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急急急
十月下旬,在中国的旧历是九月,延安已经下了很浓的霜,清早起来,站在窑洞门前,望向前方,白菜田里一片淡淡的晶莹色泽。
二十七号这一天是礼拜天,学校不上课,早上出操又吃了早饭之后,黄菲窝在炕上,拥着一条被子,凑在油灯前便开始读书,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女大的图书馆在延安如今的条件之下,可以说是很不错的了,据说当初女大建校的时候,许多领袖都捐赠了资金,置办各种用品,图书馆是其中很重要的,主席带头捐赠了一百元,都拿来购买图书,所以女大的藏书也是不少呢。
黄菲早已经预备今天痛痛快快读一天的书,所以昨天礼拜六,她就去图书馆借好了书,两本小说,一本政治书,还有一本杂志,虽然知道一天时间决读不完这么多的书,然而黄菲就是想把它们都拿回来,摆在枕头边,只那么瞧着就够满足了,真正读起来,也是这本看一阵,那本看一阵,巴不得一时都看完。
得说她的这个秉性,不止是闲来读书,课业上也是如此,女大的选修课有几种,医药卫生、会计、缝纫、速记、新闻、外语,每个人可以选修两门,黄菲主修的是速记与英语,然而其它几门也都要学,但凡有一点时间,就过去旁听,还自己借了书来看。
□□发现她是如此,便劝她:“贪多嚼不烂。”
与其样样通样样松,不如专精一种。
然而黄菲回应了一句:“艺多不压身。”
自己是迫切地想要多学本领,与黑暗社会斗争,创造光明的世界。
此时周围一片热闹的谈话声。
“开展政治地位!”熊晖正起劲地说着。
这是女学生中的流行语。
黄菲就这么一直读到临近中午,把手里的《骆驼祥子》放下,换了那本杂志,《中国妇女》,去年创刊,是延安专门的一本妇女杂志,刊名是**题写的,许多有学问的人在上面发表文章,讨论妇女问题,黄菲一进入女大,很快就发现了这本杂志,两周把旧的杂志都借来阅读了一遍,此后每期必看,只恨出的太少,每个月只出两卷。
很快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黄菲舍不得放下杂志,干脆麻烦潘岳荣帮自己打饭,匆匆吃了,又看过两篇文章,正在兴致盎然,忽然窑洞的门一开,一个人走了进来:“你们都在呢?太好了,大家一起来吃瓜子。”
于是窑洞内一时轰然。
黄菲抬起头来一看,不由得便是一皱眉,是姚鹏,自从那一回送她们来延安,他便再没有回重庆,四个月来都在延安,时不时就会过来女大,起先自己还没觉得,自从那一回听陈露云说了,从此便留意,果然好像有点不太对劲的样子,打那以后,黄菲就很不想看到他。
这时见他又来了,而且陈露云正在悄悄向自己挤眉弄眼,黄菲只觉得一阵气闷,一下子把杂志抛到旁边,起身将棉袄裹在身上,说了一声:“我出去透透气。”
便走了出去。
姚鹏登时便有些尴尬,手里提着的那包瓜子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里放,还是潘岳荣接了过来,笑着招呼他坐下:“快请坐,喝开水。”
姚鹏挠了挠头:“我好像有点冒昧打扰了。”
熊晖笑道:“其实没什么,黄菲今天上午看了几个钟头的书,早就在说眼睛累,她从小的习惯,看上一个钟头的书,一定要到外面走一走的。”
姚鹏点点头:“是应该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相当重要的条件。”
这时陈露云也凑了过来,笑嘻嘻地同他说话,姚鹏虽然有些失望,但不好立刻就走的,好在这一群女学生都很热情,不多时他的情绪便明朗起来,笑着一边喝水吃瓜子,一边与熊晖她们闲谈。
黄菲走出窑洞,一时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便一路溜达着,往抗大这边来,去找张朝旭。
她进入女大之后,张朝旭果然遵守前言,很快便来看她,之后又来瞧过她两次,本来早应该回访的,只是自己一心扑在学业上,一直没有去望她,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位待自己如同亲姐妹的人。
抗大与女大颇有一段路程,黄菲信步走着,脑子里一边想着事情,她在回想自己的从前。
