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乱平定后,他们一刻也未得闲,高隽清去安抚大宏临和宫内外诸宗室臣工,裴翊和大义信带人平稳局势,拘捕溃逃的叛党。
直到这日才稍稍松弛,裴翊独自一人来到许国公府门前。
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开启,算来,锦衣夜行这许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走公府的正门。
公府总管迎出来,躬身一揖,“恭迎世子回府。”
跟随在总管身后的侍从也应声唤道:“恭迎世子回府。”
他踏上台阶,给诸人回了礼,“不必多礼,进去吧。”
行至正堂门前,看到一个孑立的身影,顿了一下,他加快脚步,来到那人身前,半跪而下:“母亲安好,”他缓缓抬头望向国公夫人,“孩儿回来了。”
夫人眼中噙着泪光,将他扶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母子二人往堂中走去,夫人说道:“你爹送信回来,这几日便会随王驾回京。”
“是,很多事情还需要等圣王回来裁决。”
夫人停住脚步,转头说道:“事发突然,不在我们的预想之中,你身份初明,要想好如何应对,尤其是圣王那边。”
“是,孩儿心里有数。”
“高姑娘那边如何了?这次她可是着实不易。”
“那边没事,我让符昶在宫里帮她了。”
夫人点点头,拍拍他的手,“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很多事情也不需要我们过问,有什么需要家里的事情尽管开口。”
沉沉的鼓声从远方传来,那是正觉寺的暮鼓,悠扬旷远,涤荡人心。
高隽清正在宫内处理文书,符昶匆匆而来。
“你让我找的那个苏禹,我打听到了。”
整个乱局期间,高隽清都没有看到苏禹的身影,他本在右卫编中,这不禁让她感到不妙,遂问:“如何?”
“他就是向都林示警的那个右卫,不过他被大崧言刺成重伤,与其他伤者一起移到青云司中救治。”
隽清愣了片刻,起身道:“去看看。”
青云司离王宫不远,有宽敞的院落,故被借用救治平叛中的伤员。高隽清过来,带了些医者和药品。
没受伤的司卫都在帮忙,忙碌得脚不沾地,她熟悉这里,也没劳烦他们引路,一间间自己找过去,最后在靠里侧的一间小室中,找到了面无血色的苏禹。
“大夫,他怎么样?”
大夫答道:“这年轻人啊大劫难也有大造化,刀从左前胸贯穿,本是必死之伤,可他呀奇了,天生心长在右边,算是捡了半条命,不过也很凶险,剩一口气吊着,不知能不能醒。”
“劳烦您一定要尽力救活他,如果缺少什么药材我去宫里找。”
大夫应着,出去和其他医者合议去了,符昶疑惑地看看榻上的苏禹,弱弱地问:“这谁呀?你认识?”
隽清回头望他:“你不认识他?”
符昶眨眨眼,“我应该认识他吗?”
“他姐姐是……裴翊以前的夫人。”
符昶呆愣了片刻,又疑道:“世子的先夫人不是姓赵?”
“表姐。”
“哦……”符昶看看榻上的小祖宗,叹了口气,“用不用我去找世子说一声?”
“不用,我刚才传过信了,你去帮忙到门口迎一迎吧。”隽清回道。
果然,没一会儿,符昶就带着裴翊回来。裴翊坐在榻沿,握了握苏禹的手,听隽清转述了他的情况,垂首不语,就这么枯坐了半个时辰,若不是高隽清拉他出去透口气,也不知他还要枯坐多久。
“大人。”
“世子。”
所过之处,途经的青云卫向他恭敬致意,他颔首相回,隽清问道:“姐姐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不知道,”裴翊停步,“她父亲知道。”他望向那青天,“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有愧于她,如果阿禹此番挺不过来,将来我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隽清说道:“我去寺中看过姐姐,这些年的事情我讲与她听了,她一定会理解你的,错的不是你,是那些乱臣贼子。”
“大人!”符昶在后面挥手喊道:“他醒了!”
