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金山岭长城,高速两侧与首都有关的风物便逐渐淡去了。
任方圆是一大早出发的,首都到蒙东的大巴一坐就是一整天,到了旗里还不够,又辗转倒车到了镇上,最后在刚修好的公路边,他终于坐上了林场来接他的皮卡,赶着最后一点落日的余晖叮叮咣咣地朝三洼走。
来接任方圆的司机叫高健,说话带着很重的喀旗口音,他自我介绍说是林场负责运输的,今天来镇上送苗,顺便接任方圆去场部。
“这一片都在修路,头天夜里我们场长还担心你找不到地方上车,特地嘱咐我送完苗子早点过来各个路口转一转,没想到你自己就找过来了。”
任方圆的身体在副驾驶被颠得一上一下地晃,他双手握住车内把手回道:“之前来过几次。”
上次是因为什么来三洼,任方圆的记忆其实已经不是很清晰了,好像是去年植树节,林业司请了一批领导搞植树活动。那趟差他作为秘书一直忙前忙后连饭都没怎么吃好,最后还因为修路绕远导致时间安排出了差错,惹得领导有些不满意。
也不知道当时种的树苗活了几株,不过大概也没有多少人在意。
车从狭窄的村道开进林场大门,又开过一条崎岖的山路才到了场部。
“这一天客车倒小车,累够呛吧。”等着接他的场长王春华年纪看着接近退休,身上批一件全国林场统一批发的厚迷彩服,他指挥高健赶快把任方圆的行李送到值班室宿舍去,然后领着人直接去了食堂。
王场长一边带路,一边把林场的情况给任方圆简单说了几句:“咱们这条件不比南方,每年从开春干到下雪,真能营收的也就暖和的那几个月。”
快到食堂门口的时候,王春华从军大衣裤子里掏出一包大青山,递给任方圆一根,任方圆接过去,在对方要给他点烟的时候又摆摆手婉拒了。
“我听说。”任方圆摩挲着手里的烟管,看王春华点燃了自己手里的那支,“进了林场,最先学会的都是抽烟。”
“嗨。”王场长拿烟的手指了指眼前的山头,“你也看见了,这辈子就围着这么大个林子转,没事的时候连说话的人都找不着,可不就剩下抽烟了吗。”
顺着两人的视线,远处的山屏高耸却模糊,夜幕里只留下深深浅浅的绿色,像是一片化不开的雾。
“哦对了,任秘书,镇上宿舍还没腾出来,今天先委屈你住在值班室里。”周一一早下的调令,周三任方圆人就到了,场长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再三保证明天就能把原先当库房用的空宿舍打扫好,让任方圆不用再睡一晚值班室的上下铺。
“这不是什么大事,我正好熟悉熟悉工作环境。”
任方圆看快对方抽完烟,转身进了食堂,他到山里的时间晚,早已过了饭点,食堂大姐听说有新领导来,专门加班等着他们给准备了小灶,两人挨着门口的塑料板凳坐下,只开了一角吊灯的食堂大厅里传来一阵阵后厨的备菜声。
“那个,任秘书,上……上面……就是厅里,专门嘱咐过。”安静半晌,王春华终于犹犹豫豫地开口,他去年刚调任三洼林场,估计是没怎么跟首都来的人打过交道,或是提前打听了些有关任方圆的评价,对于工作的事一反方才的直率,话头收得很紧,“说让你来咱们基层,就得多锻炼锻炼,让安排交流处的活给你。”
“我没问题。”任方圆点点头回道,话音还没落,大姐已经把菜端出来了,热腾腾的一屉牛肉包子,还配了刚拌的小咸菜和一大海碗菌汤。
两人谢过大姐后,场长似乎还想说什么,被任方圆拍了拍肩膀示意先吃饭,便没有继续开口。
菌汤的原料都是今天早上采摘的,林场大棚长出来的赤松茸,烩了鸡蛋和曲麻菜。任方圆舀了一碗,两三勺入肚,唇齿间都透着菌菇的鲜和野菜的苦。
王场长言出必行,第二天下午就让任方圆从山坳子里的场部值班室住回了镇上。任方圆安顿好以后,周一便到了办公室正式开展工作。
任方圆大学毕业以后考进了首都生态建设部,小十年的工龄几乎都耗在了办公厅,除了做秘书的时候陪领导出差,林场一天都没呆过。王场长担心他不了解基层,于是上班第一天,任方圆就收到了交流处唯一处员孙雁平交来的十几G的电子资料硬盘和一沓码平后摊了整张办公桌的文件盒。
“这是王厂长让我给您整理的交流处近五年的文件资料,给您过目。”
这几年交流处一直没什么正经领导,主要业务都直接靠孙雁平这么个小科员处理,最多发文之前拿给副场长看一眼,现在来了一个年轻领导,他看着还挺开心。虽然他的开心可能单纯是因为终于有人来和他一起分担工作以及汇报工作时终于不用再一个人跑四楼场副办公室挨骂。
于是接到新领导调令以及场长工作指派后,心情愉悦的孙科埋头苦整了半个星期,在任处新官上任的第一天满心期待地把资料交了出去。
在孙雁平真挚的目光中,任方圆挪了挪档案盒,给自己的水杯找了半个巴掌的空地放下,顺便自己也坐下,他扫了一眼材料清单,只给了对方一句话:“60秒时间,说一下平时你都干什么以及最近这半个月最要紧的活是什么。”
“啊?平时啊?平时就是写写新闻稿,定期交个周报年报之类的。”孙雁平在办公桌前站得笔直,着急忙慌地在心里掐秒,“最近比较重要的活就是交一季度报告,还有过段时间有国际组织的外国专家来做可研,给咱们交流处分了接待的活……好像没别的了,60秒到了吗,任处?”