自己方才托词出来透气,倒不完全是敷衍姚鹏,的确是有这样的习惯,虽然父亲的家中很是富裕,乃是本乡数一数二的地主,而且诗书传家,不过自己在幼年时,却是寄养乡下,一直到六岁的时候,才给接回家里来,站在厅堂之中,只觉得周围一派陌生,对于那些称作是自己亲人的,一个也不认识。
这还只是自己痛苦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则是学识上的惭愧,从小抚养自己的乳母詹妈妈,虽然对自己眷爱极深,倾注了许多的情感,然而作为贫苦农妇,詹妈妈是不识字的,所以黄菲相比自己的那些姐妹兄弟,此时便显露出一个极大的短处,便是不识字。
她的两个哥哥,都是三岁就开始认字,两个姐姐虽然没有这样刻苦,不过到了六岁,也多少识得几个字,唯独她,大字不识一个,而且满脑子都是乡土那些阴曹地府、阎王小鬼,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乌七八糟,下流龌龊”。
虽然对这个女儿没有什么感情,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既然接了回来,总不能让她就这么不读书,于是父亲便要母亲教小女儿识字,黄菲初握笔杆,想到的是在詹妈妈家中握着拨火棍,她这样的底子,习字必然便慢,父亲本来就不喜欢她,这时候更要骂:“蠢材蠢材!虽然一个女儿本来便没用,本没指望你读出什么来,然而蠢成这样,也实在是意想不到。”
之后谈论别人家的女儿要进新式学堂,父亲又发议论:“女孩子进的什么学堂?在家里读读便罢了,反正也不是那块材料,女孩子读书不行的,比如我家小五,根本就不开窍,样子倒是机灵,两个眼睛大大的,然而那书上的字就是钻不到脑子里去。”
听着父亲这样的话,黄菲当面就眼泪汪汪,背地里更不知痛哭了多少次,满心都是委屈,却又不知该如何诉说,而且那痛苦比之双亲将她丢在乡间,更加深了一层,对于双亲的无情,她还可以抱怨,然而此时是因为自己愚笨而给人责骂,黄菲便只能感觉惭愧了。
然而黄菲终究不是只知道惭愧的,看似脆弱缠绵的性格之中自有一种执拗,给父亲这样斥骂,她伤心之余发奋读书,一心要让别人知道,当初是看错了自己,于是每天从早到晚就只是看书,黄菲的头脑其实是灵活的,虽然不是聪明绝顶,然而却也不笨,央求母亲找来课本,就是哥哥的旧课本,在哥哥的帮助下,自修了小学课程,之后又是哥哥向父亲力争,自己得以去考中学,果然考取了,从此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这十年苦读之中,多亏了当年随母亲一起来这边的老女佣宁凤姐,黄菲称她为宁妈妈,时常招呼她到外边走动,每当她读过一阵书,便听到宁妈妈的声音:“三小姐啊,快出来园子里逛逛,别总是看书,那书上的字看多了,把眼睛弄眍?了。”
黄菲倒是肯听宁妈妈的话,每当她招呼,往往便会放下书本,走出门来,站在庭院中望望那花那树,以是她拼命读书这么多年,虽然如今距离远了便看不太清楚,眼睛毕竟没有大坏。
这个习惯她到了延安也依然保持着,读过一阵书,便起来运动一下,不独是为了眼睛,也是为了身体,宁妈妈灯下做针线的时候,曾经郑重地叮嘱过她:“女孩子太聪明了不好,看的书太多,把身子都思虑坏了,越是那么聪明的小姐,便越容易糟蹋了身体,当年那边乡里郑家的小姐,简直是个仙女下凡,几岁就能写诗了,可是那身子骨弱的哦,给风吹吹就倒了,十六岁上就没了的,还没来得及过门,听说临死的时候那惨哦,大口吐血。”
于是黄菲便悚然,读书过一段时间,总要起来走走跳跳,等她长大一些便知道,郑家的小姐得的是肺痨,也就是如今所说的肺结核。
所以有一阵,黄菲曾经立志要当医生。
就这么一路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抗大的门前,黄菲溜溜达达进去,问了几个人,找到张朝旭的宿舍,进了窑洞,便见里面热气腾腾,也正在热闹之中,十几个人在那里围坐谈笑。
黄菲往人群之中叫了一声:“朝旭姐!”
张朝旭果然在其中,听到呼唤声,扭头一看,又惊又喜:“黄菲,你来了!快过来坐,我介绍你认识几个朋友。”
张朝旭钻出人丛,拉着黄菲的手,把她拖进圈子,一个一个给她绍介,来这里做客的几个人都是鲁艺的学生,有女同学,也有男同学,听说黄菲是在女子大学读书,那几个人都带一点好奇的神色,尤其是男学生,更加眼前一亮,有人马上便问起:“黄菲同志,你是学什么的?”
