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梅庄,梅花已然落尽。
草木葳蕤,清泉淙鸣。十二重山峦起伏绵延,三十里梅林云雾如练,不见旧日仓黄,不闻昔时荒烟,山河依旧,故人难见。
五年前的那场大火仿佛烟云过眼,除却梅树上斑驳的焦裂和爬上青苔的荒冢,再无人知晓。
当年三十里梅林几乎全都付之一炬,唯一险存的,只有山顶上一座掩映在梅林中的古宅,唤作梅庄,为月家祖宅。
月家往上三代皆为商贾,买卖做得好,武艺也习得好,门下旁支子弟众多,乃是岳州第一大家。虽久居在这梅山之上,却无一人敢等闲视之。
有言道:天下十山梅为首,岳州十家月为元。五年前的月家,是岳州鼎鼎有名的大家族。这些年有不少家族依赖月家生存,他们大都居住在梅山山脚下,那些人口繁多的家族聚集起来,甚至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市集,交易往来与别处并无二致。
所谓盛极而衰,自从五年前那一次大火过后,月家便像是从岳州消失了一般,鲜少能听到梅庄的消息。月家本家在梅山上,其余的五支旁支有四支都在火灾中绝了后,唯一幸存的一支还是早早就迁居到了剑南道方才逃过一劫。
月家埋葬了当年的逝者后,仿佛是忌惮什么,行事谨慎小心至极。有传言道月家是得罪了大人物不敢再出风头了,还有人道是因为大火烧尽了家财才没了往日的底气。但不管如何说,月家仍旧在梅山上,沉默着听众人的议论和指诘。
今日是月寻归生辰,如果不是那年今日的大火,该是要大操大办的。月家枝繁叶茂,每逢有子弟生辰,便会点上象征他的那盏灯。但大火之后,这里的灯已经许久未曾燃上一盏了。
梅庄山门紧闭,石阶覆长的厚重青苔,显示已经很久没有人涉足这里。月寻归擦完积灰已久的灯盏,带着酒独自去了南山亭。
过去常有云游的先生登梅山长阶讲学,年轻的月家子弟汇聚于此听课,故而这南山亭又名南山书院,学风浓厚,声名远播,时而有大学者和求学之人慕名来此。
一亭、一松、一屏、一桌。谈妙理,辨死生,论入世之理,解时局之弊。如果大诏是一顶至高无上的王冠,那南山书院便是冠上当之无愧最耀眼的明珠。
它是整个梅山最明亮的地方,愈明亮,便愈没有遮蔽,当日风大火急,一百二十名月家子嗣还有五十八名外姓子弟皆抱松而亡。
触景伤情,此后再无一个月家人愿踏足此处。
月寻归跌坐在泥水里,脚边是东倒西歪的酒坛。他醉醺醺倚坐在一根炭黑的木头旁,全身几乎与泥水融为一体。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满上酒杯。“一杯敬皇天后土,一杯敬幽冥亡魂,还有一杯……”
他先为自己满上了一杯,一口猛灌下去。怪哉,分明是菊花酒,却连半分苦意都无。
怪哉,怪哉。
月寻归连连低语。几杯下去,连最后一坛酒也见了底。满上最后一杯酒,他抬起酒杯,轻轻放在斩断的袍角边。
月寻归醉眼朦胧望着手中那一方染了血的袍角,任凛冽的春雨胡乱打在脸上,他却如哭般笑着。
“也敬你。”
月如笙拿着伞站在石后,叹了口气。
这五年月家活得太过窝囊,他们不能展露些许悲伤,他们必须得变成另外一个人,忘掉前尘旧事,忘掉血海深仇,苟延残喘地活着,活得像只整日担惊受怕的老鼠。
连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许他们一辈子都走不出这梅山。
“父亲。”看着雨愈下愈大,月如笙还是走了过去。
“如笙。”他听到声音,拉着他的衣袖让他坐下,面容平静得看不出才刚恸哭过一场。
“陪为父坐会儿罢。”
月如笙有些不忍,解下披风披在他身上,才撑伞靠在他身边坐下。
“父亲,雨下大了……”
“你看。”月寻归指着不远处那棵焦黑的松树,“发新芽了。”
月如笙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一根嫩绿的芽颤巍巍立在风雨中,不过一尺高,仿佛一阵狂风就能将它折断。
“是啊,发新芽了。”
虽然生于焦土之上,但总归是新芽。
山脚下,一辆马车从山那头晃晃悠悠行了过来,径直停在山门处。
“走吧。”月寻归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伸手拉他起来。
“家里头来了客人,总归是要见见的。”
·
“月兄,真是好久不见。”
一名书生打扮的中年人迎面走来,笑着朝着月寻归拱了拱手。
月寻归同样拱了拱手,问道:“方兄,这几日骤雨连天,不知有何大事还要劳烦您亲自来一趟。”
“诶,月兄此言差矣,你我交情深厚,就算是小事,也得亲自走一趟来才算不辱了你月家门楣,也能显出我方某人求人办事的诚心。”
月寻归笑意不改,“不知方兄所求何事?我月某能帮上忙的,定倾力相助。”
方既哈哈一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闻那沈见月在逃走前曾经留下一把剑,想借此查明他的藏身之处。不过月兄放心,方某知晓您与那叛臣已经割袍断义,并未有怀疑您的意思。”
“若我没有记错,沈见月五年前就死了。寻他去向,也该去地府。”
一把剑能查出什么。将强讨之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他并非头一次见,并不意外。他惊讶的只是为何方既能如此断定见月还活着。
明明……连他都不知道他的生死去向。
“哈哈,月兄深居简出,有所不知。我们挖了那叛臣的坟,里头什么也没有,就是个衣冠冢!他定还活着,说不定,就在听你我二人谈话呢!哈哈哈!”
