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无云无月无星光，漆黑得连五指都看不清。
眼前，是一块被掀开的瓦片，里面是点着微弱灯光，小心又仔细打理伤口的孩童。
‘是这时候啊。’
突然的感叹涌上心头，莫名的情感使人胸口有些发酸。
老套的招数使用过一次，这是又想让他‘重蹈覆辙’吗？
可是。看着毫不知情，还在边清理边骂人的孩童。
即便知道里面有大坑，即使被给予希望又再次夺走——
他也不能，真的袖手旁观。
————
“别等了，没人会来的。”
青衣男子推开封印着黑暗的天窗，从房顶一跃而下。打量着熟悉的周围摆设，心里很难说有没有被触动。
“你是谁？”
年幼的仆从警惕的看着“突然出现的年轻人”，生怕此人是个躲闪到这里的刺客。
“为什么那么说？”
他全身绷紧，神情紧张，手中掐着一丢丢少的可怜的灵气，聊以“震慑”。
虽然，这一丝灵气只能造成一点点小小的威力，但这已经是他最大的杀伤性武器。除此之外，他在床头还藏了一根木棍，用来偷袭防身，再好不过。
“我？”
青衣人看眼连忙将衣服裹好、衣衫下是遮掩不住的伤痕少年，姿态冷漠而高傲：
“你还不配知道。”
男子找了一圈，除了床榻，并没有木凳之类可供暂歇的地方。想了想，丝毫不顾及地面的肮脏，展开下摆，在一脸惊诧的少年面前，跪坐于地。
体态端庄，优雅大方，一看就是大家子弟们，用无数资源堆积出来的从容淡定。
也是，少年，最羡慕的那种人。
“那你为何诋毁岳七？他会来的，我们约好了的。”
少年言辞凿凿，话语间满是对未来的天真期待。
表情夸张、面色狰狞，一举一动都是‘不允许别人损伤岳七名声’的信赖与维护。
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在向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人类，凶猛哈气：
“不管你是谁，都不准你说岳七的坏话！”
年幼的孩子兀自坚持着信念，哪怕是眼前之人一看就很强、能带着自己脱离苦海，也不能容忍他对伙伴的诋毁！
‘毫不意外呢。’
青衣人恍惚一瞬，眼里有回忆和不忍浮起。
年少无知的少年郎，哪里会懂得什么叫‘人事无常’，哪里会知晓‘执守无用’。
唯有经历被人抛弃的不解、被人遗忘的愤恨、被同伴远远甩在身后的失落。
才会知晓——守在原地的人，只配活在记忆里。
青衣人闭上眼，告诉自己这也是梦。某人曾给他布下一次梦魇，这次的拯救者，是他自己。
可。
他终究不是圣人，面对曾经的自己，很难真的看着他一步步踏入火坑，再一点点遍体鳞伤的爬出来。
“跟我走？”
青衣人发出邀请。
即便这次也是某人设下的局，是光明正大到不屑于隐藏的阳谋。
他。也没办法真的斩断一切、独善其身。
“不要！”
少年拒绝了。
年幼却傲气的少年，拒绝跟随诋毁自己同伴的人离开。
青衣人看着尊严与话语一样强硬的少年，发出灵魂质问：
“那你想，在秋家傻等着、无所作为？”
这句话堪称‘诛心’。
青衣男子折扇轻摇，看向乞丐九的神情极其复杂。似是怀念，又似感叹。
说出来的话语，却是那么的，令人遍体生寒。
什么叫“傻等着”？
什么叫“无所作为”？
一个标准的、该被救赎的少年。
不就是要尝尽世间苦难，心中却记惦着一个人，默默等待他人将自己带出深渊吗？
可是。
少年却忍不住的问自己：
他真的，想如同故事里的虚弱主角一样，默默忍受一切、等待救命恩人的‘拯救’吗？
他的故事，便是为大侠的经历里，增添一分‘曾于xx救人于水火’的英雄轶事吗？
年幼的仆从垂下眼帘。
心里，满是压抑。
他自是，不甘于成为他人配角的。
只是。
他既已深陷泥潭，除了将玩伴的许诺当成信念，难道还能指望有人从天而降，带他离开不成？
“我……”
孩童低下眼眸，纠结的看着自己枯燥干瘪的手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青衣人的目的是什么？
他又为什么要与自己说这些？
他不是传闻中惩恶扬善的大侠，更不是偷盗财物后、随便找地方躲藏的妙手空空。
那么，‘专程’来到自己身边，说这些有的没的的话语，却是为何？
“秋家少爷，你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吧？”
“还是说，为了‘岳七’，只要能留在这里，你什么都能忍？”
青衣男子轻飘飘的抛下一记重雷。
“可是……秋海棠她……”
少年抬头，忍不住反驳——毕竟秋少爷再怎么变态，起码在秋海棠面前，还是会收敛许多的。
