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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两人走在这谢府里。

这会儿是晚上,周围没点灯,因而虽雕梁画栋,却未能明晰。

不过待谢恒偏头看向旁边时,见到墙上他和陈匪照交叠的影子,游廊两边便又出现数盏灯火了。

似是为了方便他能看清她的样子。

说起来,这也是陈匪照自中了情蛊后,第一次清醒地出现在他面前。现世里她的眼疾还没好,但这会儿是在梦里,便也能看清东西。

只是谢恒这会儿是十三岁的模样,陈匪照二十五了,和他身高差了许多。

他小时候有那么矮吗,谢恒低头看着手里的灯,想把它丢了,弱化二人的外形差距。

可当他放下灯时,陈匪照却不见了。

当着他的面,了无影踪。

“陈匪照?!”他一惊,便要去找人——可这长廊空寂无人,该去哪儿找?

谢公子陡然慌张,四处张望,余光瞥见了那盏灯。

异变由它而生。

故而蹲身重新将它握住,下一刻陈匪照又出现在了眼前。

“这到底是.....”谢恒右手拿灯,左手伸上去,往前一握——

如愿攥住了她的手臂,欣喜若狂:“还真是你,这盏灯是你我相见的媒介?”

陈匪照不答,眉目冷淡。

被强行种下情蛊的这笔帐还没和他算,别以为她忘了。

只是看到谢恒衣衫破烂、浑身是血,不想和他吵架罢。

“去寻出路吧,”她道。

谢恒点头,却愈走愈慢。

将她禁锢在身边,问,“你为何会知道是情蛊让我们二人入梦?”

“身边有个擅长蛊术的人。”

“那为何会独独入我梦里?”

谢恒看着周围,心说陈匪照和他在这儿住了两年,有的却都是些不好的回忆。如果是入她梦中,指不定还能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事。

陈匪照:“母蛊在你体内,自然是要听从你的安排。”

谢恒点头,想说几句话,忽地胸腹阵痛,咳嗽起来,“你能帮我看看吗?”

“不能。”

她冷着脸走开,谢恒不动,留在原地,想知道她会不会回头。

可惜他失望了——但见陈匪照一步步走得很稳,不拖泥带水。

于是几个眨眼后,谢恒跟上去,“我们一直在梦里,也好。”

她不说话。

“你觉得我们不合适,那就掰到合适为止。”

“闭嘴。”

“我做了很多错事,但经历方才的事,你有没有一点谅解?”

陈匪照的眼皮颤了一下。

“我虽然姓谢,但在这家中,身份不比下人要尊贵多少。我的爹娘并不疼爱我,兄弟姊妹也不会待我好,陈匪照...”

他说个不停,面前忽地出现一扇门。

陈匪照本来不打算贸然在这梦中行动,要走向别处,可不知为何,她身子动不了,迈不开步子,眼前只有这扇门。周围有风吹来,陈匪照偏头,看到有一滴雨珠从房檐上掉落下来,与此同时,面前的门打开了。

看到房间里有张紫檀雕花案桌,一条活生生、两丈长的黑色大蟒,一个青铜鼎上,也有几张躺椅,柔软的毯子。

这是谁的房间?

细雨斜风中,陈匪照往里走去,看到盘在青铜鼎上的蛇,心中小跳。

谢恒:“这是家主的房间。”

“方才那个男人?”陈匪照脱口,她和谢恒同时入梦,看到了他是怎么被家主责罚的。

而谢恒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有个人从屏风里走出来。

——并不是家主。但见他年约二十**,身形颀长,样貌姣好,宽大的水红色布料裹着身躯,被风吹得飞扬。

男人手上有血,用一条帕子擦干净后,将污红的帕子丢到桌上。

指甲上却仍有鲜红,乍看过去还以为是没擦干净,实则是他搽了丹蔻,像滴沥的血。

“这是谢致,”谢恒道。

陈匪照听到这二字,往前走了几步,与此同时,青铜鼎上的大蟒也游过来。

一人一蛇进入屏风,看到有具尸体躺在血泊里——这才是家主。

“谢致杀了他?”陈匪照反应过来,“所以他是这样上位的?这家主....和他长得有些相似,他们是兄弟,不对,这是你的梦,”她心思转得飞快,惊愕地看向谢恒,“这不是你的梦吗?怎么会有这个场景,你亲眼目睹了?”

“谢致自己告诉我的,”谢恒一边答着,一边悄悄牵住她的手。

“为何?”

谢公子摇头,在他的印象里,谢致是个疯子,不想去深究他的行为。

而这时,不远处的人抬起头,在这场大梦里,谢致好像察觉到房间里有别人的存在,和陈匪照对视。

这一刻,她想起来一个人。

——在苗寨屋子里,那位藏于黑暗中,却又不知为何会被杀死了的老邪,好像和谢致的样貌重叠了。

甚至她记忆里那个命令她写下纸条,诱使谢恒去大宛的人,也和谢致很像。

难不成所有事的祸端都和谢致有关?

