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梦中人
在平乐停留了三天,又回去桂林,然后去江陵,往延安,本来从延安回来,计划在西安休息两天,便去北京,中国的心脏,红色的首都,这天晚上,陈露云一个电话打到旅馆:“黄菲,找到了钟坤,你什么时候回来?”
梅思顿了一下,立刻说:“我看能不能买到明天的车票。”
然后马上问:“他现在怎么样?”
那边同样是停了一下,才说:“你回来我和你说,反正身体还行。”
梅思马上要旅馆替自己退了车票,重买票,买不到第二天的列车票,但说有一张机票,梅思便订下机票,第二天拖着旅行箱出门,一位男同志给她办理退房手续,望着她的旅行箱,眨眨眼笑道:“真特别,什么牌子的?”
梅思道:“美国旅行者。”
“唔,美国货,好用吗?”
“挺轻便,还结实。”
铝制旅行箱,底部有轮子,用一条皮带牵着在地上滑动,平地很省力,自己早就喜欢这种旅行箱,只是一直舍不得买,每次经过百货公司,就站在橱窗边看,自己觉得也好笑,明明并不想远行的,这些年的颠沛,实在已经厌倦,却喜欢看旅行箱,觉得和梅林中的野战炊具很是相配,直到那一年去柏翠那里,才下定决心,买下一只新旅行箱。
从西安直抵南宁,陈露云在机场等她,见了面就笑着说:“你可真是,兵贵神速。”
梅思有些不好意思:“多年不通音讯,很是挂念,他还好么?”
陈露云笑容有些含糊:“好还是不好呢,这是一个辩证的问题,假如历史是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他如今自然可以算是不得志,但如今是这样的走向,无产阶级胜利,他的景况其实也还过得去。”
钟坤是在桂平的塘村,不通汽车,县城里,陈露云动用关系,为梅思找了一辆往那边送货的车,叮嘱司机:“好好送过去,再送回来,这是从香港过来的,要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是重要的宣传统战工作。”
司机师傅拍胸脯担保:“尽管放心,我十二年的老党员,这点觉悟还是有的,绝不给政府丢脸,不能让华侨说咱们没礼貌。”
出了城,柏油路渐渐不见了,变成泥土路,狭窄弯曲的道路因为不见人而显得空旷。
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梅思怀里抱了一个花花绿绿的纸盒,有一搭没一搭和师傅说着话:
“辛苦师傅。”
“哪里辛苦,反正也是开车。您在海外这么多年,还写了书,真厉害!”
“也没什么,只是想家。”
“在外面待久了,就想回来,像我们一直在这里,早待腻了,就想着出去看看,什么时候香港随便去,我也过去瞧瞧。”
“那也容易,之前已经谈妥了,十年后香港就回归中国。”
大约三年前,中英发表了联合声明,九七年香港回归,登时人心浮动,有名望的人叫嚷着要移民,那氛围,让梅思想到国民政府撤离之前的大陆。
在车里颠了两个多钟头,终于,前方一片房屋,师傅本有些无聊的脸振奋起来:“看,那里就是村子!”
货车在村口停下来,梅思下了车,向师傅道谢:“多谢你。”
师傅一摆手:“没什么的,您快去找人吧,我去吃饭,就在那个馆子,您办完了事,到那里找我就好。”
村口一个小吃店,师傅大步走过去,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迎上来,没睡醒一样,耷拉着眼皮,手里的抹布仿佛很重,推着抹布擦桌面,不情愿地动着嘴唇皮。
梅思往村里便走,此时七月,正是农闲,村中时时可见人影,梅思询问一个四十几岁的女子:“钟坤先生住在哪里?”
“钟坤先生?钟坤……钟伯啊,就在那边,你这么拐,再那么拐,过了学校,旁边一个孤零零小房就是。啊哟阿婶,你是从国外回来的吧?真是好体面哦,没想到钟伯竟然有这样体面的亲戚!和你说哦,这些年回来的华侨,真是不少呢,就我们隔壁村子,也有两个,去年从南洋回来,整个村子都轰动,你等等我把米放进去,我带你去。”
那妇女把正在淘洗的米放进屋子里,回身果然带了梅思往里面走,一路亲亲热热,左拐右拐,绕过一幢规格超过寻常的房屋,梅思一瞥那门上,“塘村小学”,只是却也倾颓了。
再往前走,迎面一间破败的小屋,那农妇抢先到门前重重拍门:“钟伯!钟伯!你家亲戚回来看你!”
过了几分钟,里面终于有人应答:“谁啊?”
还是那妇女回应:“你家国外的亲戚啊,千里迢迢来找你,快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龙种的人出现在门前,弓着腰,头发多数白了,在那大片的白发中,还夹着几缕黑发,白得并不纯粹,这样斑驳的发色,显得狼狈。
他仰脸朝门外看:“你是谁?”
