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岛上,一个着墨绿刀纹锦衣的男子已在岸边等了许久,注视着已入眼帘的船头,嘴角稍许扬起。
男子叫裴匕,是兴国坊裴家的管事,从爷爷那辈就是,裴匕活到三十多岁都没出过岛,外面是什么样子,裴匕少时还好奇过,人到中年,心性便淡了,要真有一天能出岛,囚鸟又如何与雄天相搏?
百年前一场御前试剑,兴国坊愿赌服输,立誓永不出岛,历经三代,兴国坊一众半步都没踏出,这是裴家,是岛中每个人的命。
入秋微凉,裴匕搓了搓手,旭日升起,船影破浪使劲,船头的胡须男也看见了裴匕,冲他挥动手臂,露出故人重逢的笑容。
弯刀旗被风吹的呼呼作响,裴匕对胡须男抱了抱拳,胡须男掀开船帐,朝里头比划了下,少年们蜷缩在一起,没人敢迈出第一步。
阿九本就坐在桅杆下头,见裴匕身着刀纹服,腰坠盘花玉,发束梳得一丝不苟,心知他定是兴国坊里有身份的人,阿九也不急着起身,悄悄抚平粗衣上的褶子,捋净额前乱发,海水澄净,映出一张与年龄不相称的冷峻面孔。
对峙些许,船上少年人人存着戒备动也不动,裴匕觉得有些好笑,朝胡须男摊了摊手:“就是如此?”
胡须男正要发作,栓好缆绳的关靥扒开众人,探出脸好奇打量着陌生的裴匕,见这人虽带着几分戾气,但也不像是多大的恶人,关靥抹了把汗跳下船,“真是龙潭虎穴,也不能躲在船上一辈子,妖魔鬼怪会一会不就知道。”
胡须男也没想到,自己几个馍馍换来的杂役会第一个冒头,他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后悔没把关靥推回去。
少女发如乱草胡作一团,衣衫褴褛的辨不出颜色,脚上草鞋每走一步就会翘起半截,形如乞儿,一双眼却乌溜灵气,环顾着传说中的沧浪岛,新奇远远大过紧张。关靥深嗅着久违的炭火气味,眯眼沉浸片刻,见着衣着不俗的裴匕,只当他是岛上工头,高声道:“挖矿打铁我一学就会,只要有饭吃,我关靥一个能顶两个。”
“嘿?”胡须男恨不得去揪她,“死丫头,怎么?不打算回去了?”才要向裴匕赔礼,裴匕好像对关靥生出些兴趣,拂袖道:“先看看再说。”
胡须男将少年们驱赶下船,少年一个个列在裴匕跟前,或是垂头不语,或是眼泪汪汪,宋勉溺死尚在眼前,人人都惴惴不安,裴匕面如恶犬,低沉道:“都识字么?”
少年们面面相觑,反应快的赶忙摆手:“不识字不识字。”
胡须男吼道:“你们多是官宦之后,哪个会不识字?”
白净少年眨了眨眼,“官家多败儿,纨绔子弟不学无术的多了去,你让咱们上船,也没问识不识字啊。”
——“就是就是。”旁人跟着附和。
“看来。”裴匕把玩着腰间盘花玉,“坊主的话,你还是没放在心上。”
胡须男脸色一变,忽得冲关靥道:“你,识字不?”
关靥咽喉,头点的有些犹豫,裴匕捡起根枯枝递去,“你叫关靥?就写下你的名字看看。”
阿九起身跳下船,踱步绕过站成一排的少年,沉默的站在最后。
关靥手握枯枝,在沙滩上划下几笔,一个“关”字跃然地上,随即一横一撇,枯枝顿在沙里,半响没再憋出半笔。
“靥?哪个靥字?”裴匕眼神冰冷。
“就是…“关靥绞着脑汁,急中生智对裴匕挤出笑,露出一口白牙,脏手戳着唇边笑涡,“这样。”
——“浅笑含双靥,是这个靥字吧。”
阿九走出队列,蹲身用手指刷刷几下写出“靥”字,关靥揉眼看清,点头道:“我识字少,这字儿难学,爹教过我,我认得却写不出,就是这个字。”
“你叫什么?”裴匕审视着道。
“阿九。”
“无名无姓?就叫阿九?”裴匕疑看胡须男。
胡须男沉默着没有接话,眼神微动对裴匕点了点头。
“这个阿九可以留下。”裴匕示意他到自己身边,“其余的,既是惧怕,从哪里来就回去哪里吧。”
少年们面露喜色,唏嘘宋勉蠢钝,明明不用留在岛上,不就是再等一夜,却白白丢了性命。
“就留他一个?”关靥指了指自己。
胡须男抽出腰间烟杆,燃起悠悠吸了口,裴匕似有犹豫,又像是在想着什么,“旁人躲都来不及,你居然还想留下?”