陈匪照心里一紧,想和谢恒说,接着想到他的所作所为,止了话音。

而这时,谢恒道:“老邪不是我杀的。”

“.....谁做的?”

“我猜是谢致,他在我来之前就杀了老邪,假冒成他的样子,帮你解蛊。”

“为何?!”陈匪照眉头大皱,说完后发现谢恒在暗自观察她的神色,好像在试探她是否也想起一些关于谢致的前尘往事来,陈匪照眼皮一颤,偏过身子。

谢恒:“先前在谢府,我不记得你和他有接触过,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你们说过话吗?”

陈匪照:“我对他没有印象.....”

她背对谢恒,身上穿着月白色的衣衫,在这清透的夜晚里,透得那两边的肩胛骨格外明显。

陈匪照想,谢致是冲着她来的?她忍不住又要去细瞧他的样子,问:“谢致是什么时候当上家主的?”

“我二十一岁那年,他从大宛回来,一年后便坐上家主的位子。”谢恒顿了顿,问她是否也在那一年去过大宛。

“我.....”陈匪照忽地哑了嗓子,一颗心跳得飞快,好像有什么不该想起的事要浮出水面,别过头去。

谢恒低眸扫了眼二人牵着的手——她没挣开他,他便如了她的愿,不去为难。

*

两人走出房间,在游廊里走着,无风无月,没有一点动静。

陈匪照:“我们要怎么样才能醒来?”

谢恒:“我不知道。”

“这是你的梦,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出去。”

——这是陈匪照会留在他身边的原因。

谢恒:“我不急着出去,我想和你在这儿待着。”

陈匪照:“不一定是要‘我’留在这儿。”

什么意思,谢恒一愣,“你是要我臆想一个你出来?陈匪照,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知道你两年前囚禁了我,又给我种了情蛊。”她眉目不惊。

这两人,已经走到这地步了吗?

谢恒面色一滞,别过了头,捉住了她的手。

陈匪照皱眉:“你别碰我!”

“我们可以来谈谈谢致。”

“.....我不想和你谈。”

“你还是想不起来是谁给你下的石头蛊?”

她不想回答。

谢恒:“当年你被我关在房里,断了与外界的关系,是怎么拿到假死药的?”

问到点子上了,陈匪照犹豫,正在思索该怎么回答,在这时,谢恒手中的灯忽然烧起——

不过几瞬,消失殆尽。

——那是谢恒在这儿留住陈匪照的唯一法子!

他自是大惊,扑过去要将她抱住,陈匪照当然要躲,两人在这游廊间推搡,听到几丈外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人的声。

“谢五,你在这做什么?”

是个女人的声。没想到这鬼宅似的谢府里还会出现另一个人。

而陈匪照在听出这声音是谁后,愣住——只见这人是谢恒的祖母,冯才才。

*

冯才才身穿一条碧色的长裙,外裹一件银红衫,颜色都很艳。皮肤白腻,脸上皱纹密布,梳着繁复的发髻,嘴唇红得泛紫。

她站在五六丈外,看着陈匪照和谢恒。

陈匪照心惊胆战,谢恒挡在她身前,想这又是到了哪段回忆。

而那边冯才才:“你们从宴会里出来,就是为了在这嬉闹?”

“宴会?”

谢公子这话一落,听到喧闹声。只见冷清死寂的谢府里忽然出现数十个宾客。高谈阔论、推杯换盏。

陈匪照往院子那儿走了几步,看到上方出现一个圆月。

很大,很低,仿佛可以吞没他们。

“这是到了中秋?”她喃喃。

忽地心头一颤,转身急问,“今日几号了?”

冯才才:“十五。”

谢恒却轻声道:“八月初一。”

于是陈匪照如坠地狱:“我娘亲的忌日....已经过了?”

谢恒:“我们去了她的墓前,给她敬了酒、烧了纸钱。”

“是吗......”

陈匪照缓缓合上眼。

一双手颤抖不已,想质问他怎么能让她不明不白地过了娘亲的忌日——但又.....咬牙忍了下来.....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

陈匪照深吸一口气,心神不宁,强迫自己先不去管现世里的事,望向冯才才。

记起来对方缘何在这——在她和谢恒相识的第一年,曾被对方邀请去参加谢家的中秋家宴。

以往陈匪照都是和娘亲一起过,两人会搬凳子和木桌到屋外,一边吃田螺,一边赏月。

当然也会吃月饼和芋头,不过这两样都不被陈匪照喜欢,因而田螺是常客。

她的中秋过得很简单,娘亲也睡得早,两人坐在屋外说一个时辰话,差不多寅时娘亲就回房睡觉了。而陈匪照会独自待在外面,等来一位挚友。

奕妁好酒,总会拎着一大呈梨花酿过来,两人谈天说地,很是惬意。

陈匪照从没参加过宴会,因而那日谢恒和她说起,紧张不已。

她考虑了很久,想到自己其实不善言辞,平时虽和不同的病人接触,但谢恒的家人都非富即贵,想必处处都与她不同——她去到那儿,会格格不入,丢人现眼吗?

