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隽清坐在廊亭中看着原先空阔的院中多出的这些护卫、仆从、侍女出神。
她回来之后，休息了一段时日，没有再回青云司，宫中下了令，封她为内司，御前听候，协文书事。这是立国以来未有先例的一个官职，从故纸中找到的一个称谓，执掌又有不同。
至于眼前的这些仆从，自然是裴翊的杰作，她这宅院中，倒是热闹起来了。
猫儿蜷卧在她身侧，好奇的眼神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似乎也不太明白为何凭空多出这么多人抢占它的领地。
“姑娘，宫里送来的官服已熨烫好了。”侍女阿罗向她展示那一套特制的女臣黼黻之衣，华美庄重，光彩焕然。
阿罗边小心翼翼地整理衣服边说：“宫里也没有催姑娘去应召，姑娘当真明日起就上值吗？”
隽清点点头，“大唐贵使要到了，宫里需要人手，帮帮忙总是好的。”
唐皇得知渤海主君大武艺的死和大钦茂的嗣立, 遣内侍段守简至渤海吊祭大武艺，并册封大钦茂。近来朝内朝外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一应迎接事宜。
这时响起敲门声，门房去应了门，断断续续传来几句对话——
“新摘的鲜花，来几枝吗？”门房说着“不用”，刚欲摆手请他离开，隽清依稀听出他声音的耳熟。
“让他进来吧。”
那鬻花郎穿着粗布短衣，戴着斗笠，背着一篓鲜花低头走进来，开口便问：“美人儿，买花吗？”
隽清微笑道：“你都不抬头看我，怎么知道我是美人儿？”
“鬻花郎”缓缓抬起头，摘下斗笠，露出符昶那张笑得肆意飞扬的脸来。
她望着他，沉默片刻，一扬手，院中其他的侍从退个干干净净。
她起身走到他身前，打量他身上，“你有伤到吗？”
他一拍胸脯，“我好得很，从小就皮实，水性也好，区区小河……”
符昶看到她目光中淡淡柔雾，心念一动，想着她当时应当是吓得不轻，小心地问：“那个……也利后来没为难你吧？”
“他还是好应付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没想到苍遥这人……还挺够意思。”他摸摸头，见隽清没有接话的意思，转眼瞥见放在一边的花篓，“对了，这花挺好看的，你留着。”他从背篓中取出娇艳清新的花束，找了个瓶子放进去。
隽清打量他这一身，“你怎么这副打扮啊？”
“改个装探查去了，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再作乱了，不过，玄灲那些人应当还不敢招惹大唐。”
隽清斟了茶给他，随口说：“我说我回来之后去找你几次你都不在。”
他听罢，憨然一拱手，哂笑道：“谢少夫人挂念。”
她一滞，抬头望他，“你说什么？”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她看着符昶，“你也是国公府的？”
符昶点点头，“你知道我是个孤儿，其实小时候是国公救了我，我是在国公府长大的，因为世子去了青云司，我才去的。”
她点点头，“也对，早该想到的。”
符昶喝了口茶，茶香氤氲中，望着对面的佳人，难得认真地说：“隽清，我是个粗人，但我也看得明白，这一路走来，你们俩明明都是神仙一般的人，偏各有各的胆怯退缩，如今能走在一起，那真是命里注定的。”
“上天既然让我活下来，我自然不能辜负。”她忽而问符昶：“乌靖海最近有什么动向吗？”
“他最近称病赋闲，没有什么特别，圣王应当是同他谈过了。不过，你也留意一下他，若是有何不妥，早些跟大人说。”
这世间，各人有各人的心念，各人有各人的苦乐，先死后生，踏过炼狱之火，方能获得真正的清明与安宁。此刻日头正好，春日烂漫，她的心中却出现这样一幅图景：茫茫大海中，与天际相接处，一轮姣姣明月，清辉如霜似雪，照亮这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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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唐使至，代表大唐吊祭大武艺，并册封大钦茂为渤海郡王，仍嗣其父为左骁卫大将军、忽汗州都督，大钦茂受册封后，秉承唐皇诏令, 大赦宇内，并遣使朝唐。
高隽清踏入乾元殿，拿着一份起草完毕的表文，去给大钦茂过目。
他正负手立于桌案之后，望着案上铺开的纸沉思。听到她的声音，免了礼，招手让她近前。
