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王城，大钦茂府邸。
大钦茂昨天在宫里陪大武艺到很晚，回府后睡了几个时辰也总是不安稳，索性推开房门，走到廊亭，摆墨提笔抄起佛经来。
有侍从来通禀：“殿下，裴掌司请见。”
裴翊来到，见了礼，大钦茂挥退了侍从，示意裴翊就坐，自己写完佛经最后几个字，方才搁下笔。
“今日请裴大人此来相见，是父王的意思，本该是我去府上拜访，可父王的身子，我实在是无法离开太久，还请大人多担待。”
他从前跟裴翊仅有的几次对话可从没有过这样的语气，裴翊回道：“殿下言重了，臣不敢当。”
“这些时日，父王跟我说了很多，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我从前并不了解他。”大钦茂垂首沉声道：“我仍然不认同他的某些做法，但在另一些事上，他也的确是用心良苦。”
裴翊说道：“先世子之后，圣王从来都没有想过将这江山传给别人，自始至终都是你，三王子不过是试炼你的刀，让你修炼自身，也看清旁人。”
“那大人呢？”大钦茂望向他，“大人也觉得我可以吗？”
“臣早就跟殿下说过了，渤海以您为期，臣亦如是。”
“想请教裴大人，为君者该是什么样的？”
“臣以为，为君者不可至善，至善则无法涤荡江山；为君者亦不可至恶，至恶则无法化成万民。”裴翊说罢，转而问道：“殿下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我从前同她说过，我也希望把更多的汉家文化带回渤海，让渤海更加繁荣昌盛，希望万民安乐，一方太平。”他望进裴翊深邃的目光，“我想，这大概也是你的愿景，裴大人，我曾经对你有一些成见，不过现在我发现，或许我们才是一条路上的人。”
裴翊朝他恭谨一揖，“臣此一生，不为名来，不为利往，但愿辅佐明主开太平盛世。”
两厢沉吟半晌，大钦茂忽然转而问：“她……找到了吗？”
裴翊答：“找到了，在乌罗护部。”
大钦茂一滞，“乌罗护苍遥？”
裴翊点点头。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是她自己的事情。”
大钦茂微微蹙眉，“你就不担心吗？”
“如果她想要回来，那么任何人事都不会阻挡她的脚步；如果她想翱翔远空，我也尊重她的一切选择。”
“殿下！”
有侍从疾奔而来，“宫里传来消息，圣王咳血，陷入昏迷了！”
唐开元二十五年，渤海主君大武艺走完了他的一生，无论是非功过如何评说，至少在渤海的历史上，他称得上是一位武功卓绝的君主。
他在离开之前尽力打点好了一切，以确保大钦茂的嗣位平稳顺遂。
大钦茂继位的那一日，天朗气清，四海澄明。
渤海国正式迎来一位年轻的新君，这一页的史册开启浓墨重彩的新篇章。
这天夜里，她已经睡下，但并没有睡得很沉，这是她在这里养成的习惯，随时保持几分警醒。
朦胧中觉察到身边有人，蓦地睁开眼，夜还没有过去，帐中仍是漆黑一片，她一时分辨不出身旁这人是谁，只觉得温热的气息欺身而来，下意识地出手想要推开那人，下一刻，手腕却被那人握住，听得那人幽幽开口：“这么长时间没见，有没有想念我？”
她抽出手，“苍遥，你别闹了。”他故作暧昧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过他分明也没有想真正做什么。
对面的苍遥一笑，似乎也觉得这个玩笑没那么好玩，燃了手边一盏灯火，示意她往里靠一点，理所当然地歪到榻上。
隽清问：“你这段时间，去哪了？”
“怎么，你关心吗？我倒是听闻你厉害得很，把也利治得服服帖帖的。”
她有些欲言又止，霫人失马的事情，或许的确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不过如今各方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这个外人，也没什么必要刨根问底，最后没问什么，也没有再躺下，只是抱膝坐着，愣愣出神。
片刻的静谧后，只听苍遥开口：“你是不是很想回去啊？”
她没有否认。
苍遥又说：“你回去能怎么样呢？他能娶你吗？还是没名没分地跟着他，等有一天他厌倦了，弃你如敝屣？大门艺这个名字会永远像一把剑悬在你头上，只要他想往上爬，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你都不会是第一选择。更何况，就算渤海民风开化，可那些官家若是知道你在这边这么久，又怎么会相信……”
苍遥的话停滞在这里，但是隽清知道他的意思是“又怎么会相信她还是清白之身”。
她盯着苍遥，似笑非笑，语意冷了几分，“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谋算，如果我没有退路，说不定会跟你？”
苍遥说道：“我只是想说，如果一条路走不通，也可以换一条路，那个什么玄灲，我也可以帮你查。”
“苍遥，你未免想得太窄了，人心都是易变的，如果他会变难道你不会？再说为什么一定要依附于男人呢？情爱如浮云，婚姻更是权衡，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在不在一起是另一回事，人生辽阔，不必困囿于此。”
她向前探身，“那劳什子东西更是困不住我，我是承了你人情，你若是一定想要这样的回报也可以，之后，我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
他一直平静地望着她，此时眸光落在她唇边，又回溯到她眼眸，露出诡计得逞的微笑，“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
“你又耍我。”隽清抬手便要向他挥去，被他一把拦住，沉声说：“大武艺死了。”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此时天光已微明，苍遥看着她，“大武艺病死了，现在，大钦茂是渤海的王了。”
她一时有些怔忡，没有说话，苍遥又说：“有人在河边等你。”