陈匪照纠结万分,不敢和娘亲说。

想拒绝谢恒,无奈想到他们二人的关系——她喜欢对方,想和他一同走下去。既如此,又是否要去和他的家人相处?

当真纠结,一直到中秋前两日,陈匪照靠在厨房门边上,看着在择菜的娘亲,若有似无、拐弯抹角地和她说出此事。

“去啊,为什么不去,”对方说。

陈匪照:“我谁都不认识......除了子陵。”

“但你决心要和他一起,他又是真心待你,早晚都会见到他的家人,他把你带回家,也是在袒露他的诚意。”

“......我知道,”陈匪照一半撒娇一半叹气地说,“可我还是不想去,在那儿肯定会很局促。”

“有谢公子在啊,你如果待得不开心,回家好了,就当是去那儿吃一顿饭。”

说得轻巧,哪有那么简单。

妇人转过身来。

陈匪照犹疑不决,“如果我真过去了,今年不就只剩娘亲一个人过节了吗?”

“你总是要出嫁的,”对方说,“而且你能遇到个两情相悦的人,我很开心。”

怎么忽然说到这个?

陈匪照红了脸,绷着身子呆站一会,“再说吧。”

*

最后还是答应了。

中秋那日,谢恒来接她,也带了件新衣裳过来。

在从平岭去南阳的路上,陈匪照坐在马车里换衣裳,谢恒僵在旁边紧闭着眼,时不时听她抱怨这衣服怎么那么难穿,克制着不去想些有的没的。

然后,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忧虑。

谢恒:“我家里的人....确实不好相处。”

他有私心,想让陈匪照知道他家的真实情况。

但又不敢明说,怕会吓退她。

万一陈匪照心生怯懦,不愿和他走下去了呢?

而陈匪照见到他那纠结复杂的神色,探头到他面前,“明明我才是第一次去见你家人的那个,但子陵,好像你也不比我要轻松这么多?是怕我和他们相处不来吗?”他没回答,她便信以为真,给他吃下一颗定心丸,握着他的手说,“放心,我会让你家人喜欢我的。”

*

梦里——陈匪照看向院子,盏盏灯笼下,圆桌前坐满了人。

男的在中间,女的在角落,各自分开坐,有四五十个人。

她想起来当年自己迈入这谢家的大门,做足了功夫,却没想到是这般情形。

压根儿见不到他的爹娘。

有人迎上来问了她的身份,将她带到一张桌子前。

还记得是右边最角落的那张,而谢恒,则在男宾客那里。

大户人家都这样吗?

陈匪照疑惑,不肯落座,站在那儿遥望前方灯火,见到也有男女坐一起的桌子,不过是主桌,个个都衣着华丽,气度不凡。

她看着,没找到谢恒的身影。

“他居然也不坐在那儿吗,”陈匪照喃喃。

身边有女子望过来,“你说的是谁?”

“子陵,”她陡生羞赧。

“谁?”

“谢恒,”陈匪照怔了怔,以为女子是不知道谢恒的表字。

女子笑,“哦.....”好似失去兴致似的,偏了过头。

“怎么了吗?”陈匪照轻声问。

女子不答,只在心里想,以为这人注视着主桌,是因为有认识的人在那儿,原来是谢五公子,连主桌都去不了的人,有什么用?

打消了要去讨好陈匪照的心思,不再和她说话。

陈匪照开始感到煎熬——她局促地待在这间气派的宅子里,看着面前寻常百姓辛苦一年都吃不上的菜肴,明月高照,周围是一重又一重的客套话——四周围像是烧起来般,闷得她喘不上气来。

想到自己和娘亲在屋外的院子,坐在板凳上,边看月亮边嘬田螺的情景。

情爱总能蒙蔽人的双眼。

那会儿她就该明白自己和谢恒不合适了。

梦里——陈匪照回顾当年,心里怅然,想立即走人,在这时瞥见了旁边的谢恒。

“你.....”

见他半日不吭声,呆呆望着宴会上的人。

“你在看什么?”她问。

“想到那会儿你的样子,有些怀念。”谢恒转眸看来,在这红红的灯笼下,当真一副好皮囊。

可陈匪照再不会三魂丢了七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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