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好像一切又发生了一遍,见到的还是陈匪照,背对着他趴在一张木桌上。
睡着了?
谢致试着便动了动身子,眉目一喜,发现不仅自己能直起身来,腿也有了知觉。
之前发生了什么?他记得她把针扎到他身上,接着他便莫名其妙地晕了过去。
还想责怪这庸医要迫害他,而今看着,好像有点本事?
无人知晓间,谢致嘴角上扬,他估摸着和她的距离,想从床上起来,走过去。
而才刚起身,便听到几丈外传来闷哼一声。
只见陈匪照迷迷糊糊地直起身子,抓了两把鸡窝似的头发,“那祸害醒过来了吗....”
便是回头,和他撞了个正着。
“你....”她刚出声,谢致打断:“我叫子规。”
“啊?”
“你刚刚叫我祸害。”
“有吗?”她睡懵了,忘了自己曾说过什么。
谢致偏窄的脸庞被灯火照着,“我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我。”
陈匪照眨眨眼,“你在生气?”
“嗯,”他难得坦白。
“小气鬼,”她骂他,不想道歉,干巴巴地问,“腿怎么样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只这两字,她便听出来他心情不好,无奈地开口,“那我检查一下你的腿可以吗?子规。”
谢致眉头一颤,不说话。
她当他答应了,弯腰伸手去摸他的小腿。裤脚没被挽起来,隔着一层布料,谢致便也没感受到她冰凉的手。
陈匪照:“刚刚你是想下床走动?别那么急,多躺躺,伤筋动骨一百天。”
“你怎么趴在桌子上。”
“我睡觉啊,”她看向他,见谢致还偏着头,板着脸好像在克制自己,便也想起白天在屋里见到外面嬉闹的小孩,哎,怎么会想到这个,陈匪照忽地摇头,听到谢致问她“是不是魔怔了”,便又和他对视,说:“我家里就一张床,让给你了我不趴在桌子上,去哪睡觉。你看看现在外面几时了,天都黑了。”
谢致偏头,见到外面几盏孤灯,“哦。你什么时候去把那块玉当了?有了银子,也能多添张床。”
“我为什么要多买一张床,难不成你还会在这儿长住?”
“不会。”
“那不就是了,你顶多呆个三五日就会走了吧?虽然这么几天你的腿肯定还没好,不过能走动就行,我看你也挺嫌弃我这地方的,就不留你了。”
陈匪照好生无情。
谢致也在这时皱眉,双手攥成拳头,见到她往下低眸后,便又将两只手藏到被褥下,“你不是说要把我治好吗?”
“你伤得很重,我没有处理过刀伤,更别说伤口里还有毒,即便是你信任我,把自己的身体交给我,我也不能.....”陈匪照欲言又止,两人好像头一回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话,“子规。”
“除了这里,我没别的地方去,”谢致打断她,和她对视,好像被烫了一下。
“我也没让你现在就走,待到你能走动那天就好。”陈匪照顿了顿,“那些在追杀你的人,我前几天在街上好像见到了,中原打扮,身上都带着刀。是他们吗?”
谢致面色一滞。
陈匪照:“我来大宛,是为了要学医,我不希望你影响我的生活。”
好啊,无人知晓间,谢致想,他又被抛弃了一回。
*
为何是又?
这事太过惨烈,他不愿去想,只肯透露他的母亲叫冯才才,兄长是现任家主。冯才才像是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的兄长,或者说她觉得自己只有一个儿子,至于另一个,无所谓。
*
红玉是谢家身份的象征,谢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陈匪照向他要钱时,把那枚红玉给了出去。
他没去问她那块玉现在在哪,是否当真是卖了,心里也没一点惋惜,只是担心着,怕她口中的那些、在追杀他的人会发现蛛丝马迹。
至于陈匪照说:不希望她打扰自己的生活。
谢致想:冯才才也是这样想的吧,不然,也不会放任兄长这样对他。
外面月明星稀,屋子里没有点灯,靠着清亮的月色,陈匪照看着床上的人,察觉出他的失神。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把话说重了,怕不是伤到了他。于是张张口,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谢致,“喂。”
“别碰我。”
“....吃不吃绿豆糕?”
“不饿。”
“哦,”她好像是个蛮横的主儿,起身拿来一个布包。里头包着几块绿豆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那布也不知道干不干净,谢致丢了个眼神过去,当即嫌恶:“拿开。”
“不识货,”陈匪照也不勉强,“喝药不?那药有些苦,你吃了这绿豆糕再喝药,嘴里的药味会没那么重。”
谢致不出声。
心想明明就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自己比她大多了,为什么要听她的。
可转念一想,他又为什么和她斗气。
当真面色古怪,心里五味杂陈。
陈匪照:“你在想什么?我看你好像心思挺重,别乱想了,我不会抛下你好了吧?”
说着,站起身来。
谢致一惊,虽没出声,但陈匪照无奈地回头,“我去把药拿进来,你这么怕干什么?”