苏禹果真醒转,看到裴翊,百感交集,裴翊问道:“阿禹,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苏禹摇摇头,“姊夫……”他顿了顿,“我做到了,我没给姐姐丢脸。”
裴翊心中不是滋味,“别想那些了,好好养伤。”
两人叙了会儿话,裴翊告辞欲走,苏禹忽然道:“世子……”
裴翊讶然转身,听得他说:“你也不要太过思虑,世子大义,姐姐若知道,定苦你之苦,并且以你为傲。”
裴翊笑笑,转身走进清明的天光里。苏禹的目光移到高隽清身上,“多谢高姑娘。”
“你好好养伤,若是缺什么,或者有什么想吃的,差人告诉我,我帮你弄。”
苏禹笑笑,“姑娘若不弃,以后我叫你姐姐吧。”
“可是,”隽清好意提醒道:“你好像比我大几个月。”
“没关系,我脸皮厚,”苏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笑,“随我姐夫论,叫你姐姐,我乐意。”
隽清飞他一眼,留下一句话,出门了——“你呀,还会开玩笑,还是不够疼。”
数日之后,大钦茂、韩妃带着新生的小公主,还有随驾的臣工们返回王城。
借着叛乱的善后,撤换处理了不少人,换上了一些对大钦茂忠贞不二的官员。
大崧言看着牢狱外的大钦茂,并没有半分惧意,“成王败寇,输就输了,要杀便杀,我也不会向你乞怜。”
“为何这么做?”大钦茂问道。
“赌一把,赢了便是万人之上。”大崧言皮笑肉不笑。
“与玄灲勾连,是与虎谋皮。”
“他们本来是想扶持大义信,怎奈你那个弟弟胆小如鼠,只会跟在你后面。”
“赢了,你也只会是玄灲的傀儡。”
“你少高高在上的,你们有什么了不起?你家的江山不也是从别人的祖宗那捡来的吗?”
跟随在大钦茂身边的礼部卿喝道:“大胆!”
“我就是大胆啊,不然会在这?”大崧言跟他对吼,又看戏一般说道:“那日的变数,我没想到,你也没想到吧?是惊喜还是惊骇呀?”
礼部卿连忙插话道:“圣王,臣有一事请您定夺。”
大钦茂看看他,“何事?”
“大崧言有一幼弟,该如何处置。”
大崧言的眼神微变,大钦茂同他说:“叔王一世清名已毁在你手里,你对你这个亲弟弟也没有一丝怜惜吗?”
“难道你会放过他吗?”
“都是同宗,不是不能考虑。”
大崧言垂首半晌,抬头说:“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你玄灲的消息,你留他一命吧。”
“那要看你这个消息有没有价值。”
“联络我的是玄灲天枢使慕祈。”
“这个不奇怪,慕祈叛出青云司,早已在通缉名单上。”
“那紫微君呢?”大崧言说:“玄灲紫微君就是曾经的黑水少主阿斯蒙。”
“你见过他?”
大崧言摇摇头,“听说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我这种身份更不可能见到他,都是慕祈直接找我。”
他说罢,阖上眼睛,显然已经言尽于此,大钦茂一甩广袖,转身向外走去,对礼部卿说:“他弟弟暂交宗属寺,听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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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的后园中,高隽清望着盛开的梨花出神,不禁问道:“你觉得圣王会怎么处置那孩子?”
“大崧言的弟弟元义吗?”裴翊想了想,“斩草除根还是施行恩德,只在圣王一念之间。”
隽清叹道:“如果能离开王城,一生做个普通人也好。”
“只希望他不是下一个阿斯蒙。”
裴翊话音一转,微笑道:“不说这些了,今日我有要紧的事同你说。”
隽清好奇道:“什么事?”
裴翊从袖中取出一个雕琢精美的盒子,在她面前轻轻打开,取出里面的物什,双手递给她。
那是一个湖水碧色的玉镯,温润通透、圆融纤巧,裴翊的声音亦如清风般柔和,“在下对姑娘倾慕之至,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玉镯是家传的,希望你能收下。”
她的心中生出融融的暖意,仿佛之前经历过的所有阴暗、坎坷、辛酸都被这春阳般的暖意消解,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世子想好了?”
他的目光清澈如秋水,点点头,“掌司夫人你大概做不成了,国公世子夫人也还可以吧?”
她笑了一下,抬起左手,意思是让裴翊帮她戴上。玉镯在她纤细雪白的手腕上更显剔透,从前时常舞刀弄剑的,她其实没有戴镯子的习惯,如今看来,又是一种别样的美丽了。
裴翊启唇逗她,“不过话说回来,本来有机会做王妃的,以后至多只能做国公夫人了,不遗憾吗?”
她凑近她,认真地说:“过去、现在、未来,千千万万次选择,我也只会选择你。”
梨花落在地上,仿佛香雪之海,他们坐在这“海”上,依偎着,隽清忽然好奇地问道:“你本来应该叫什么名字啊?”
“名字?”
“就是如果你安然在国公府长大的话,会叫什么名字?”
裴翊摇摇头,“父亲没说过,应该还没有吧。”
“那你以后会改名字吗?”
