落到轿凳上,轻身下地。
她不住在将军府中久矣,好在逢年过节都要回去阖府同乐,平日时不时去受张氏教导,当初学的那些个世家礼仪规矩并未忘记。
梨绵是小时就经那些管女使的婆子教引过的,对这些比她还熟悉,而醒儿站在一边,或许是因为氛围显然不是在家中那般轻松,这小丫头现下也紧闭着嘴,僵僵站直,不敢擅动。
下了马车后,郦兰心抬首望去,她们这驾马车的前头,许碧青也被丫鬟婆子们扶着落了地,和煦日辉投照过来,年轻女娘丹裙如枫,额间鎏金花钿熠熠,华彩动人。
再往前,张氏和庄宁鸳也接连下了车驾,张氏身有诰命,宝髻堆云,浑身气派雍容庄雅。而庄宁鸳虽穿戴偏素,却也是环佩叮咚,容上月画烟描。
三人走到一处,确是一家。
郦兰心垂首看了看身上的衣裙,有些拿不准该不该过去。
张氏转头过来,抬手轻招:“兰心,过来。”
郦兰心抬步过去,迎着张氏满意的淡笑和许碧青打量她穿着后丝毫不掩嫌恶的眼神。
临行的时候许碧青好一顿折腾打扮,是府里最后出来的,郦兰心先上的马车,故而许碧青还没见过她今日打扮的真章。
“娘!”许碧青有些抱怨地瞪着自个亲娘,“您不是说给二嫂送了新衣裙去吗,怎么也不送点颜色鲜亮的,待会儿进去,被那几个和我不对付的瞧见二嫂这寒酸样子,我不得丢死人了!”
户部侍郎家、魏国公府、永诚伯府那几家的女儿,和她向来不和,见面必定争比,要是让她们瞧见她有这么个穷酸二嫂子,不趁机落井下石笑话死她才有鬼了。
她娘这做的什么事,自个儿把自个儿家的脸送出去让人家打!
她娘和这村姑二嫂不要脸,她许碧青还要脸呢!
说罢,许碧青偏首微抬下巴,冲着郦兰心:“我带的箱笼里还有几套裙衫,你去试试,能穿就赶紧把这身换了,又不是来奔……”
“住口。”张氏沉着脸出声,“你二嫂是素朴持重的人,不贪恋那些身外的东西,你该体谅你二嫂,学她守贞雅节,而不是在这胡言乱语。”
郦兰心保持着沉默,和一旁的庄宁鸳一样,眼观鼻鼻观心。
许碧青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只觉得自己娘脑子坏了。
平常在家里头当然没什么,她这二嫂上不得台面就上不得台面了,今日可是行宫游宴。
还想再争辩:“娘,可今天是……”
“行了!”张氏不耐烦摆手打断她,转身,“越发没规矩,你若是不愿,那就呆在这,别进去了。”
说罢,抬步向里走去,庄宁鸳紧跟后头。
许碧青站在原地不甘地跺了跺脚,再狠狠瞪了郦兰心一眼,暗骂声木头蠢才,方才小跑跟了上去,三两步就冲到最前面,挽住张氏的手,又开始缠着母亲说软话撒娇。
等她动了身,郦兰心才举步,走在母女俩后面,和庄宁鸳并排。
越往前走,四周的人就越多,各家女眷,并乌泱泱婢女婆子,路上还有宮婢黄门,热闹非凡,一齐向同一个方向而去。
齐婆子那日过来说了进行宫后的规矩,还有到了之后的大致流程。
此刻已过巳时,各府又经数个时辰的行进,不论是主子还是随队的下仆们都是疲累,不会先开游猎等需要精力的场面。
而是先宴饮一番,香醪佳肴,海味山珍,行宫里俱已一早备齐,等休憩够了,才到各类游乐事宜。
游猎、马球会、花会、雅集……届时拂纷盛事,目不暇接。
宫宴男女分席,许父带着幼子许澄去了另一边的大殿,她们女眷则是向西侧的玉露台而去。
只不过郦兰心还是有些不安,朝前望了一眼,见到张氏和许碧青母女俩又亲热地贴在一处言语,又观身旁,唯有梨绵醒儿和庄宁鸳的手下人。
于是侧首压低声:“大嫂。”
庄宁鸳偏头看她,神色平和。
“到了里头,我要坐哪呢?”郦兰心轻声问。
这不是她多虑,齐婆子让她紧跟着张氏,可张氏是有诰命在身的三品淑人,而她只是白身,更非有爵之家出身,她实在不知宫宴的序位如何,她能否坐在张氏身边。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的忧虑便成了真。