*
两人住在一起。
关系说好不好,陈匪照每天早出晚归,谢致闲在家里,躺在床上没事做。她递给他一本书,说他实在没事做的话,可以用它来打发时间,谢致低头扫了眼:“神仙疑论?这不是医书吗?”
“嗯,”她先是点头,而后像忽然反悔,“算了,你还回来。”
这是怎么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谢致本来也不想看,但听到陈匪照这样说,想伸出去的手便也不动了,“不还,我又不是看不明白。”
“你能看明白?”陈匪照便吃一惊。
谢致装模作样地翻了翻,点头。
对面的人居然就信了,坐过来,“你真的看得明白?刚好我有些不懂的地方,和我说说?”
“......你不是有一个先生吗,”谢致一僵,觉得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着她凑过来的身子,这大漠实在是热,热得他想扯开衣襟,作罢,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陈匪照:“先生又不是只我一个学生,每天下课都有很多人围着他,我挤不进去。”
谢致想了想那场景,“你是在哪上课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陈匪照把手一伸,将他手里的书夺走,翻至一页,“和我说说这个。”
谢致瞟了眼。
陈匪照:“说话呀?”
“我要睡觉了,”谢致偏过头,整理身上的被褥。
“刚才还抱怨大宛太热,要我去买张薄被,”陈匪照便也看出来他是在说谎,没发火,嘟囔着。
谢致:“那块玉你拿去典当了吗?”
“没有,”她出乎意料地把东西丢还给他,“太贵重了,不想要。”
“谁不想要?”
“我不想要。”
陈匪照看向谢致,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没拿去典当铺,二人对视,她发现他好像也和自己一样欲言又止,便也都沉默着,僵持着,半晌后默契转身,各做各的事了。
*
天黑了下去,城里变得凉快。
谢致白天睡太多了,听着外面不要命的虫鸣声,怎么都进不去梦乡,好容易偏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木桌,借着清透月色,没发现那里有人,便从床上坐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木门半掩着,有风吹来。
他打开门,瞧见外头的院子里、竹子做的长椅上半躺着一个人。
谢致:“你在做什么?”
没有回应。
院子里光影渺茫,他斜斜地歪在门口,一身月白色的衣裳,看着侧对着他的陈匪照。地上有许多木柴,一个小炉灶,谢致想,她每天就是蹲在这儿给他煎药的?还真是好心肠,上方也没个棚子,白天被太阳晒着不知道有多热。
视线一转,回到陈匪照身上。只见她双眼合上,好像睡着了,肚子那儿放着一本书,《神仙疑论》。
谢致忽然想把它拿起来,去看她说的不明白的那个地方。
而这念头才刚冒出来,睡着的人便醒过来:“你杵在这儿干什么,怎么也不出声?!”
“我出声了,你没听见而已。我以为你耳朵聋了,过来看看。”
“放屁,”她骂了一声,“你腿怎么样了?站了很久吗?”
“一刻钟不到。”
“去床上坐着,我给你看看。”
“这么关心我?”不知怎的,他脱口而出,之后才方觉自己失言了。而不等他懊恼,她冷笑:“你连我出去煎个药都要不安的人,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
谢致:“你可以闭嘴了。”
*
两人回到屋里,点上灯,一捻红落到谢致的眉心。
陈匪照在他腿边坐下,手里捏着根针,迟疑。
谢致:“不敢下针就别动手。”
陈匪照不出声,摸着他的腿,似乎在找穴位,挽起衣袖,手腕雪白。谢致把脸一偏,目光落到一面墙上。
很脏,这地方、还有这里的人,都让他心里不舒服。
“痛吗?”这时耳边传来这一声。
他不说话。
“我扎进去了,”她声音很轻,“还有三针,你忍忍。”
谢致身子绷直,还是盯着那面墙,感受着她放在他腿上的手,有一瞬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被扯进去,被四面水泥浇灌、挤压,同时无数双手伸来,撕扯他的衣物,抚摸他的身体。
呼吸陡然变得急促。
陈匪照似有所觉,按住他抖个不停的脚,“我很快,只差最后一针。”
一线光从缝隙里透进来,谢致想看过去,但这时记忆里有一人的声音响起。
年长又沉稳,恶心得像把五脏六腑的食物吐出来,泻在他身上,再慢吞吞舔走。
一颠一倒,乱了伦理。
何其恶心。
谢致当即失控,右脚往上一踹!陈匪照还低着头,扎完最后一针后忙不迭地躲开,见他脸色发白,嘴边的责怪又登时哑了。
“.....你先出去,”他面色惨白,浑身湿透,用尽全身力气说这句话。
陈匪照不知所以,起身走出去。
又剩谢致一人在屋里了。
*
谁想到她明明是屋主,却有家不能回,在外面数星星看月亮,不去想方才发生的事。
心里当然有着很多疑惑。
陈匪照躺在长椅上,克制着不去想刚才的事,在这时瞧见不远处有个人向这里跑来。
“丹云?”