“之前王族将靺鞨姓氏改成了大氏,父亲倒是没有改,或许他将选择的权利留给了我,不过他应该已经猜到我的想法了。”
“你想保留裴氏,为了感念裴都督。”
“知我者,隽清也,”他肯定道:“裴氏也很合适啊,不像右姓那么扎眼。”
隽清点点他,佯作微愠,“好好,你嫌我扎眼。”
裴翊握着她的手,笑道:“不敢不敢,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他搂过她接着说:“如果不是高隽清的话,我也不会娶你们高家的人,所以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谁跟你天造地设,爱娶谁娶谁去……”
笑闹够了,裴翊平和地说:“等这边的事情结束,我们就一起去一趟南边,走海路拜祭岳父大人,再转陆路到洛阳拜见岳母大人。”
“爹娘呢不会拘束你,想住在国公府也好,想另择一处宅院也可;想做官呢就接着做,想做别的事情也随你心愿;若是不喜欢孩子我们就不要。”
大概是从前的经历始终是他心里的伤疤,她也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想法,不过是调侃道:“那你国公府怎么办?”
“从族里过继一个孩子就好了。”裴翊笑道,又郑重地说:“我会去问问圣王愿不愿意给我们赐婚,还要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仪。”
正说着,昭庆叔在旁边逡巡,神色凝重,不想来打扰,又不好不来,裴翊看到,请他过来,他方才秉道:“世子,乌国舅来了,我同他说世子有事,让他改日再来,他便坚持等在门外,叫别人看到实在是不像样子。”
“让他进来吧。”
他刚刚踏入堂中,乌靖海便起身相迎,裴翊道:“不敢当,坐吧。”
二人坐定,乌靖海望着裴翊,开口道:“我去见过许国公了,但我觉得,还是应该来见一见你。”
乌靖海仿佛苍老了很多,他缓缓起身,跪揖于地,裴翊见状下意识起身,片刻后说道:“你不必如此。”
“你可以认为我在惺惺作态,但是当我知道你还活着的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心里有一丝的松落。”
“你先起来吧。”
乌靖海坐回去,接着说:“世子,我犯下的错,百死莫赎,不只是你的事,玄灲那个铁矿的事情,我一直都知道。”
裴翊并不惊讶,他早就有所猜测,只不过没有证据,“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你,你本就是明炎的上官,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是国舅,又掌着乌氏家族,难道你也抵不住玄灲的笼络吗,他们许了你什么?”
“因为一步错,步步错。”乌靖海的思绪飘回了许多年前,“那年我的儿子生了一场重病,需要几味药材救命,本来那些药材虽珍稀,几家大药铺总是有的,可谁知底下人跑遍全城,居然一无所获,这个时候,有个药商联系我,他手里有药,作为交换,想要一些通关文牒,我当时急昏了头,便应了他……”
“那人是玄灲,从此你便有了把柄在他们手里。”
“不止,他们居然知道我当年对你做的事情,这些事若是公开,乌家便完了。”
“现在不也一样吗。”思及药商,裴翊忽然想到南烛,便依着南烛的相貌询问他,乌靖海听罢点点头,“就是他。”
话已经说到这,倒不如索性说开,裴翊又问:“查封铁矿的时候,找到了解明弗的账册,最后几页被撕掉了,应该是关于你的内容吧,解明弗为什么要保你?”
“我答应他帮他护下明氏姐弟。”
“那那个商人王术死的时候,那个伪造的信件是你的授意吧,应该是大崧言放的,你以为大崧言会为你所用,却没想到他反咬起人来招招见血。”
乌靖海重重叹了口气,裴翊想起慕祈的脱逃,“慕祈是你放走的?”
乌靖海无地自容,又点了点头,解开了之前的诸多遗留谜团,可裴翊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你还知道些什么?”
乌靖海想了想,“当年,贺怀信过世后,有一个人托我将一幅画交给延华公主。”
想来定是那幅藏着线索的画了,“是谁?”
“她的容貌和声音隐藏得很好,但我猜出来了,毕竟曾经效力于她,有些细节逃不过我的眼睛。”
“效力?云掌司?”
乌靖海点点头,“当年云大人极力反对针对你的计划,再加上些别的事情,便被解了掌司之职,但她也不恼,那样的日子她大概早就厌倦了,她那样的人啊就应该仗剑江湖,快意一生,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她告诫过我,不要去做那种事,可惜当时一腔热血、自诩忠贞的我没听进去。”
“原来将侯爷的尸身送回的是云大人,那她有没有说过侯爷到底是被谁所害?”
乌靖海摇摇头,“她应该也没有亲眼所见,我们都怀疑王城中有一个他们的暗桩,只不过潜藏得极深,这些年也没有什么动作,不知还在不在人世。”
那之后不久,乌靖海自请致仕,捐出大半家产用于赈灾扶弱、营造修补,从此深居家中,鲜有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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