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辰一瞬间冷汗下来了：“什么？这你都听到了？”
“我说过我是有时候没有灵体你看不见，但我一直都在。”如同黑寡妇在耳边低语“I am everywhere.”汪辰盯着周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周林在对面火辣辣质询中淡定移开目光，专心把袖子裤腿的水拧到一排排小番茄的育苗盒里。还是汪辰嘴张张合合，最后冲周林下巴一扬，干干开口：
“要不要我烧件衣服给你换上。”
他打开靠墙一排大衣柜最左边的门，哗啦啦丢出来好几件衣服丢在床上，这些衣服都比他十五六岁没窜个之前的衣服，定制的几乎没穿两次。有几件面料一看就价值不菲，被压箱底多年终于等上有缘人。
“牛仔裤不好烧。”汪辰一边说一边丢回去几件，又拿出西服长裤在周林身上比划了一下。
“你看看这几件衬衫喜欢哪件？我觉得白的适合你，这样晚上比较醒目。”
周林刚准备客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用不用。”
“诶没事，反正穿不下了。你穿应该刚好。”汪辰脱下校服，套上衬衣，抱着一件T恤、一条短裤、一条长裤悄悄溜出家门。
门咔哒一声关上，穿着睡衣的汪父汪母探出头。
汪父：“儿子出去了？都这个点了。”
汪母一肘打过去：“快快快，从窗户看从窗户看。”
二人趴在窗边，汪父掏出个望远镜。
只见单元门口冒出个人影，一路走到小区大门外的十字路口，生起一簇小小的火焰。
汪母：“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跑去幽会了？诶你说这死孩子都高三了，对面好看吗多高啊？孩儿他爸你看得明白吗？起开我看看！”
汪父放下望远镜，两行清泪刷地下来了。
汪母大惊：“妈呀，该不会是……”
汪父掩面：“今天是我爸的大哥的嫂子的舅舅的忌日，儿子应该是想他大伯了。后半夜我也应该去烧点，还是辰儿重情啊。”
今天是周六，学校补课三点半就放学了。放学前汪辰被叫到语文办公室，办公室靠窗摆着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二十几打卷子，是考前冲刺大礼包。
语文老师在工位用玻璃壶泡花茶，间隙中接过同学的议论文，皱眉看了一会，指着其中一段：“你觉得这段有什么作用吗？这跟你的中心论点有什么关系吗？”女同学还没开口，在茶水咕噜咕噜煮开声中她吸一口气接着说：“我记得我说过很多次，事例要简练、丰富，你好，啰啰嗦嗦写一大堆全是废话，要我说这段全都删掉。从是什么，为什么到怎么做，你先把最基础的给我缕清了。”前面的同学悻悻离开，留下汪辰一人杵在挡板后面。
老师背身拎起玻璃壶，茶汤入杯：“议论还没学会就想写评论，还没学会走就想飞。”
玫瑰和普洱的香气弥散开来，她吹凉抿了一口，笑道：“呦，稀客呀。”
“老师，班主任让我给周林拿作业。”
“他？他写过一回作业吗？不给，浪费我纸。”她把茶杯砸在桌面上，靠回椅子，从桌面上一摞摞卷子抽出一张“刚好你来了，我正要找你呢。”
卷子拍在汪辰面前。
“这是什么，数学？你拿我卷子当草稿纸？你什么意思？”
办公室安静了一瞬，靠在窗边聊天的两个老师投来目光。
“噢，你数学很好是吗？”
“不是的老师。”
“我上课的时候，睡觉的睡觉，底下写物理的写物理，写化学的写化学。你们班风气就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还实验班呢，你以为我想给你们上课啊。啊是语文这150分不要了吗，你们爱学不学，又不是给我学的。到时候哦，回来说我到分数线了为什么没录我录他，差哪了，一看差语文了哈，到时候你说我数学好是吧，有人理你？呵。前几届去清华的去北大的也没见你这样的啊。”
“老师我数学真的不……”
“你们班我也是不想教了，我巴不得你们投诉我，正好让我提前退休，另请高明！”
语文老师的声音穿透到走廊，汪辰班主任小陈老师从隔壁办公室冲进来捞人。
“哟小陈老师来啦。来来来，你们班学生就是这个态度。成绩就那样，呐本事也是大的，拿我的卷子打草稿！”
“消消气消消气李老师。”小陈老师上前一步，挡在二人之间。她今年才工作第二年，资历上实在是打不过要退休的特级教师，只能拼命给汪辰使眼色。
让我道歉？我就打个草稿，没事吧这老太太。
汪辰不说话。语文老师目光化做实体，一记眼刀射穿小陈老师，直指汪辰。
“把你家长电话拿来，我要跟你妈好好聊聊。”
一阵忙音过后，电话那边好像在开会，周母应该是捂着话筒走到门外才开口说：
“喂？陈老师？有什么事吗?”
