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康寿殿的春喜一直处在神经紧张的状态，口中不停喃喃自语，外头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受到惊吓。原本合身的衣服如今穿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宽大，衣袖之下露出的肌肤没有一块好肉。
春喜的表现吓得众人噤若寒蝉，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怜惜之情，胆子小的，富有同情心的，见到春喜的样子就红了眼，不住地拿衣袖擦拭着自己的眼睛。
我好不容易把春喜哄睡着了，叮嘱翠荷看着春喜，谨防春喜半夜醒来，见四下无人又哭闹起来。
我一边揉着自己快僵硬的肩膀，一边走出春喜的房门，迎面便看见窦太妃和冯丽妃站在寒风中等着我。
“太妃娘娘，冯姐姐。”
“春喜没事吧？”窦太妃开口问道。
“春喜没事，谢太妃娘娘关心。”
“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窦太妃问。
“总之，我决不会让春喜再回到那个鬼地方。”一想到那个魏老头对春喜的折磨，我就恨得牙根痒痒，我相信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凶很恐怖。
“让她回来是对的，只不过那魏常侍是皇后的人，他的义子魏贤更是皇后的心腹。一个阉人好对付，难对付的是他身后的皇后。”
冯丽妃性情中人，不忿道：“我去找我妹妹，还有我冯家做后盾，皇后娘娘还没手眼通天到可以只手遮天的地步！”
听及此言，窦太妃恶狠狠地打了冯丽妃的玉手一下，说：“近些日子愈发像小孩子了，尽说些小孩子的负气话。她是中宫皇后，陛下再如何不喜欢她也绝不会让人藐视中宫威仪，越过她去。冯贵妃深受皇恩，冯家肱骨之臣，怎可为了一个宫婢断送前途。”
“那就奏请皇上，禀明真相。”
“陛下日理万机，怎么会理会一个老太监的生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如何才能救春喜嘛？”冯丽妃有些泄气，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后宫是如此无力的。
窦太妃和冯丽妃二人完全泄了气，但冯丽妃的话点醒了我。陛下不会理会一个太监的生死，可关乎是一个皇子的生死，陛下不会不理会的。
我传召出宫，请娘家大嫂嫂进宫一叙。
大嫂嫂柳氏甫一进宫，我就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柳嫂嫂是当朝宰辅的侄孙女，父亲是齐州刺史，她本人更是符家的宗妇，饶是家世如此显赫，见惯了觥筹交错的大场面也被我这宫里的小姑子一见面就下跪的行为给吓了一跳。
柳嫂嫂赶忙也跪下，开口说：“娘娘这是在做什么？这不是折煞妾吗？”
“嫂嫂，如今有件性命攸关的事情需要嫂嫂搭救，若非如此，容儿也万不敢麻烦嫂嫂。”
“娘娘何出此言？娘娘有事尽管吩咐。”
“嫂嫂，我知道嫂嫂的娘家哥哥在大理寺行走，当年临川王一案是柳少卿亲自查探的。”
听到临川王一事，柳嫂嫂瞪大了眼睛，随后又恢复如初。
见到柳嫂嫂如此举动，我知道我赌对了。
当年发生临川王一事时，柳嫂嫂早已出嫁，又在符家内宅，仍听闻临川王遭遇，说明当年临川王早薨绝非意外。
临川王乃早逝的皇贵妃所出，彼时，圣上还位处东宫，冯贵妃也还未进入东宫。东宫中最受圣上宠爱的是皇贵妃。