任方圆掠过其他的直接问:“可研专家那个工作,大方向是谁牵头的,咱们还是其他处?”
“规划处,我们就是配合。”孙雁平对任方圆的重点有点没头绪,“其实季度报告比较着急,昨天下班前布置下来的任务,周末前就要交了。”
“报告想写随时可以写完。但请外宾不是咱们想干就干的,请外宾要跟上级单位报备,分工要和其他部门扯皮,预算安排要和综合处确认,每一步都需要考虑时间成本,没做好拉不来资金哪个处也不想背锅。”任方圆又翻开日历看了看,“也没剩几天了,算了,你把工作方案拿给我看看,等会我自己去问规划处具体情况。”
“好嘞,任处,我这就找出来发给你。”没想到自己那十几个G一点也没用上,孙雁平有点懵,不过倍受冲击之外,他倒是不忘提醒领导,“规划的缪姐今天应该没空,有金主老舅来,她和场长陪着看项目去了。”
“谁老舅?”任方圆不知道他这是论的哪门亲戚。
孙雁平伸手示意任方圆稍等,随后从桌上翻出来最沉的一盒项目宣传文件给他看封皮标,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四个大字:亲妈在此。
“咱们国内最大金主爱瑞斯基金会项目的领导,听说是他们主席的弟弟,所以我们私下里都喊他金主舅舅。”
任方圆打开档案盒,孙雁平的喀旗洋屁口音太重,他看了项目材料才发现原来艾瑞斯基金会本名应该是IRIS,民政部下面注册的民间组织,主席名字是单青。
虽然任方圆年过三十对娱乐圈了解不多,但他也用智能手机,单青太有名了,早上打开手机看新闻,还有她的开屏广告。
这样的投资人愿意参加他们这钱扔进去听不到响的项目,确实受得住这声妈。
小孙示意任方圆继续往后看,项目档案里,甲方那一页除了女明星龙飞凤舞的签名,还有实际负责人具体信息。
“这个邱壑……”任方圆食指在执行秘书长姓名一栏轻轻点了两下。
“是的,咱舅。”孙雁平立刻确认了他的猜想,“他俩不一个姓,但确实是姐弟,他们有钱人的事咱也不清楚。”
两人说话间,办公室外面响起一阵由远而近的引擎声,随之便是混乱的车门开关声和对话声,听着人数不少,应该就是从项目点返回的场长一行。
任方圆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挂表,十一点半,还有半个小时就快要午餐时间了。
他清清嗓子,嘱咐一旁正打算凑到窗边看热闹的孙雁平:“那什么……小孙,方案找着以后直接发我微信吧。等会我约了师傅到我宿舍修管道,中午就不在单位吃了,下午可能也要晚来一会。”
“别啊任处!”孙雁平有一种感觉,任方圆嘴里说着回家,看起来像是要逃跑,“今天中午邱总在,牛大姐肯定给做好吃的,你那啥管道非得今天修啊,修什么也不能耽误今天去食堂蹭饭。诶,外面什么玩意嗡嗡响?”
任方圆也听到了窗外一阵奇异又低沉的嗡鸣声,他和孙雁平快步走到窗台边,两人推开窗户探出身去,正面和刚刚升到二楼的无人机撞了个正着,再低下头,看见楼下场部大院的花坛旁王春华和缪姐带着几个人在围观试飞,主操作员被他们围在中心,身边站了一位身穿硬壳冲锋夹克的男性。
操作机器的两个人原本在看监视屏幕,任方圆打开窗户时,主操作员迅速向他看过来确认了一下方位,他身边的男人倒是一直低头看着屏幕,等到王春华和缪姐跟任方圆招手,才慢慢抬起头来。
“王场长,缪姐。”任方圆顶着楼下十几双眼睛向同事打招呼,“试器材呢?”
“任处,刚要叫你下来。”缪红是场里的老大姐了,有一把又洪又亮的大嗓门,“这是邱总,资助咱们可多项目了,等会来食堂一块和邱总吃个饭。”
晌午阳光正好,好到照得任方圆有些恍惚,他举起手上的文件挡住阳光,挤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得体的笑容:“邱总好,我是任方圆。”
语罢,被称作邱总的男人也冲他笑笑,他没有直接回复任方圆的问候,而是指了指操作员手里的显示屏:“任处,挺上镜的,等会加个微信啊?我把视频发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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