他看得清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以及望向他这边探寻的目光，他坐起身，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隽清没有半分犹疑，飞快地下榻套上靴子，回身朝他行了个礼，“谢谢你，苍遥。”
帐外的马嘶奋蹄声远去，苍遥自言自语：“你若记得也好，但忘掉最好。”
此时天色蒙蒙亮，大多数人还没有出来，她一人一骑驰骋在广原上，奔向波光粼粼的河水边。
河边无人，她转头望向那日隐匿马匹的河谷暗石。绕过石壁，果然望见一个身影，她勒住马，那人听到马蹄声，转过身来。
虽是最素简平易的玄色衣裳，可摘下风帽，那一瞬间的风华耀目自非常人可比。
她跳下马背加快脚步跑过去，那人也迎上来，朝她走近。
“裴翊！”扑到他怀里，裴翊张开手臂轻轻搂住她。
裴翊摸摸她的乌发，“委屈你了。”
“我这不是挺好的。”她目光晶亮，这段时间，总觉得精神紧绷不得舒怀，此时此刻方像寻到了大自在一般澄澈明净。
猛地想到自己这从心而发的举动似乎有些逾矩，尴尬之下她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对了，符昶他回去了吗？”
“回了，事情原委他都跟我说了，真该罚他。”
隽清才终于放下心来，“他是为了我才身逢险境、死里逃生的，你就当卖我个面子，别罚他了好不好。”
裴翊闻之一挑眉，“哦？这么在意他？”
隽清觉得心中仿佛成群的野马奔驰而过，这平素看着正经惯了的人，不正经起来竟也不遑多让啊。
他含着微微的笑意，“如今主上承继大统，命我前来接你回去。”
她知道那九重宫阙已换了新主人，不知如今的他是个什么样子。她歪歪头，眼神晶亮又满是狡黠的探寻，“是他让你来接我，还是你想来接我？”她走近一步，低声说：“若教人知道你这位贵客亲至，那还了得？”
明知她故意捉弄他，他也并不恼，目光低垂了一下，又看着她，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自信，“你还……愿意跟我回去吗？”
隽清疑道：“怎么会这么问？”
“我没有保护好你，人在经历生死之变后，想法多半会有些不同，无论你有怎样的打算，我都尊重。”
“你曾经同我说，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泥泞，都要不忘却初心，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我想成为你的助力。”
二人在河边走，说着这段时间各自的经历。
河水奔流不息，裴翊忽然说：“你之前不是问我，这些年有没有动过心。”
她转头望向他，他仿佛用了很大的勇气，接着说下去：“我曾经有过妻子，也有过孩子，可是我没护住她们，我同样害怕护不住你。郢州之后我那如死水一般的人生里，你是唯一的一次风吹草动。”
他停住脚步，温柔而郑重地看着她，“隽清，我也喜欢你。”
他说得诚挚，但也带着一丝忐忑，他有些担心，现在说这个，会不会太迟。
隽清笑笑：“我知道了。”
他本是见惯了生死的人，此刻却显得颇为踌躇，问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她唇边的笑意却有些凝滞，他看在眼中，升腾出一瞬间的心慌。她心里想的是，她愿意跟裴翊在一起，但是，国公世子也愿意吗？苍遥那番话有私心，但并非全无道理，何况他还根本不知裴翊的另一重身份。
大钦茂继位，那桩强加的姻缘很好解决，很多莫须有的猜忌也烟消云散，可独独跃不开的，正是他真正的身份。
国公府没有什么一手遮天的本领，但它背后牵涉的东西却太多，某种程度上来说，未来国公的婚事，比普通宗室的婚事要慎重得多。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说这个，未免太早，且不说她是否能活到那一日，世人总喜欢追求结果，可什么是结果？成婚就是结果吗？那或许是传奇话本的结果，不是人生的。她本来也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笃求一定要成婚嫁个好郎君。
思及此处，倒是释然松快了不少，浅笑着说：“我同三大王那边，虽然彼此都没什么心意，但当时便宜之计，到底也算是应过，回去我要跟他解释一下，求得他谅解，至于我们之间，”她顿了一下，复说：“书上说，过去未来之念，皆属妄想，惟当下之念，方为正念。我之前说过，我不在意善始善终，也不苦求功德圆满，什么流言、名分，都没什么要紧，哪怕前面洪水滔天，重要的是现今这一朝风月。”
“我知道你顾虑的是什么，”裴翊的目光温柔而深情，“我之前的确想过不再娶妻，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只要你愿意与我一生一世，其他的交给我。”他握住她的双手，“往后，你可以过任何一种想过的生活，成为你想成为的样子。”
天光已大亮，清晨的风凉爽，风动，心动，这一刻分外值得铭记。
她扬起嘴角，回握了他的手，仿佛想这样牵着一生一世，声音温柔：“好。”
逡巡半刻，她复说：“我跟苍遥，之前有些交情，只是想试一试，没想到他真的愿意帮忙，不过你放心，该说的话，我跟他说清楚了……”
裴翊淡然摇了摇头，丝毫不觉得这时什么需要解释的问题，“他帮这个忙，我也很感谢他，但是，”他抬起手指轻点她的额头，“以后有事要跟我说。”
“知道了。”她摇摇他的手臂，笑着回。
“我去跟苍遥道个别，我们尽快回去吧。”隽清刚说完这话，转身就见苍遥的亲卫鹤鸣牵着马向他们这边走来。
“我想去见一下苍遥莫弗。”
鹤鸣道：“姑娘，苍遥莫弗已不在部中，动身去王廷牙帐了，他吩咐卑职转告姑娘，山水有相逢，不必拘泥于形式，二位自便即可。马匹和水粮已为二位备好，随时可以出发，还有……”他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这块令牌你们拿着，室韦辖内各部若是有人盘查，都可畅行无阻。”
她知道，他这是不愿当面告别了，“有劳，替我谢谢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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