“你们家汪辰不尊重老师，上语文课写别的课作业。汪辰妈妈我跟你说，这孩子平时什么都挺好的，就是……”语文老师劈里啪啦一顿输出。
“诶老师，我这边有点忙。”汪母一手推开门，让会议声从门缝溢出到话筒，“有什么事您和我们家汪辰说就好了。”电话□□脆利落挂断。小陈老师和李老师面面相觑，只能徒劳地给每个小茶杯倒茶。
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在电线杆上互啄，汪辰手里捏着厚厚一打作业站在校门口，同学有的打打闹闹结伴路过和他打招呼，他抬起另一只手僵硬地回应，有的骑自行车从私家车队挤过去，激起一片不满的喇叭。
还好小区内部十字路口车不多，能让汪辰偷偷把睹物思人的卷子烧掉。
“有病！就我倒霉是吧，周林我跟你说，这卷子你必须做，不做都对不起我。”汪辰在地上拿粉笔画了个圈，箭头指着周林的帆布鞋。他一张一张把语文卷子丢进火堆里，多少带着点怨恨，纸张被火舌卷起烧成灰烬，然后周林面前像一片雪花一样飘下一张纸，他俯身捡起。
周林已经换上汪辰烧来的衣服，黑西裤裤脚折了一道，白色真丝衬衣利落扎进裤腰，袖口挽到小臂中间，露出胳膊纤细到感觉皮肤下面贴着的就是血管和骨头，似乎一折就断。精致的衣服挂在他消瘦的身躯上，和他不知道穿了多久的帆布鞋一样，格格不入。晚风微冷的风刮过，火焰和烟灰扑向汪辰，汪辰被呛得直咳。
周林蹲下来，想去拍拍汪辰的背却发现做不到，他轻声说：
“其实我觉得没什么。我以前学校，上课不能东张西望。自习抬头都要记违纪，睡觉翻身也要，停课叫家长抄校规。冬天五点半起来跑操，人挨着人。”他吐出口气，借此咽下互相比惨的无聊。“每天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跟老师对着干想都不敢想，汪辰，你现在真的已经很幸福了。”
汪辰呆了一瞬，缓缓抬起头，看向周林。火光顺着他的侧脸一路攀升，跃动的火光映着少年颤动的眼珠。片刻无语间，周林被盯的心里发酸，不知道是为了汪辰还是自己。
“呸，我去她大爷的。还逼我道歉，就我一人儿的错是吧。怎么着别人不学也怪我？”汪辰瞥一眼周林：“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来，爸爸给你带个作业多么不容易。”
周林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话还是咽在嗓子里了。
他没来由地想起那个午后。北方的初秋很干燥，太阳离开北回归线，余热在一场接一场的秋雨中慢慢冷却。一轮复习讲到边塞诗，总说大雁南飞，羌笛寄相思，生物会讲到脱落酸会让树掉叶子。中午吃饭的时间到了，同学自觉聚成吃饭小队，周林拿上单词就要出去，结果被汪辰叫住。
“周林，今天星期四，我们点了外卖，一起吃啊？”
他坐在乱糟糟的桌面上，他身边有好多人。
许诺言问周林：“吃薯条吗？我们点了四个中薯，一个全家桶。”
王含去打开教室前的多媒体，熟练绕过屏幕扫码解锁：“看啥啊今天。”
“谁去拿外卖啊，我听说昨天七班有个人去拿就被抓了。”
“年级主任就在门口等着，谁回来就抓谁，但听说他自己班的人都放掉了。”
“对，就假装没看到。”
“卧槽，如果被抓了会怎么样？”
“晚自习资格取消，记过。有个家长还专门跑过来说不公平，凭什么不管实验班的，结果年级主任让他们找证据，反正死活不松口。”
“真是有病，学校食堂跟猪食一样，还贵。”
“不是说之前有家长投诉吗？”
“没用啊，就那个年级主任带着什么校领导过去看了一圈，把一个窗口改成高三专用然后就没了。建议里说的难吃和盛得少假装没看见。”
“前几天我们老师课上还阴阳我们说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不是吃喝玩乐的地方。”
“食堂是他家开的啊。”
“卧槽，那我们今天咋办啊。”
“喂，您好，诶您放门口台阶上就行，我马上下来拿。”汪辰放下手机，他的备用机好好地锁在手机柜里。他环视一圈，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移开视线，窗外的风景真好，天花板也不错。角落里周林放下单词，扶了下眼镜，他也想躲过撞上来的视线。
汪辰从桌子上跃下来，校服外套衣角翻飞，他扒开教室的桌椅，径直走向周林，俯下身笑着对他说：“周林我知道你最好了。”
周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出校门，再冲过保安关卡回来的。
地上落叶奔跑过去会碎掉，中午的阳光懒洋洋的会把头发丝变成金色的，他追不上汪辰，撑着膝盖大口喘气的时候，血腥味泛在舌根，汪辰会拎着外卖袋子转过来倒着跑，冲他喊：
“快跑快跑，跟上我，咱俩马上就甩开了。”
年级主任捂着腰间的钥匙，啤酒肚一颤一颤地跟在后面，光头在暖阳下熠熠生辉。
“哪个班的？站住！别跑了！”
“不知道外卖不能进校园啊”
“给老子等着！我调监控！”
外卖打开的瞬间，炸物的香气统治了整个教室。最后周林其实只喝了一杯可乐，他瘫在椅子上，快呼吸不过来了。
卷子烧完了，火苗也渐渐变小熄灭了，留下的一小撮白灰，被风一吹就散了。路尽头的夕阳在两旁延伸的居民楼静静的注视中温柔地沉没，麻雀的黑影掠过树梢，其后敞开的窗户飘来油烟饭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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