皇贵妃的父亲是太子太傅，皇贵妃与圣上青梅竹马，圣上定亲时曾属意皇贵妃为太子妃，然而当时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为保母族荣耀，不顾亲儿子的反对，坚持立自己的侄女为太子正妃，太后也不敢太拂儿子的意，一并册封皇贵妃为良娣，同日进入东宫。
圣上从小就不喜欢皇后，觉得这个表妹刁蛮任性，无礼得很，自恃自己是皇后内侄，是内定的太子妃，总是瞧不起其他贵女，圣上与其他贵女只是正常寒暄，她都会嫉妒地在暗处寻打手痛打贵女。
圣上痛恨皇后行为不端，偏偏太后偏爱这个在她面前乖巧伶俐的皇后，每次都偏帮。
几次之后，圣上愈加厌恶皇后。
而皇贵妃性情温顺，知书达礼，每次与圣上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每每还都能说到圣上心里，圣上对皇贵妃便愈发喜爱。
太子大婚，本应是太子与太子妃琴瑟和鸣，可偏偏圣上时常留宿皇贵妃的房内。
皇后天天进宫找太后哭诉，儿子房内的事太后也不便插手过多，比起侄女，太后更在乎与儿子的关系。她可以为了皇后的颜面，揪几处错，训斥皇贵妃，但多了就不是训斥皇贵妃了，而是打圣上脸了。再加上，皇后每次进宫都是哭诉那些事，太后好好的心情都被皇后哭没了，所以几次后，太后也烦了，开始避皇后了。
没了太后做靠山，圣上就愈发肆无忌惮了，干脆天天留在皇贵妃房内。
只要眼睛不瞎，都看得出，皇后大婚还不到半年就被圣上打入冷宫了，今后的日子还不知该怎么过。
皇后这边是冷心冷情，皇贵妃这边可就春风和煦多了。
皇贵妃性情温和，对待下人从来都是笑意盈盈的，又处事公道，赏罚分明，阖宫上下都对皇贵妃赞誉有加。哪怕进宫，辅助太后料理冬至大节，都条理清晰，处变不惊，即便是对皇贵妃有偏见的太后都说不出皇贵妃一两点的不好。
经过辛苦耕耘，东宫也传出好消息，太子良娣有孕。
圣上大喜，奏请先帝，以女贵晋封了皇贵妃的父亲、兄弟，追封了皇贵妃的曾祖父、祖父。明眼人都看得出，圣上在抬举皇贵妃一家，为今后扶正皇贵妃做准备，而先帝，并不反对。
此时，真正的太子妃并没有死，可太子就着急忙慌地想扶正太子良娣，这就意味着未来太子妃只有要么死要么废这两条路。
十个月之后，满天红云，一片吉兆，太子良娣诞下皇孙，举国欢腾。
先帝更是大摆筵席三天三夜，这事我最清楚不过了。
因为在我还是司膳司女史时，我的顶头上司就是专管那场筵席的主要工作人员，对那场筵席的豪华程度，我的上司震惊到现在。我怀疑，哪怕到了阎罗殿，她都要逮着阎王小鬼念叨。
你看到过寅时的天空吗？
我看到过。
你知道连续上三天班，中间不曾合眼是什么滋味吗？
我知道。
这话，我在司膳司时，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说多了都是泪，总之，太子良娣诞下皇孙，先帝父子都很高兴。
先帝祭告天地，接受群臣朝贺，大赦天下。至于圣上，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还是和心爱的女人所生的。圣上为皇孙取名福安，一应待遇如同嫡出，足见圣上的疼爱。
先帝下诏，在皇孙身边拨了不少管事、仆妇，数量甚至超越皇子待遇。
皇孙生得机灵，每次进宫面圣，只要先帝抱着，都乐呵呵笑个不停，先帝爱不释手。有几回，临朝都抱着，小皇孙一点也不哭闹，就安安静静地端坐在龙椅上。
小皇孙出生时伴有吉兆，出生后又颇得圣宠，人人都道，李良娣不日便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期间，宫中发生小范围疫症。但小皇孙的周年庆就在眼前，为了不扫兴，宫中管事得太后授意后将此事压了下来。
好景不长。小皇孙周岁过后，全身起了红疙瘩，整日高烧不退。
太医院的药换了一轮又一轮，病情反反复复，终是不见好。
皇贵妃心疼小皇孙，整日整夜地守在病榻前，形容枯槁，小皇孙的身子不见好，皇贵妃又熬坏了自己的身子，累倒在病榻前。