梅思在他脸上仔细搜寻昔日的影子,几乎难觅踪迹:“我是梅思,江陵小学校,你还记得吗?”
老汉擦了擦眼屎,怔怔地望了她半晌,这才仿佛梦中猛然惊醒:“梅思,黄菲……果真是你么?”
听他叫出自己的旧名,梅思确定无疑:“是我,我回来了。”
见这两人相对流泪,那位大嫂乐呵呵劝说:“这么多年终于又见了面,应该高兴啊,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有话到屋子里去说啊!”
把两个人推到房间里去,自己转身出来,带上了门,快步往回走,迎面撞见一个男人,立马拉住人家:“你可知道么?钟伯亲戚从外国回来了!看着可有钱呢!……”
房屋窗户狭小,室内昏暗,钟坤要点起油灯,梅思忙道:“不用了,看得清的。”
钟坤摇摇头:“我的眼睛可不行了,我想好好看看你。”
依然点亮了油灯。
豆大的光焰下,钟坤又用力揉揉眼睛,对着梅思仔细地看:“梅小姐,你还是那样年轻。”
梅思含笑哽咽道:“不年轻了,已经老了。”
“头发乌黑的。”
“都是染了的。”
“在我心里,你还是当年的梅小姐。”
“你也还是当年的钟上尉。”
钟坤摇头:“我知道自己,不一样了,乡下的尘土,把我掩埋了。”
梅思自然问起从前的事:“忽然间失去了你的音信,不知你去了哪里?”
钟坤苦笑:“别提了,广西战败,我们退去了四川,四川也终于不守,解放军便把我们装船,先送到岳阳,从那里辗转遣送回桂平,但不能住在县城中,把我发送到了乡村,就是这里,让我务农,改造思想,就这样一住就是三十年。”
梅思恍然:“难怪我曾经写信到桂平县你家里,没有人回信。”
钟坤道:“我刚回来时,也写信到江陵,杳无音讯,庄校长也再没有信来。”
梅思说:“我并没有接到那封信。啊,很快我便去职了,学校认为我不适合再作□□,我便回了平乐。临走之前我去见庄校长,她正要搬家。”
“母亲也搬了家,后来与我一起来乡下。”
所以便阴错阳差,失去了联系。
梅思转头望向房间四面:“太太在么?孩子去了哪里?”
钟坤笑一声:“那位钦差大人没有同你说么?这些年我一直是一个人,像我这样的人,国民党战俘,差不多最后面一批,顽抗到底的,好在还够不上当战犯,只要不是别无选择,哪有女人肯嫁给我?至于孩子,更是不要想了,幸好是没有,倘若有了,连累孩子,政治成分不好,一辈子不得翻身。”
纵然不是为了那一腔痴情,肯因时势而转圜,却也转圜不了。
然后细细诉说当年的事:“成都终究守不住,便投诚了,**把官和兵分开,我那时已是中校,重点关照,便给送到教导团,在那里‘学习’了几个月,就去重庆坐船,回了桂平,从此就再也没能离开……你这些年过得怎样呢?”
梅思道:“也不过如此吧,解放之后土改,分了田地房产,我也是有‘黑点’的,便早早去了香港,好容易找到职业,这些年浮浮沉沉,总算顶了过来。”
梅思慢慢地讲,石硖尾的大火,双十的暴乱,六七暴动的炸弹。
钟坤从自己的情绪中稍稍抽离出来,仔细听着,末了叹道:“真希望当时能在你身边。”
自己在桂平,是无声的惨烈,梅思在香港,则是有声的惨烈,战争时代有炸弹,不足为奇,香港并没有与人开战,却也满街炸弹,人类的历史,仿佛永远摆脱不开战争。
身为军人,虽然说不上习惯战争,但毕竟不陌生,而据钟坤所知,梅思虽然去过延安,但没有上过前线,未曾亲眼见过硝烟,这些年她孤身在外,一个女子背井离乡,独自漂泊在香港,该是何其艰难,她能够熬得下来,着实不易,令人钦佩。
梅思微微一笑:“倒是也不很生疏,当年日本人,也往延安扔炸弹。”
钟坤顿时恍然:“是的,他们也轰炸重庆。”
虽然是在后方,未必比前方安全。
起初两人见面,还有些客气拘谨,四十年的时光,是一个不小的距离,然而彼此胸中实在有太多往事需要倾吐,说着说着,便忘却了生疏,尤其是钟坤,尽情诉说,直到肚内咕噜叫了一声,他这才想到:“啊呀,还没有吃午饭。”
梅思抬起左手一看:“三点多了。”
钟坤立起身:“我去烧饭。”
梅思道:“或者不必麻烦,我带了绿豆糕来。”
钟坤摇头,固执地说:“你来了,怎么能不烧饭?很快的。”
便到厨下去生火。
梅思与他一起去了厨房,就是一个土灶,一口锅,钟坤哆哆嗦嗦,从一个烂纸盒里摸出两只鸡蛋,又舀白米,梅思一眼望见有玉米粉:“煮粥来不及了,不如便煮玉米糊。”
钟坤一想,煮粥煮饭总得半个钟头,确实等不得,手便往玉米粉的袋子移去,用饭勺舀了两大勺玉米粉,加水调和成浆,梅思刷了锅,从水缸里舀了水加在里面,便开始烧水,钟坤则是切葱洗青菜,到水开了,便把玉米浆倒进锅中,梅思用木饭勺不住地搅合,钟坤则是加葱加青菜。