“回去的水路好走,我也不缺一个杂役。”胡须男掸了掸烟灰,“裴管事,这个关靥就当是送的。”
“关靥吃的少,干的多。”阿九突然发声,“在岛上定是能有些用处的。”
“坊中人少活多,你若不觉得寂寞清苦,想留就留下吧。”裴匕说着背过身。
少年们逃似的爬回船,个个脸上都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关靥没有留恋,她嗅着岛上刺鼻的焦炭气息,觉得周身舒畅,这里是被外人遗忘的地方,而她关靥,正是被世间遗忘的人。
——“替我胡衔向裴坊主问好!”胡须男跃上船头,“若再有需要,只管再来找我。”
胡须男叫胡衔,倒是很衬他那两撮心爱的胡子。关靥朝胡衔挥手告别,胡衔挑起胡须,嘴角勾起迷一般的笑容。船帘掀开一角,那个白净少年探出头,对关靥和阿九得意的扮了个鬼脸。
大船离岸而去,红日当头,映得裴匕锦衣上的暗刀纹愈加清晰,那是把似曾见过的弯刀,是…关靥瞳孔亮起,她眯眼循着驶远的大船,那旗子上绣着的弯刀,不就是裴匕衣上的暗纹么?
关靥心生忐忑,忽得眼前一花,她隐约看见,高大的胡衔拽出船舱里的少年,少年还来不及挣扎,就被挨个儿推进海里,一个一个,一个不留;胡衔摸出短刃割断挂旗的麻绳,迎风扬起的弯刀旗卷入起伏的波涛,顷刻就消失不见,刃光好似船帆,带着大船疾驰远去。
随之不见的,还有刚才还活生生的同伴,他们如浮萍般在海面上扑腾了几下,就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关靥眼前茫茫,少年那张得意的鬼脸,真的化作怨恨的水鬼,缠绕在沧浪岛外,困住岛上的所有。
关靥脸色煞白,手指着大船离开的方向,颤栗着吐不出完整的字句。
“走了。”裴匕催促二人。
阿九顺从跟上,衣角被关靥紧紧拉住,关靥忍住哭腔,“他们…你看到了么?”
“路是自己选的。”阿九面无表情,“你选了生路,他们选了死路,仅此而已。”
“你早知道,他们回不去?”关靥惊诧。
“他们是上不了岸的。”阿九话音冷漠,“沧浪岛与世隔绝多年,无人离开,自然也无人登岛,他们已知沧浪岛私运少年,这还能活?”
“阿九…”关靥挤出他的名字,看着他冰一样的脸,颤栗的再多说不出一个字。
——“进了兴国坊,便是裴家的人,今日之后,便别想着出去了。”
俩人并肩走过湿软的沙滩,跟着裴匕走进浓烟密布的岛中,迈进兴国坊的深宅,裴匕让人把关靥领去后院,“他不去吗?”关靥指着阿九。
“能留下还这么多话。”候着的中年妇人推了把她。
阿九注视着关靥瘦弱的身影,犹如一只嶙峋的海鸟。
也不知沿着青石路走了多久,兴国坊墙高宅多,关靥也不知道墙里面是那么大的地方,这沧浪岛怕是给裴家宅子占了大半,大户就是大户,蛰伏荒岛还是雄踞一方。
“这兴国坊,是裴家的。”妇人扭头看了眼关靥,“知道不?”
关靥回过神,“听说过。”
“算你还有些见识。”妇人露出几分得意,“叫我娄婶吧,我可是坊中的老人了。”
“娄婶。”关靥赶忙叫道。
见这人不像以为的那样蠢笨,娄婶面色也柔和了些,将她领到处偏屋,又唤人去烧些水来,指着关靥一身褴褛道:“都脱了,给我瞧瞧。”
“啊?”关靥当自己听错,做工还要扒光不成?
“脱啊。”娄婶催促,“进坊为奴,不是做叫花子污了旁人的眼,脱了衣服洗洗身子。”见关靥还是不动,叉腰急道,“老娘上到八十下到才出娘胎,什么样的鸟儿没见过,你个鸡崽样儿,还怕老娘占了你的便宜?”