“母亲是诰命淑人,我与你不同她坐在一起。”庄宁鸳淡声。
“那……”
庄宁鸳眼神平如无潮无浪的河湖:“到时,你同我坐在一起便可。”
郦兰心微松了口气,心落回肚子里:“好。”
在许家满族或亲或表或堂的女眷之中,她最愿意和这个大嫂相处,庄宁鸳性情平和,比那寺里的出家之人还要淡些,从不为难她,只是也不亲近她。
郦兰心觉得这样就很好,相安无事,平平淡淡。
只是这一次短暂对话后,庄宁鸳没像从前一般立刻收了声,再不说话。
随着玉露台越来越近,四周的官眷宗亲也越来越多,朝她们这个方向投过来的视线也越来越多。
当然,都是集中在郦兰心身上的,贵妇女娘们有的捻着帕子窃窃私语,有的嘲意露在明面,也有的似乎只是觉得古怪,好奇探究。
庄宁鸳目光轻而快地扫了一眼郦兰心的身上,最后定格在她的发髻。
然后轻声:“我那,还有些钗环首饰,现在去拿,来得及。”
言中之意,不释而明。
郦兰心瞳仁微颤,讶然之后,心里不由得涌过一阵小小暖流。
“谢谢大嫂,”郦兰心笑容柔淡,“不过,我这身都是母亲给置办的,已经足够了,若是换了,只怕拂了母亲好意。”
抬眼和庄宁鸳深深对视,后者意会,也不再多言。
一路行入玉露台中,郦兰心跟着宫人的指引,在宴几后落座。
她的席位在列排大致中间的位子,宫女们恭敬捧着膳肴茶酒鱼贯而入。
郦兰心看着面前金银描面的黄花梨宴几,满桌名窑所制的盘、盂、壶、盅、碗、碟,宴几之侧又摆放一小香几,专置名香芳卉,以怡宾客,不由惊叹天家奢丽。
郦兰心转首望向宴席最首,那几处是几位国公夫人、还有左右丞相夫人的席位,后宫妃嫔公主、各亲王郡王宗亲都不与臣子们同席,都在皇帝所在的清霄殿聚宴。
心里有些许遗憾,本来她还挺想看看宫里的娘娘们是什么模样的。
收回眼,无视身旁屡屡投来的各色异样眼神,自顾自用起膳。
舀起碗中颜色清澈的汤水,浅尝了一口,瞳中顿时微微缩紧。
无他,这汤看似味道寡淡,入了嘴里却滋味厚重,不同种鲜咸环环相扣,惊人的奇香。
旁的膳食一道道尝过去,也是各有千秋,壶中呈的是果酒,却与她往日过年时才会浅饮一杯的酒水完全不同,入口柔顺,一路滑到胃底,随即体内微微发热。
郦兰心手中的筷子未放下过,慢慢吃。
但其实她也吃不了多少,因为宫宴上的菜肴份量都很小,她只是每一道都挑了一点,尝尝好滋味。
然而她在这处自娱,不远处的许碧青却是快要气疯了。
身旁几道讨厌的细碎声音一直笑——
“许家妹妹,那是你二嫂?”
“我只隐约听说许二公子伤了身子从战场上退下来,后来好像娶了个没门户的女子,却没见过,原来真有此人啊。”
“诶哟,看看那样子,活像是饿死鬼投胎了。”捂着唇鼻。
“别的不说了,那穿的是什么呀,也太不吉利了。”
“就是,许三娘,你也不能成日想着马球赛和诗社上出风头,也得对家里人多上点心呐。”
“唉,也别为难三娘了,许府是武将世家,这,不拘小节,也难怪嘛。”
“……”
四周女娘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调笑暗讽,许碧青听在耳朵里,脸色越来越青,袖下蔻甲掐进掌心。
眼神中迸出烈焰,直直烧向毫无知觉的郦兰心。
刀子般的眼神几乎化为实质,几个呼吸后,被瞪视的人终于有所察觉。
许碧青看着郦兰心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对上自己的目光。
而后,毫无触动地又把头转了回去,还再浅酌了一下盏中果酒。
许碧青难以置信,眼珠子要不是长在眶里,立刻就要飞出来打人。
她,她她她,她竟然敢无视她?!
这个该死的上不了台面的村姑!
谢谢投营养液的宝[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