在他旁边,一个清秀白净、二十出头的男子轻轻笑着,两眼望着黄菲。
黄菲回答道:“速记和英语。”
那个皮肤白白的男同学眉眼弯弯地笑道:“都是很实用的科目,是革命需要的专长。”
说起话来是一口北方口音。
一瞬间不知怎么,可能是本能感觉,倘若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与对方没有太多可谈,于是黄菲便赶快说:“我也去听过文学与音乐的课。”
女子大学不全是这一类职业教育的课程,也有文学、戏剧和音乐,黄菲每当有空,也都会去旁听,尤其是文学课,她素来是欢喜读小说的,在家里自修的那几年,读了许多的旧小说,也有一些新小说,甚至西洋小说,都是从哥哥那里拿来,哥哥喜欢外面传过来的新书。
听她这样一说,那个男同学果然愈发笑起来,娓娓地同她谈起来:“那可太好了,我就是文学专业,平时就爱看小说,所以才学这个。我喜欢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你呢?”
黄菲张了张口,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张恨水。”
张恨水是她顶喜欢的一个作家,哥哥那里有一堆他的书,黄菲当年读过的第一本张恨水的小说,就是《啼笑因缘》,那情节的紧张真的让人很是揪心。
要说当代也有许多才女,比如冰心、庐隐、石评梅,黄菲也曾读过她们的书,不过闲来她还是更爱看张恨水,因为特别来劲,往往一读就上瘾,让人捧着一本书巴不得一口气看完。
虽然看过很多张恨水的书,也会很热切地与哥哥,还有同学讨论他的小说,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过这时候听到这个男同学说起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黄菲莫名地便有些惭愧,就好像当初给父亲责骂时的感觉,虽然情形显然是极其不同的,此时对方并没有刻意贬低的意思,只是随意闲谈,然而自己却有一点自惭形秽了,想着人家读的都是大名鼎鼎文豪的书,而自己呢?就只是读一些流行的小说,茶余饭后打发时间而已。
听她说张恨水,旁边另一个男生凑过来说:“张恨水去年刚刚写了一部《秦淮世家》……”
话题就此转为张恨水小说的讨论。
大家说了一阵,忽然窑洞门给人“砰”地撞开,那人站在门口大声嚷:“你们还在这里?小何家里给他捎了东西来,好大几包肉干,还有牛奶糖,我们赶快去帮他尝一尝。”
于是一群人呼啦啦立刻全都站起来,张朝旭一把拉住黄菲:“我们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黄菲毕竟在延安已经住了几个月,晓得这里的一些情形,似这样的“共产”,乃是惯常的事,从前自己也跟着其她人一起去吃过的,只是这一回,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便犹豫着说:“我不去了吧,不认得人家,怪难为情的……”
不等她说完,张朝旭已经拖着她风一样跑了出去:“都是革命好同志,相逢何必曾相识,有什么难为情的?你赶快一点,迟了就没了。”
黄菲便只得同着她一起过去了,到了那里,桌子上果然摆了一大包牛肉干,外包的纸已经给人打开,几个人坐在那里正在努力地嚼着,张朝旭这一帮人到来之后,也不客气,坐下来拿了肉干便吃,一边吃还一边讨论问题:
“鬼子轰炸……”
“统一战线……”
显示她们不是只为了过来吃东西,而是在关心时政。
热热闹闹聊了一阵,黄菲望了望那位男青年,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唉,同学,真不好意思,你是叫什么来着?”
在心里憋了好一阵了,之前是介绍过的,不过当时人太多,一闪而过,没有能记得住。
人们哄堂大笑,那个男子也眯着眼睛笑,回答道:“我叫景斌。”
这一天,黄菲在张朝旭这里待到很晚才回去,临别的时候,景斌邀请她:“下个礼拜天到我们学校来吃饭啊!”
旁边有人笑哈哈地说:“鲁艺有名的‘艺术饭’啊!”
黄菲笑嘻嘻,没有说什么,向大家道别,便离去了。
等她回到自己宿舍的窑洞,姚鹏当然早已离开,地上遗落了几颗瓜子皮没有清扫干净。
见她回来了,陈露云赶着告诉她:“今天姚同志是过来辞行的,他要到前线去了。”
黄菲不由得呼出一口气:“啊,是这样啊!”
那么很好啊,今后再不必担心看到他,起码好一段时间不需要有这样的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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