原来她没看出自己是个女的。关靥也不做声,朝着娄婶挺起平胸,娄婶眨巴几眼,伸手在她胸前比划了下,脸上也没猜错男女的尴尬,“你生的太小,打眼看错也不怪我眼瞎。”说着绕着关靥的身细看了许久,“手伸出来。”
关靥顺从的递去双手,娄婶摸着顿在她虎口的茧子上,“平日做什么工?”说着拿自己指肚搓搓,鼻头还凑近嗅了嗅。
“什么都做。”关靥老实回答,“可大部分时候,也没有工做。”
少女神情自若,看着不像是扯谎,沉默间,几个老妈子提着热水推开门,不等娄婶开口,关靥抽出手就去拧汗巾,湿哒哒的水扑在面上,惬意的直哼哼。娄婶也没有看人洗澡的癖好,嘱咐了几句便招呼老妈子出门去了。
脱去一身褴褛,关靥拭巾擦过身上污迹,露出寸寸白净的少女肌肤,手指戳上,肤肉滑嫩的可以掐出水,爹常说,他最庆幸的就是女儿不随他,若是也生的黑黢黢,扔进炭堆里都找不到,那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关靥却不以为,当下的世道,生的黑壮些,旁人想欺你还会忌惮几分,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娇滴滴的等着旁人疼惜。没了遮风挡雨的爹爹,往后的日子,只能自己护住自己个儿了。爹没能坐上心心念念的大船,关靥不知道他最后想去的地方是不是沧浪岛,关靥只知道,自己终于不用再逃。
兴国坊剑阁里,坊主裴渊正注视着一把断剑,剑阁珍藏着兴国坊旧时不少得意之作,但能让他一看看整个时辰的,只有这把断了的剑。裴渊生的骇人,一头赤发,身形魁拔,肤色黝黑似被烟火熏烤过,眼如铜铃鼻像鹰钩,这会儿他明明一言不发,但周身的煞气还是让人难以靠近。
“坊主。”管事裴匕已经跟了裴渊许多年,话音还是存着小心,“胡衔送来的人已经安顿好了。”
“如何?”裴渊声色沉沉,铜铃大眼仍是凝在那把剑上。
“留下了一男一女,少年是块好料子,那女娃子…”裴匕顿了顿,“现在看是小了些,但人会长。”
“沧浪岛在册的还有多少人。”
“算上今日留下的,三十岁以下的男子六十八人,女子四十三人。”裴匕答道,“其余男女总共两百余人,算上这阵子病死老死的,暂且没有确切的数字。”
“那就都留下吧。”裴渊转过身,“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再传信胡衔。”
“是。”
剑阁外,娄婶已经等了好一阵,见裴匕终于出来剑阁,娄婶赶忙追上,“裴管事,我有事要报。”
裴匕警觉回看剑阁紧闭的大门,招呼着娄婶去了僻静处,“不是说过么,入了夜就别再来找我,你怎么还到剑阁了?”
娄婶掐了把他的膀肉,“死样儿,我有事上报,被人瞧见也不怕。”说着指向自己虎口道:“白天那个丫头,这里生了好大的茧子。”
“她本就是做杂役的,生个茧子有什么奇怪。”裴匕好气好笑。
“不是。”娄婶把自己虎口又递近了些,“那茧子生的和我家死鬼一样,我瞅一眼就知道,这丫头定是烧过料的。”
裴匕后背一紧,“你是说…”
“也是你和咱们说的。”娄婶把话堵了回去,“外头不太平,坊中可不能和外头扯出什么糟心事儿来,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和你说声。”
“不过一个小丫头。就那副身子板还能烧的动大料?”人是自己留下的,裴匕当然不能被妇人吓住,“自此由你管教,莫非你降不住她?还能让一个小丫头掀起什么浪头?”
“那可不能。”娄婶又来了劲头,“你还不知道我?凡是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浪头没起来就给她按住。”
“管教好了,留有大用。”裴匕打量着娄婶丰韵的身,意味一笑转身离开。
“大用?”娄婶琢磨着,忽的像是悟到,朝着裴匕离开的背影瞪大了眼,脑子转过弯,咧嘴笑得露出一口黄牙。
关靥本以为,自己能睡个柴房就不错了,哪知道娄婶把自己领到坊中僻静处,居然还是娄家自己的小独屋,虽不过破房两间,但予关靥而言,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已经不易,哪敢想还有暖床等着自己。
“娄婶…”关靥想摸褥子又缩回手。
“怎么?”娄婶掸了掸床褥,“瞧不上?”
“不不不。”关靥直晃脑袋,“是做梦也不敢想。”
娄婶掐了她一把腮肉,“疼就不是梦,莫非你想和那群臭男人去挤大通铺?”
关靥嘿嘿一笑,脱了草鞋盘腿坐在床上,才卸下防备,门外惊现一双男子幽黑的眼,吓得关靥差点没滚下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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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暖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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