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
小番茄掉进盛水的玻璃杯里。
红笔划掉密密麻麻的黑笔答案，在旁边空地抄几个答案关键词，汪辰崩溃抓了把已是乱七八遭的头发，发现该不会的还是不会。
那能怎么办呢？他从杯子里捞出小番茄塞进嘴里，细胞壁破裂很脆爽，汁水在口腔里流淌着，琢磨半晌:大不了复读！
放下生物卷子，把摊了一桌的书垒好塞进书包，明早要交的作业放在拉链拉开就可以掏出来的地方。还没结束，这才刚刚十二点半，再背会单词。背到一点倒头就睡，为明天准备一个新鲜的好脑子。
半梦半醒间，汪辰眼睛无意识睁开一线，又像是隔着眼皮看到了一片朦胧的黑暗，身体还陷在床里沉睡，像飘浮在深水中。
一丝莫名的寒意顺着露在外面的脚上行，一路攀升到面部。好冷，外面下雨没关窗？汪辰想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似乎还在梦里。
滴答——
天花板在下雨。
一滴冰凉的水落在他的脸上，顺着鼻梁滑落到嘴角，好像在轻轻描摹他的脸，舌根泛起股咸腥味。两滴、三滴……水珠在下颌汇聚、滑到脖颈再到胸口。潮湿在房间里弥漫开，天花板都渗出了水。一个东西在床边伏下身子，将他整个包裹其中。汪辰挣扎抬头。如同感应到他的想法一样，一个银色的老式傻瓜相机递到他眼前，相机上耷拉着一根湿漉漉的水草，一双苍白的手抓着相机，十个指甲缝里都是暗红的血。
“他应该是想让我帮他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预备铃一过，汪辰揉着眉心，在周围一圈注视中缓缓说道。
“我天太可怕了吧。”
赵子琳掏出一包魔芋爽，辣得嘶溜嘶溜。
徐诺言放下有机，也放过自己，加入到教室正中间的讨论中。
“真的假的。他为什么找上你啊？最近有去水边吗？”
“没有啊，我天天学校和家来回跑，就坐地铁啊。不过打车会穿过一条河，但那条河来来回回人可多了，水鬼不是得在偏僻的地方吗，阳气这么足它怎么活啊。”
汪辰琢磨一番，遂想起自己的身世：“有可能因为我家以前是赶尸的。比较容易接触这些东西？”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赵琳咽下一口水：
“诶我听说赶尸的一般都比较丑，这样才能震住鬼啊怪啊。”“滚啊。”
许诺言伸手在汪辰背上学蜘蛛爬“那这样就说得通了，我们辰总长成这样确实不适合这个家族产业，他比较容易被女鬼缠上。”汪辰甩头骂许诺言“你也滚。”
短暂沉默中，汪辰无意识抬手摸了摸脸，昨晚的冰凉好像还留在上面，他常年大中午踢球形成的小麦肤色，学校要求的寸头和他硬朗的五官形成完美统一，透着少年人独有蓬勃生命力，低下头，神色隐没在眉骨的阴影中。
“说到哪了，就是有个水鬼，给我看它的相机，画面我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我求他‘我们无冤无仇，让我做什么都行，拜托拜托留我一条小命。’”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他就不见了啊。”
赵子琳立马接：“你猜它今晚还会不会来找你哈哈”
汪辰双手合十，朝黑板上面的五星红旗又拜了拜：阿弥陀佛，水鬼大人请放过小的。
上课铃一响，物理老师抱着高过她的书，一脚踹开教室门。“来发作业发作业，哦哟这黑板怎么没擦？”突然她话音一顿“谁坐那的？座位空好几天了。”
课代表接过作业：“好像是周林。”
老师叹口气：“三月了同学们。快高考了，这会最好还是跟着学校走。你们现在肯定都有自己的想法，但是我想提醒一点，有些人想着自学查漏补缺，理想很美好但现实是你们想想自己网课的时候在家都是怎么学的，对吧一个人很容易放纵自己，前功尽弃，一群人我们一起努力互帮互助走好最后这几个月……当然，像周林这样的平时也不怎么听课的另说，毕竟是个例，没有参考价值。”