皇贵妃缠绵病榻数日，经过太医精心照料，皇贵妃的病情有了起色，这日，已能自主吃下一碗粥了。
皇贵妃刚在内侍的服侍下喝下药，还未来得及躺下，就听闻噩耗传来，小皇孙回天乏术，夭折了。
皇贵妃心内郁结，一口鲜血喷出，晕倒在床上。
这之后，皇贵妃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
先帝以郡王礼厚葬了小皇孙，原任礼部侍郎主持小皇孙葬礼时迟了半刻钟，先帝大怒，礼部侍郎被判秋后问斩，全家流放。
小皇孙死后，皇贵妃没有大哭大闹，殚精竭虑，勤勤恳恳，一心辅助内务，圣上也有意淡化小皇孙之殇，东宫之中，小皇孙成了禁忌。
圣上为了弥补皇贵妃，一心想废了皇后的太子妃之位，改立皇贵妃。皇贵妃得知此事后，极力劝阻，太子妃无错而废，恐天下人戳圣上的脊梁骨。
加之，太后阻挠，皇后的太子妃之位终究未被废。
至此，圣上愈加恩宠皇贵妃的母家，皇贵妃的亲人升了一级又一级。
三年后，皇贵妃久病不愈，撒手人寰。
圣上痛心疾首，作为亲生母亲的太后生怕圣上也跟着去，日夜守在圣上身边。
后来，圣上慢慢走出丧妻之痛，太后也深知，圣上不喜皇后，为了转移圣上的注意力，由太后做主，又招了不少贵女充实东宫，其中便有冯丽妃的胞妹。
时值先帝驾崩，圣上继位，大封后宫。
第一道诏书尊韦氏为皇太后。
第二道诏书追封李良娣为皇后，这道诏书被太后拦了下来。太子妃仍在生，且有孕在身，怎可越过太子妃直接封李良娣为皇后？
太后哭圣上不孝，哭闹着要随大行皇帝而去，圣上拗不过太后，只好追封李良娣为皇贵妃，追封皇长孙为临川王，享亲王待遇。
第三道诏书才是立后。这狠狠打了皇后的脸，也不知皇后是心知自己无宠，且后位到手，还是什么原因，竟对此没说什么，欣然接受。连太后都对皇后此举刮目相看，直言皇后如今贤良淑德，当为天下女子的表率。
陈年往事被冷不丁提起，柳嫂嫂心中不免有些不安。
柳嫂嫂跪倒在我面前，说：“妾不知，娘娘此时提起此事，是何用意？”
“当年，临川王早夭，圣上与已故皇贵妃为人父母，忧思难抽，未及细想。可是，先帝却秘密吩咐柳少卿暗查临川王早夭一事，是也不是？”
“兄长公私分明，从不将公事带回家中，也从不在家中谈及公事，且那时，妾已嫁为人妇，不常回家，妾不知。”
“嫂嫂不必极力撇清。我不欲要挟。柳家兄长所查之事，关乎皇家秘辛。我也不会让柳家兄长出面做什么说什么，我只想问柳家兄长讨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临川王夭折之前，宫中发生疫症，太医院做事牢靠，及时扑灭，才不至瘟疫在宫中蔓延。我想问柳家兄长讨要的是宫中未来得及烧毁的病人衣物。”
柳嫂嫂面露震惊之色，她恐怕好奇，临川王出事那年我还未进宫，我进宫之后，临川王之事早已时过境迁，如今又是蜗居康寿殿的前朝妃子，先帝密令柳少卿暗查临川王一事，别说她，即便是自己的父亲、兄弟也不一定知道，身在后宫的我怎会知晓这么多？
柳嫂嫂缓了缓神，说：“妾见娘娘身体康泰，宫中一切都好，心下也安。天色已晚，家中还有庶务，妾先行告退。”
柳嫂嫂忙不迭地想要离开康寿殿。
我深知，再留着柳嫂嫂，也套不出什么，便示意她离开。
几日后，柳嫂嫂送来家书，里面夹着一封小信，柳少卿手上不曾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心里明白，柳家百年世家，最懂明哲保身。
随即，我烧了那份书信。
又过了几日，符家派人来敲打我，让我安分守己，不可做出辱没门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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