“小照姐!”
只见有个四五岁年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女孩来到面前。她好像家境清寒,身上穿着男娃的衣裳,气喘吁吁的,提起手里篮子:“我娘做了枣泥糕,要不要尝尝?”
眼睛很亮,乐呵呵的。
陈匪照听着她的话,眉头皱起,“她怎么忽然给你做吃的了,你尝过了吗?”
“尝过了!”
“小点声,”陈匪照怕她惊扰了屋里那尊大佛。
“怎、怎么?”小丹云连忙捂住嘴,一双杏眼左顾右盼。
陈匪照忍俊不禁,捻起一块枣泥糕。
小丹云伸长脖子去看她。
只见陈匪照才刚入口,便张嘴吐出来:“怎么这么咸?”
“啊,是咸的吗?可能是我娘把糖看作是盐了!”
“......你到底吃没吃。”
“吃了!但我看小照姐你不是最爱枣泥糕吗,就全都拿来给你了,”小丹云笑眯眯的。
陈匪照并不喜悦,“你自己都常常吃不饱,给我做什么,留着吧,最近家里还好吗?爹娘还有没有打你?”
“没有....哎呀!你要不要去我家玩?”
“不去。”
“那我走了。”
“这么快?”
陈匪照伸手便要去拦——这小女孩时住她家附近的一户人家的女儿,家里除了爹娘外,还有一个大她二十岁的哥哥。不知道她爹娘是怎么想的,生了丹云出来后便没怎么管她,不把她当作是自己家的小孩。而丹云来到这儿,似乎真就为了送那枣泥糕,见陈匪照没说自己想要,便提着篮子,走回家去。
只是在那一刻,身后传来声音。
有人拉开了陈匪照身后那扇门——
他披头散发,姿容既盛。
丹云一回眸:“嚯,小照姐你金屋藏娇啊!”
陈匪照一震,赫然起身,挡在了丹云面前,“你出来干什么?”
谢致扫了眼她身后的人,“这谁?”
“邻居的小孩,叫丹云。”陈匪照迟疑地回答。
小丹云从她身后探出来,“哥哥要尝尝我娘做的糕点吗?很好吃。”
谢致低眉扫来,见她提起一个竹篮子,赏脸地捻起一小块,送进嘴里。
“如何?”
“不错。”他神色冷傲。
“别勉强,难吃的话就吐出来,”陈匪照知道那糕点什么味道,心惊胆战地看着,见他真咽了下去,“你觉得好吃?”
谢致不说话。
丹云:“哥哥喜欢的话,到我家去吃呀?”
谢致摇头,心思难猜。
接着丹云便将篮子留下,回家了。
谢致看着她走远,忽地背过身去,手指一曲,扣住喉咙将方才咽下去的糕点吐出来。
陈匪照惊诧:“......我就说你怎么吃的下去,难吃就直说,别委屈自己。”
谢致:“你有药吗?”
“嗯?”
他不解释。
陈匪照:“你不舒服吗?”
“晚上锁好窗门。”
他说完这话,便又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子。陈匪照和他住了快半个月,不知道他怎么一回事,对他的行事作风也司空见惯了,跟在他身后。
以为这荒唐的晚上结束了,不想,到了深夜,她被一人给吵醒——
“子规?”有人在呻///吟,陈匪照循声看向身后的木床,瞧见一个蜷缩在床上的人影,忙走过去,唤了几下。谢致没有动静,她便也感到了恼火。
“我叫你呢....”掀他被褥,拿手去拍他,“好烫!你是得了热病吗?怎么会这么突然.....”
慌张张地去找蜡烛,提着灯盏到他面前——才发现谢致脸色泛青,嘴唇发白。
“这是.....”陈匪照当年到底是青涩,胡乱给他喂了几颗药,将他的衣领扯开,本来还想把窗门打开,给屋子透透气——忽然想起谢致之前说过的话,让她晚上关紧窗门。
这是为何?陈匪照感到诧异,站在窗台前遥望远处,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鬼使神差地瞧见渺茫月色下,出现了几个薄而瘦的人影。
陈匪照便吓一跳,蹲下身去想把自己藏起来,小心地把窗户关上,退到谢致身边,扯住他的衣袖。
“热.....”他闷哼一声,想把她甩开。
陈匪照一颗心跳得飞快,还想着方才的画面,不如他愿。
甚至把灯火吹灭了,细听着外面声响,明明此时谢致病了,该是他依赖她,但不知怎的,两人的位置换了。
*
好容易到了第二天下午,谢致醒过来,她迫不及待地问,昨夜为什么要她把窗门都关好,是不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谢致:“有人过来了?”
“你、你知道?”她大惊,“是谁?我好像是见到了几个人,但没敢细看,他们也没走过来。”
谢致“哦”了一声,“没什么,不用担心。”
“......不要隐瞒!”陈匪照有些生气。
谢致接住她掉落下来的一丝头发,“谁敢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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