“所以，你要为了秋海棠留在秋家？”
青衣男子扇子不再摇动，反而颇有兴趣的看向少年。
那动作，仿佛写满了：‘原来你是恋爱脑呀，你真的愿意为一个女人留下吗？’
“不，我跟岳七约定好了……”
少年拼命摇头，急忙反驳。
虽然……秋海棠很好，可是，他想离开秋家的心，是从来不曾改变的。
他只是……只是怕岳七回来，找不到他。
“是吗？”
略微上扬的音调里，充满了调侃与不屑。青衣人将折扇合起，极有规律的敲打着另一只手心。
接着，他再次重申了一遍：
“可岳七不会来的。”
青衣男子的声音很淡，语气却极重。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满是死死压抑、却从各处缝隙里透出来的寒风般，冰冷刺骨。
少年看着青衣男子于昏暗中看不清晰的脸色，想也不想的快速反驳： “不！他会来的！”
清风拂过，月光很快的浮现，又极快的被乌云遮掩。天窗所能撒下的光芒刚亮了一瞬，却又在瞬间漆黑一片。
青衣男子隐于黑暗中，唯有一双透着诡异亮光的眸子： “如果他不来呢？”
“那他一定是死了！我会找到他的尸体，为他挖坟填土，给他竖一个墓碑，上面写着‘沈九的七哥，岳七之墓’”
少年情景激奋，手舞足蹈。若非双方差距过大，怕是恨不得拉着青衣人的衣领，狠狠摇晃头颅，将‘这件事不可能存在’塞入对方脑子里。
“哇哈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声音响起，像是完全不在乎引起周围之人注意似的。
眼前的青衣人笑出来眼泪，肩膀抖的折扇都拿不住了。泪眼朦胧间，竟不知是好笑，还是心疼：
“岳七不会来的。而且他也没死。甚至光芒万丈，得贵人相助，万丈高楼平地起。”
“而你，你这个傻子，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
——————
“不可能的，你。绝对在骗我……”
“不会的，岳七那个家伙，为了十五都……”
少年眼皮死死压下，嘴里各种碎碎念，像是在翻遍回忆，为自己的话语作证。
“哦。”
青衣人刚才大笑的姿态已收敛，不再像刚才一样的疯癫。不知可否的搭个腔，手中折扇再次摇起。面无表情，不做表态。
突然，少年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的从地上跳起来，一脸希冀的看着青衣人，眼睛瞪得老大：
“他一定是失忆了吧！”
“真可惜，没有。”
青衣人的回答简短又冷酷，一点希望也不给，一丝迟疑也不加。
少年顿了一下，似是被噎到了。他眼珠子转了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发问：
“那他一定是被人救了，不得不报恩吧？”
“没有。”
“那他一定是被人困住了，所以没有办法来找我吧？”
“呃……”
青衣人像是被问住了，想了半天，最后给出个不确定的答案： “这个，应该，也没有？”
（虽然观众知道岳七被关灵犀洞的‘真相’，但沈九，是一直不知情的）
得到青衣人的回答，少年忍不住用脚狠狠向地面踩去，任凭被碾碎的泥土飞扬，激起无数尘埃：
“那他为什么从不来找我？！他跟我不是约定好了吗？”
看见暴躁到有些想揍人的少年，青衣人终于给了点‘感同身受’的反馈。他把折扇收起，一脸严肃的提出见解：
“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
…………
现在的事实是，少年已经陷入了癫狂思绪随风舞的状态：
“我跟他的约定都是假的吗？”
“大概是吧。”
“岳七怎么可以这样！”
“他就是这样了。”
“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希望你说到做到。”
“……”
这就是所谓的‘句句有回应’‘字字断人肠’吗？！
少年气结，对着青衣人发火：
“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哦。”
依旧是令人火大的回应。
看见青衣人把自己气的半死，他却悠哉悠哉的样子。少年将地上的尘土踢得到处都是，无能狂怒：
“你回答呀！你怎么不回答呀？”
青衣人像看猴般仔细打理着少年，接着将折扇换到另一只手，耍几个扇花。看着恨不得扑到自己面前的少年，一字一句、字正腔圆的缓慢问道：
“你想让我，‘怎么’回答？”
沈清秋若是知道答案，就不会与岳清源形同陌路那么久。
少年沈九想知道的东西——巧了，沈清秋，是真没见过答案啊。
“……”