老师三两下弄好ppt，转身面冲全班。
“总之大家不要学他啊跟上我，不要掉队。来，拿出卷子，哪些题要讲报题号，快，没有的话不讲了。”
汪辰一手拿笔，埋下头在选择题旁边画了一个相机，换绿色的笔画了根水草在上面。
“这道题选什么？”
“B。”全班异口同声。
汪辰默默把A描成B。
一滴水落在白纸上，从一个灰点洇开像长了毛，汪辰用手一擦，B拉出了一个彗星一样的尾巴，跟下面的圆周运动题很配。他一抬头，旧得发黄的中央空调会漏水没什么奇怪的。他避开水滴落下的位置。空调的风刚好扫到他身上，吹得他一激灵。
好冷。
他从椅背上拽下校服外套，怎么这么冷？空调遥控器在讲台抽屉里。他扫视一圈教室，平时上课七扭八歪同学们此时齐刷刷端正坐着，眼睛盯着讲台随着老师的讲解间隙频频点头。红旗、老师、黑板、成列的桌椅和同学形成对称构图，看得汪辰心底发凉。
然后他转头看到他靠着的那面窗户漫起雾，水珠在边角滑落，窗外树叶化成了浓厚的深绿。开着的窗户缝中安静淌出一滩水，顺着白墙滴滴答答，滴在汪辰鞋面。
咚，咚。
敲窗声在右后方响起，轻的好像是怕打扰到专心上课的同学们。
汪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嘴唇不觉发白颤抖。满眼的惊恐，在看到窗户后面的那个“东西”后，刷地化为震惊。
布满水雾的玻璃后面，一个穿着湿透的白色T恤和校裤的身影，维持着敲窗户的动作，透过金属黑框眼镜向汪辰投来冰冷目光。
老师的讲课声、签字笔按动声、翻卷子的声音潮水般退去。只剩下靠近讲台空荡荡的座位，汪辰，和窗边的周林，组成一个干干净净的空间，汪辰的呼吸声从急促归于平静，回荡在耳膜中。
突然脑门一痛，白色粉笔头掉在卷子上，又骨碌碌滚了下去。
“没看到校长来啊，都不知道装装样子。窗外有什么啊好看吗？”
哄堂大笑中，汪辰埋下头，没有否认窗外有答案。
卷子的纸张渐渐泛黄，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被穷冬烈风吹走，他的座位平移到教室正中间，教室好像沉到了下两层，从窗户往外看到的不是银杏树梢而是干枯的树枝。那个冬日的风特别大，尖啸着摇晃着树把它撞向窗户。窗外下起雪，从一开始就轰轰烈烈的鹅毛大雪被风吹得打着旋，又从地面被卷到半空，像翻倒的水晶景观球。
周林坐在窗户底下，羽绒服裹成一团贴着暖气片，鼻尖冻得发红，他咬着手指甲埋头写题，整个人都快掉进去了，化为一整面雪景底边的一个小黑点。突然，他好像感受到不远处目光的温度，拿笔的手推了下眼镜，转头与之对上了视线。
“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
汪辰脑海中浮现出张爱玲的这句诗，它不知道什么时候烟花般耀眼地亮在眼前过，点点火星尚未熄灭就落下，于此时瞬间燎原。
全班都在埋头毫无感情地诵读文言文，在阵阵读书声中，语文老师发现汪辰侧头看向窗外。
窗外下雪了。
“来，我们先不上课。”她轻轻合上书，走到窗边。
“同学们一起看雪吧。”
“长大以后想起来曾经跟同学们一起看了一场大雪，会觉得当时多美好啊。就算是考清华还是北大不差这一会儿，放下手里的笔吧。”
她把窗帘打成一个结，推到最旁边。
“同学们这都是你们的回忆啊……”
同学们纷纷丢下书一涌而上，凑到窗边，周林的身影淹没在其中。汪辰收回目光，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良久，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低下头，把脸埋进手中，泪水无声流淌在指缝。