那案上是大唐官制的详述，大钦茂开口道：“孤在朝上提过，之前因了以武治国的方略，朝中官职多为武职，孤想着，既要文治强国，改革官制便是首要之务，你去过大唐，这是孤让他们整理的大唐官制，你看看可有什么错漏？”
她看了看那案上，“臣不敢擅加置喙，不过大唐三省六部，各司其职，分工合作，又互为牵制，若能根据我们自身情形参照借鉴，应可事半功倍。”
他微微颔首，转身望向身后的舆图，渤海所辖尽收眼底，那是大好河山，也是万千黎庶。
“如果国中官制要改，那地方州府也需完善，孤之前看郢州案的卷宗就一直在想，那些个地理位置特殊、经济资源丰富的州府，或许可以想想有没有特别的法子去管辖？”
她思索了片刻，试着说：“我曾听闻大唐有直属州的建置，不划归任何一道，不下设支郡，直属中央辖理。”
大钦茂听到这笑道：“不愧是他教出来的，策略都一模一样。”
“圣王又玩笑我。”
他摇摇头，望向地图的目光下移，定在显州左右，隽清想起一些往事零碎的片段，问道：“圣王是不是准备要迁都？”
“父王在时，便已经择显州新建城邑，孤将秉承父王遗志，继续建设显州宫城，渤海，会有新的王城。”大钦茂望着那舆图半晌，仿佛看出很远，遥远的地域、遥远的未来，忽而启唇问道：“你觉得孤曾经跟你说的那个愿景，会实现吗？”
万民安乐、一方太平的海东盛国，会实现吗？
“会。”她的回答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疑。
大钦茂轻浅一笑，“不必像其他人那样恭维我。”
“我没有恭维你，你本就有仁爱之心、济世之才，降大任于你，这也是天意，你想要的那个天下，一定会到来。”
他望着舆图，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淡淡开口道：“若是将来有一天，我也为浮世尘埃所迷，动摇本心，你一定要记得提点我。”
隽清微微蹙眉，复坦然道：“只要圣王愿意听。”
“对了，王妃想见一见你，你若得空，可以去她宫里一趟。”
退出乾元殿后，应韩王妃所召，隽清来到内宫。
“臣高隽清参见王妃。”
韩云岫看到她，招呼道：“隽清，来，坐。”
韩妃怀中抱着一个幼儿，粉雕玉琢，聪明可爱，想来这便是大钦茂的长子大宏临。
听到声音，小王子转头看来，大大的眼睛看到她，忽然甜甜一笑。
韩妃逗他，摇摇他的小手，“来，宏临，看看这是谁呀，这个是高隽清，高姑姑。”
一句话，隽清却是冷涔涔，连忙拜道：“王妃，臣惶恐，实在是当不起。”
韩妃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意，招呼奶娘来将大宏临抱走，屋中的侍女也尽数退去。
韩妃喝了口茶，理了理广袖，如今的她，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在这华服美饰的衬托下，越发雍容尊贵、气度不凡。
在回来之后，进宫之前，隽清曾经来拜见过她，既是礼数，也是探究她的态度。
“你不用介意，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愿意来辅佐他，我也很高兴。就是有点感慨吧，若是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或许你也当得起一个郡主的礼遇，不过那是别人给的荣耀，你现在有的，都是你自己挣的。”韩妃展颐道：“你看过很多风景，见过广阔天地，可以自食其力、一展襟怀，永远自由自在，不必仰他人鼻息，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这是天下很多女子，包括我，都不曾拥有的经历。”
“娘娘一路陪着圣王走来，以后也会福祉绵长，共看江山。”
韩妃微有笑意，“他呀人是顶好的，对谁都一样好，有情尽情，无情尽礼。我对这个世间本也无所求，做好这个王妃就是我的本分。”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入宫，她甚至并不在意嫁给谁，她只想做渤海最尊贵的女人。她不在意自己的夫君从前喜欢过谁，左右现在，与他并肩而立的是她，为他生儿育女的是她，将来青史中与他伉俪情深的也是她。精诚所至固然好，相伴一生也不错，其他的，都不重要。
韩妃轻轻拉起高隽清的手，“隽清，过两个月便是姑母的生辰，圣王仁孝，想要好好为姑母办个生辰宴，但也就是家宴，我理应操持，但在宫中到底多有不便，你若得空可否从旁协助一二。”
“臣谨遵娘娘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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