梅思侧转了脸望向他,轻声道:“当初在桂林,也是这样烧饭。”
钟坤本来僵硬麻木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生动:“在你家中,我烧火,你煮饭,这些年每次回想,都如同幻梦一样。”
“还记得那时我短少锅碗,将要离开桂林,你送了美国兵的锅给我。”
钟坤端起旁边的碗,把蛋液均匀地浇进去:“当时印象很深刻,梅小姐真的是,朴素作风。”
盖上锅盖焖几分钟,揭开盖子加一点盐,又倒了几滴宝贵的香麻油,便是一锅热气腾腾的蛋花玉米糊。
两碗玉米糊端上桌,钟坤有些愧疚地说:“没有什么好吃的,只好将就。”
梅思一笑:“这在延安,已经是高级别,我住在医院里的时候,就想要吃蛋花汤。”
热乎乎的玉米糊下肚,肠胃一片温暖,两个人随意地闲谈:“当年那只美国小煎锅,到现在不时还会用。”
钟坤微笑道:“它能够有用便好。”
许多东西都逝去了,煎锅还在。
吃过这一餐迟来的午饭,梅思再一看手表,已经将近四点半钟。
钟坤很是敏感:“你要走了么?”
梅思道:“洗了碗再回去。”
起身便拣碗。
钟坤忙问:“怎样来的?”
“搭货车过来,回去也是那辆车。”
“那么你快回去吧,不好让师傅久等,这里比不得桂平……”
比不得桂平有旅馆,夜里谈得完了,到外面招呼一辆黄包车,便送去旅馆,在这一个小山村中,往何处投宿呢?定然是不能住在自己家中的,梅思去过延安,或许不在意条件简陋,然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少不得引来风言风语,别看都已经过了花甲,照样有得给人嚼舌根,若说住村长家,又是一场新闻。
梅思坚持洗了碗,好在几乎没有油,清水冲一下便干净,钟坤快快地刷了锅,也是过一遍水就得,放下锅擦干了手,马上便送梅思出去:“去桂平得两三个钟头,到了那里,天都黑了。”
到了村头,一个妇女正在比比划划给几个村人讲说着:“前两天支书查问这事,还以为钟伯又要倒霉,哪知原来交了好运了,好一位体面的阿婶,整个桂平县都找不出这样气派的人物,腕子上是手表哦,金光灿灿!外国人,就是有钱!从前海外关系是特务,现在海外关系可好呢,个个巴不得有海外关系,去年那边村的周嬢嬢,男人回来了,带了好多的钱,她家修瓦房,这一回总算我们村子有人出人头地,不用白羡慕人家了,钟伯走运了……”
钟坤面红耳赤。
这时一个男人冲出屋子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来烧饭?”
那妇人给打断了兴头,又不敢回嘴,只得撇下几个听众,噘着嘴怏怏地回家去了。
出了村,钟坤问:“什么时候还来么?”
梅思说:“只怕不容易,不是随意搭得到车,这一次是托露云的关系。”
钟坤点头:“想来便是她,打电话给支书问情况,那一天支书来找我,我还以为又要运动斗争了。”
梅思歉然道:“抱歉惊扰到你。”
钟坤苦笑:“我这些年惊弓之鸟,原与你无关。”
梅思问:“你能来桂平么?住旅馆,我们好好谈几天,费用我来付。”
钟坤摇头:“去县城难。”
卡车在前面先赶出一段路,梅思与钟坤在后面慢慢地走,望着苍茫暮色,钟坤无限伤感:“当年自以为前程似锦,哪知竟是如此结果。”
梅思想了想:“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
钟坤把这句话低声念了两三遍,默默回味,又走了一颗,钟坤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叮嘱道:“你回去香港,千万不要给我寄钱,我不要钱。”
梅思想一想:“我汇款过来给村里修学校。”
钟坤松一口气:“那倒是好的,这村子里的小学啊,实在破。”
终于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时候,梅思紧紧握住钟坤的手:“珍重,我会写信来。”
钟坤给她的两手握住,只觉得仿佛碰着了烙铁,浑身滚烫:“我定然回信的。”
(塘村这个地名是虚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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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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