挖坟……
月寻归血气上涌,只想一剑结果了这畜生。
可是他不能动手,心中愈气,月寻归的表情却愈松弛,气到极点,他甚至笑了。
“方兄说笑了,五年前满山的大火,他又能逃到哪儿去?”
“话虽如此,可保不齐有人窝藏他呀!毕竟这梅山也不全烧了。”
月寻归上前一步,看着他的眼睛:“那方兄可知,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月某记得,这里可是您亲自领兵来查的。”
他一早就知道,纵使他与见月表面上绝了交,这群疯狗还是会追着他和见月咬。可是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五年来,他没有任何见月的音信。他也曾暗中派人去寻,可每次都是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
月寻归年轻时曾是赫赫有名的剑客,砍过的人头比方既走过的桥还多。方既不过一个羸弱书生,被他的目光逼得有些气弱,低头用杯盖拨了拨茶叶避过他的视线:“月兄不知,我又怎知?这不是来找月兄借剑,好查查他的下落嘛!”
他喝了口茶,露出几丝嫌恶,又搁下茶杯:“不过,近几日有了些线索,听说有人在抚州见到了他。”他分出一缕目光,不露声色瞥着他的神情。
月寻归像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自说起剑来。
“剑,确有此物。”
方既身子往前一倾,问道:“在何处?”
月寻归淡然回:“丢了。”
“丢了?!”方忌面上可没有那般淡定,他两手撑桌,怀疑又惊怒地盯着月寻归,摆明了不相信。
“不知方兄可还记得,一年前有人闯入梅庄一事。那把剑,就是在那时失窃的。”
方既:“那为何不告知我!”
月寻归摊摊手,颇为无奈:“不是不肯,而是不敢,谁都知道我和那沈见月早就割袍断义,若说我月某人曾经藏有他一把剑,岂不是惹人怀疑?再说,我巴不得那剑丢了。”
“不对。”方既正要发怒,窗外一阵冷风吹过,他冷静下来,直直审视着他。
他一边摇着头,脑海里将有关这把剑的往事细细捋了一遍,“不对,当年火灾后我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都没有找到这把剑。”他语气一凉,看向月寻归,“莫非月家,还有别的密室?”
放得了剑,自然也藏得了人。
月寻归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喝了口茶才堪堪止住。
“你笑什么?”
“方兄啊,我这梅庄到底有没有藏这把剑,您不是最清楚?毕竟您当年可是里里外外搜过一遍都未找到。您现在又说有,怎么,是五年前没有搜刮干净?”
月寻归三言两语就化解了他的逼问,这让方既很是不悦。
到底有没有这把剑,他的确是最该清楚的人。当年梅庄的宝贝都被他们瓜分完了,除了一个破宅子,再不剩什么。
此言既出,方既脸色变了,不再问他剑的事。
至于原因,还有一件旧事。当年方既搜刮的月家财宝,有一件是御赐之物。他手底下的人不规矩,暗中偷了一些零碎的宝物卖了换钱,结果将这御赐的玉杯也给卖了。玉杯几经转手,到了一位识货的刺史手中,他当即一本奏章呈了上去。
若不是上头有人保着他的命,方既如今的坟头草应当都有半人高了。
见月寻归给不出来剑,方既也不与他装兄友弟恭了,瞥了眼茶汤上漂浮的茶叶,旋即起身,阴阳怪气道:“想不到月家竟贫困若此,真是委屈月兄了。”
月寻归但笑不语。
“听说岳州近来盗贼猖獗,月兄还是提防着点好。”他扫了眼四周破旧的陈设,忽而一笑,“不过也是,这四壁空空,想来贼也不屑光顾。”
等他离开,月寻归才高声道:“方兄,山高路滑,当心跌着。您可当心着腿,不然又得在山沟里过夜了。”
这些年方既时常寻各种理由来月家找麻烦,有一次天黑,轿夫不慎滑了手,连人带轿摔进了山沟里,躺了一晚上不说,还差点断了腿。
方既黑着脸走了,月寻归笑着起身,见仆人在收拾茶盘,随口道:“阿江,今日沏的茶,是三年前的陈茶吧?”
阿江端着茶盘,朝茶杯里吐了口唾沫,不屑嗤道:“贱茶配贱人,想喝好茶,他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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