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关靥又见到那艘乘风破浪的大宝船，只不过这次不再是狂风暴雨的天气，而是一个让人心情舒畅的大晴天，船头伫立的黑衣人没有披蓑笠，也没有蒙面巾，不变的是他犀利的独眼，还有满面神秘骇人的刺墨。
夕阳将落，裴渊携坊中一众终于等到了朝岛上驶来的宝船，绿袍迎风，神采飞扬，一派得志景象，身后跟着五名负剑而立的年轻男子，发束银冠，墨衣裹身，个个身姿英武，面容端正，昂首望向远处，在落日的余晖下熠熠生姿。
关靥推着青竹椅，与裴初候在一旁，宝船渐渐靠近，今天晚霞弥天，映得船头那人脸上的刺墨也愈发清晰，阿九说：崔锦脸上刺的不是字，而是道藏符文。
“关靥，道藏心中，你可知他为何要刺在脸上？”裴初低哑发问，等不到关靥回应，裴初冷笑又道，“除非，是他心存魔障，要靠符文正道。此人身带邪性，竟也能被皇上看重？”
宝船靠岸，不等崔锦下船，裴渊已疾步迎上，挥开衣襟跪在沙地。崔锦也不急着下来，独眼扫向坐在青竹椅上的裴初，裴渊扭头看了眼儿子，赶忙道：“小儿裴初，听闻国师到访，特来迎接，小儿双腿不便…还望国师不要怪罪。”
“裴少主。”崔锦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裴初飘摇如苇的身，颔首道，“数月前崔某到访，你爹倾岛相迎，独独缺了少主，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裴坊主终于舍得把儿子带出来了。”
裴初扬起玉面，抱拳不卑不亢，“见过国师大人，上次狂风暴雨，裴初腿脚残疾，心向国师却无法相迎，在这里向国师赔罪了。”
“少主言重了。”崔锦不急不慢踩上沙地，见裴初椅后站着个侍婢模样的少女，少女一袭利落青衣，约莫十七八岁，身材高挑纤瘦，面容秀雅不染纤尘，一双大眼剔透有神，注视着自己的鬼面也没有常人初见的惊恐，仿佛与自己已是旧识。
“关靥。”裴匕斥道，“还不见过国师！”
“兴国坊关靥，见过国师。”关靥沉着应道。
“你见过我么？”崔锦咄咄逼视。
关靥向他行了个礼，“数月前，坊主携岛民迎您，民女也在其中，有幸一睹国师真容，宛如天神降临，风采铭记至今。”
崔锦低笑几声，“裴渊，兴国坊就是兴国坊，蛰伏三代仍不失大坊之风，一个小剑奴都有如此风范。亏你之前还如此谦虚，这不，流星石已经铸成，皇上听闻大喜，即命崔某迎剑回京。兴国坊自此直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
崔锦环顾两侧，“流星剑何在？”
裴渊轻抬掌心，端着红匣的阿九恭敬上前，将红匣高举过头顶，又躬身呈到崔锦手边，崔锦大手按上，独目寸寸审过，忽的抬头凝看阿九，愣怔道：“他是…”
“他是兴国坊的剑手。”裴渊应道，“流星剑铸成，也是由他所试。”
“剑手。”崔锦定睛又看眼前英气逼人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阿九。”对着眼前的独目国师，阿九与往日一样不露声色。
“无名无姓？就叫阿九？”崔锦咄咄又问。
“就叫阿九。”裴渊生怕被看出什么，“荒岛流众，能活着已是艰辛，平日阿猫阿狗叫着，得个名字已经是福气。”
“他试得了流星剑，定是有本事的。”崔锦又细看过阿九年轻冷峻的脸，独目定在他眉脊伤处新长成的肤肉上，“你的伤？”
“不碍事。”阿九把红匣递近了些，“小伤而已，不足挂齿，还请国师相剑。”
崔锦斜睥裴渊诚惶诚恐的脸色，沉声道：“这里头装着的，就是流星剑？”
——“确是流星剑。”裴渊话音刚劲，“还请国师开匣。”
“世间还没有兵器坊可以熔了天外飞石。”崔锦独目如鹰隼一般锐利，逼视着裴渊犹如尖刀刺骨，“连天鹄坊都不曾做到。裴渊，是与不是，在崔某开匣之前还有回转，若不是，那可是欺君之罪。”崔锦贴近裴渊耳侧，“要诛九族的。”
裴渊瞥看儿子，俯首道，“我儿裴初同在，岂敢欺君，是与不是，国师一看便知。”
话音刚落，崔锦已打开红匣——独目看去，剑刃周身闪五彩，凝睛如白蛇吐出红信，嘶嘶破风跃出，再看又似夹带弥天怒意，红信上下穿梭，妖冶夺人魂魄，崔锦合上匣盖，不过转瞬，他已经能感受到此剑淬炼含血，隐生不详之感。
也只需这一眼，崔锦心中已有答案。
“无所不能熔的天炉，无所不能铸的兴国坊。”崔锦按住裴渊的肩，“不知是哪位了不得的铸师成就此宝物，还是坊主你亲自锻造？”
“草民不敢揽功。”裴渊声音微颤，“此剑是集全坊之力达成，国师所见人人出力，个个有功。”
“哈哈哈哈。”崔锦仰天大笑，“人人出力，个个有功，那自然也是同舟而渡，恩泽共享。择吉日，裴坊主可携兴国坊重回荣都，扎根天子之城，扬我大晋天威！”
——“裴渊携沧浪岛所有人，叩谢皇恩！”
入夜前，崔锦带走了流星剑，他婉拒了裴渊岛上留宿的邀请，带走了兴国坊为他准备的丰厚礼物，关靥目送着一箱箱礼物搬运上船，还有被崔锦托在手心的红色剑匣，关靥担忧的看向裴初，他竭力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但额上爆出的青筋还是泄露了他的痛苦，豆子大的汗珠细密的渗出额头，鼻翼张合着急促喘息，双手紧攥椅柄，肤肉颤裂出骨白色，在崔锦登船的那刻，他凹陷的眼突然睁大，眼珠几乎要凸爆出来，他克制着狠咬下唇，咬出了血水都不觉得疼，他明明痛不欲生，却还要强作镇定，他要奋力活下去，等着有一日，江暮云再回来这里。
宝船没有多做停留就乘风离去，崔锦说，他们不日就将重逢，他们会在繁华的皇城相见，自此世间就没有兴国坊了，皇上赐给他们一个新的名字——御刃坊。
御刃坊，关靥低念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御刃坊。
“你喜欢这个新名字吗？”阿九低问。
关靥摇头，天子之刃，非人所愿，但却是当下非走不可的路。
船影渐渐模糊，沙滩上已不剩几人，关靥轻拭眼角，恍然见，她看见了娄石头，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朝着就要消失在视线的大船奔跑而去。
——“江暮云！”娄石头挥舞着那块帕子，喊出了他们无法喊出的话语，“江暮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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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刺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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