少年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只是疯狂的帮岳七不来救自己找理由：
“那你知不知道岳七是什么原因，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嗯，不知道。”
“他连半句解释都没有吗？”
“没有。”
“我不信，我要亲自去面见他，我要问问他。”
“问什么呢？”
“为什么他有了救我的能力却不来救我？”
“为什么他跟我约定了，却从不来找我？”
“为什么他明明得了贵人相助，却将我丢在这里，连个信件也不愿传来？”
“他不知道我在秋府过得有多苦吗？”
“他不是告诉过我，跟我约定过，一定会来救我出去吗？”
“哦。”
青衣人淡淡的听着，时不时给个回应。
大概是话赶话，也可能是天性本恶，少年沈九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为什么他还没死？他应该早点去死的！”
“哦？”青衣人手中折扇停止晃动，他端正了一下坐姿，认真的询问：
“那你想杀了他吗？”
语气平淡，若非内容充满血腥，就像是早上起来，随口的问句‘吃了吗’一样。
“我……”
看着青衣人闪着亮光的瞳孔，少年忍不住退后半步。那束光太幽深，虽然说是‘亮’的，却仿佛将所有颜色都吞噬其中。一着不慎，随时会被其中的黑暗吸入。
他有一种预感。若是他回答‘是’，对方……真的会带他去杀人。
虽然他神情激奋，却……没办法回应。
岳七骗了他。
可他，罪不至死。
尤其是——沈九不能确定，对方是善心大发替他排忧解难、匡扶正义，还是闲着无趣，想看‘手足相残’。
他不能，用岳七的‘命’。
去赌对方的‘善’。
“呵。” 青衣人突然冷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站起来，缓缓的收拾着衣服后摆。
看样子，是觉得无趣了。
“你冷笑什么？”
少年看着青衣人“站起来准备离开”的举动，一时间慌了神，拼命拉着青衣人的衣袖，不让他离开。
此去一别，怕是……再无交集。
这样一个能在秋府来回穿梭、肯听他胡言乱语的侠客，若是放任他就这样离开，是睡着都要半夜起来懊悔的程度！
青衣人看着自己被拉住的衣袖下摆，又看看“一脸稚嫩”的少年。毫不留情的挥手，将对方‘推’至一旁。
表情极为厌恶的整理着被人触碰的部位，恶意和黑暗笼罩于他的脸上，言辞像是最为锋利的刺刀，狠狠扎向对方：
“我笑你天真。笑你蠢。”
“笑你现在还在做着、被人拯救的春秋大梦。”
“笑你还一厢情愿的相信岳七。”
“你！”
少年被青衣人脸上的恶意吓退，心脏一刀刀被割出无数道口子，铁锈的腥味涌上咽喉，带着血沫的唇舌却硬气的不饶人：
“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见到岳七了吗？你认识他吗？你了解他吗？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呵。”
青衣人不再回话，只一心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看样子，是在思考如何从天窗离开。
少年再次拉住青衣人的衣袖，势要他给出一个解释：
“你说话呀！你根本就不认识岳七，怎么可以那样诋毁他？！”
“滚！”
青衣人灵力暴动，柴房中积年累月的灰尘浮起，迷住了少年的眼睛。导致他，竟意外的觉得…… 青衣人，眼里盈有泪珠？
谁能拒绝水仙！
人只能自救，也唯有自救！
如果秋家时期的沈九，能够有个人为他投一束光，他未必不能‘温和开朗’；
如果峰主期间的沈清秋，遇见个靠谱的、懂得珍惜与回应的弟子（虽然明帆也算正常人），未必会被宁嘤嘤坑的那么惨。
童年需要‘救赎’，长大需要‘理解’。双方，都是填补空缺的重要积木啊。
能拯救灰暗时期的人，永远只有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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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水仙1 有些人，是等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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