周林的桌子上堆着无数张卷子，有些怕从成摞的书上滑下来就给折一下塞进桌洞里。桌子旁整齐地挂着试卷袋，清晨的阳光攀上桌沿，好像它们的主人只是请了一天假，明天就会回来。
怎么一转头，你就变成鬼了。
要不要报警，说什么？我看见我朋友变成鬼了，我怀疑他死了？
教室里的灯啪地关了。教室失去了白炽灯令人焦虑的光，每月十五最亮的月光推窗而入。
“汪辰汪辰我先走了，记得锁门哈。”
“明儿见。”
“拜拜拜拜。”
月光撒在安静的教室里，汪辰把校服外套系在腰上，单肩背起书包，朝着莹白的窗边挥挥手：
“走吧。”
九点半快十点，只剩下街边的路灯，周林浅浅的轮廓发着光，抱着手臂自顾自走在路的内侧，湿哒哒的衣服贴在他单薄的身躯上，水顺着裤腿滴到鞋里。
他在躲灯光。
汪辰从路边走进阴影里，顺势去搭周林的肩，周林往旁边躲，灵体直接穿过路边的石墙，绿化带上漏出一个脑袋一脸无语看过来。汪辰将要拍在肩上的手穿了过去，他下意识一抓，凑到眼前，什么都没有。
“你冷不冷啊，全身都湿了，我回去给你拿条毛巾擦擦。”
“我认为我没法用毛巾。”
汪辰哦了一声“那吹风机呢？”
“烫。”
“吹冷风不就行了。”
马路驶过一辆车，车灯周林身侧一闪而过，像打在一个人形玻璃器物上，里面插着路边的银杏树。
“你现在是个水鬼？。”
“可能吧？”周林犹豫了一下，补了一句“我不确定。”
“不确定？那还能是啥？”电光火石间，汪辰多年看鬼故事催眠的积累派上了用场，他立马转过弯来：“水鬼，是可以把人拖下去，然后借用他人的肉身重获自由对吧。所以你觉得你可能是被夺舍了？”
“我也是这么猜的，主要是因为我找不到我的尸体。”
“没有尸体就是没死。这是我阅片无数总结出来的真理。”汪辰接过话，他戴着耳机，假装和电话那头的人说着过安检，刷卡进站，晚上的地铁只有零星几个同样校服的人和附件写字楼里疲惫至极的打工人，屏幕上显示列车即将到站。
“诶，要是这样的话，这个水鬼怪倒霉的，怎么夺舍到高三生上去了。哈哈你说它会不会一道题都看不懂。感觉好可怕啊，过几天大家都以为你回来了，结果你其实不是你，真正的周林趴在窗户上盯着你们上课。你别说还真有可能，你看到现在还没人报警，学校老师这边都以为你逃课自学去了，同学都以为你在偷偷卷。”
“我都这样了，卷个屁啊。”
“诶那你是跟我回家吗？”
“不行的话我在外面飘着？”
“别别别，万一真有个红衣女鬼你打不过魂飞魄散怎么办？以前每次让你出来打球，你都不去。每次都是什么：啊我作业还差一点，我想睡觉。你看看你现在，连做鬼的安全都保障不了，还这么惨白惨白的，去做鬼太吓人了。你是不是道行不够啊？我怎么一会儿能看到你一会儿又看不到。”
“我如果保持你能看见我的样子，我会很不舒服。”
周林幽幽从柱子的阴影后飘出来，汪辰这才发现，原来他走路不需要迈步子。
他把苍白的脸凑到汪辰眼前，舌尖舔了下上嘴唇：
“就是很饿，需要吃东西。比如这个地铁就很不错。”
汪辰讶异道：“你吃地铁？”
“……”一阵冷风刮过，旁边的路人剁了两下脚。从隧道深处传来震动，由远及近。
“怨气，怨气越大我越能形成实体。我要在这个地铁里吸会儿怨气再回去，你先回去吧，晚上我再去找你。”
地铁轰隆隆进站，周林不见了。
啊我的存稿?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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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汪辰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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