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安的办公室办公室极其简洁,几乎看不到任何与个人生活相关的物品。墙上挂着复杂的电池结构图和白板,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数据。周平安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柳亦繁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于实验室的、冷静而专注的气息。
短暂的沉默后,柳亦繁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带着演员特有的台词功底,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锤炼。
“周总,我这次来容城,是想和您当面探讨一件事关‘倾国’项目最终成败的核心问题。”她目光坦然地看着他,没有任何闪躲。
周平安抬起眼,示意她继续。他的眼神平静,像一潭深水,看不出情绪。
“褒姒这个角色,之所以立不住,是因为我们始终在凭空虚构她的‘内在动机’。恨?悲?或是觉醒?”柳亦繁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变得更加专注,“但我们可能都错了。她的动机,或许根本不在她自己身上,而在于她所凝视的那个对象——周幽王。”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周平安的反应。他依旧沉默,只是目光更专注了些。
“而要理解周幽王,理解他那种足以颠覆世界的疯狂和偏执从何而来,”柳亦繁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蛊惑力的真诚,“我就必须理解您。”
周平安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不是作为投资人周平安,而是作为‘倾国’项目最原始的缔造者和唯一能源的您。”她的措辞极其谨慎,却又一针见血,“我必须理解您对‘倾国’最真实的、甚至您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晰的深层需求。我必须尝试去触碰……您潜意识里对‘美’、对‘留存’、对‘对抗时间’最本真的想法。”
她看到周平安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她知道,这话触动了他。
她趁热打铁,抛出了那个更宏大、也更危险的理由:“周总,您启动这个项目的方式,早已超越了商业电影的逻辑。它本身就是一场当代的、极度奢侈的行为艺术。那么,按照行为艺术的规则,作为艺术的发起者和核心驱动力,您本人,也理应成为这场艺术的一部分,您的状态、您的意志,都应该是作品不可分割的元素。我的工作,就是观察、感受并转化这种‘状态’,最终让它通过褒姒这个载体呈现出来。”
办公室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微弱机器轰鸣声。
过了足足十几秒,周平安的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目光审视地看着她,终于开口,问出了一个极其实际的问题:
“所以,你打算一直留在容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更像是在确认一个方案的可行性参数。
“那倒不是。”柳亦繁立刻摇头,她的回答早已准备好,流畅而自然,“我的主战场还是在剧组,林导那边需要我。但我需要不定期的、经常性的飞过来。沉浸到您的环境里,观察,感受。”
周平安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纯粹逻辑上的困惑,追问了一句:“这样频繁来回,不会显得很奇怪吗?”
听到这个问题,柳亦繁的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个极其明艳、甚至带着点狡黠意味的笑容。这个笑容瞬间冲淡了办公室里过于严肃的艺术讨论氛围,注入了一丝鲜活的、甚至是世俗的生命力。
她笑了起来,声音清脆,仿佛觉得他这个的问题本身才最“奇怪”:“奇怪?周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微微歪头,用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语气,轻松地点破了那个在世人眼中最“正常”不过的理由:
“你,31岁,百亿科技新贵,顶尖的天才,未婚。”她每说一个词,就像在列举一件寻常事实,“我,一线女演员,公认的大美女,也单身。”
她摊了摊手,笑容更加明媚,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调侃:“我们两个人,因一个惊天动地的项目而结识,互相吸引,想要多接触、多了解一些……这件事,在任何人看来,难道不是最顺理成章、最不奇怪的事情吗?”
“……”周平安彻底沉默了。
他显然从未从这个极其“世俗”的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的思维一直停留在项目、艺术、逻辑链上。而柳亦繁轻飘飘地,用最普遍的“人间逻辑”,为他眼中的“可行性难题”提供了一个完美无瑕的、甚至无懈可击的解决方案。
在这个强大的、无可辩驳的“现实理由”面前,任何关于“艺术目的”的追问都显得多余且不合时宜。
周平安看着她那张巧笑嫣然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不仅拥有极致的美丽,更拥有一种极其敏锐的、足以化解一切逻辑困境的世俗智慧。
他沉默了几秒,仿佛在快速重估整个方案的权重和风险。最终,他像是接受了这个无可挑剔的“解决方案”,简洁地给出了结论:
“好。我知道了。”
没有明确的允诺,但也没有拒绝。这通常意味着,默许。
柳亦繁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重新恢复成那种专注而认真的神态。她知道,第一关,她闯过去了。
就在她以为这次会面即将结束时,周平安却并未结束谈话。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在自然推进议程的下一项,提出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按照这个说法,接下来,我是否需要开始把你介绍给我身边的人?”
他的语气里没有试探,没有暧昧,只有一种纯粹的、处理事务式的征询。
柳亦繁猝不及防,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了一刹。这个问题像一颗精准投下的石子,瞬间击碎了她刚刚构筑好的心理防线,让她从“战略规划者”猛地被拉入“实战执行者”的境地。
介绍?这么快?给他的同事、朋友?说“这是我女朋友柳亦繁”?这……这就要开始了吗?我以为还需要更多铺垫和试探……他的思维节奏和行动力也太快了!
她迅速压下“女友”的角色瞬时恐慌,立刻进入了“项目联合策划人”的冷静。沉吟了片刻,她分析道:
“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但时机和分寸需要把握。现阶段,我们应该是‘互有好感,正在谨慎接触和相互了解’的阶段。这意味着欣赏,但远未到公开确认、带入各自核心圈子的程度。”
她看着他,非常认真地提醒,语气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导演在给天才但生疏的演员说戏:
“所以,如果现在突然对别人说‘这是我女朋友’,就‘过’了,会显得突兀,不符合常理。我们要避免这种‘跳戏’。”
周平安听得非常专注,像是在理解一套复杂但有序的新规则。他点了点头:“我明白。那么,这个阶段,正确的……状态应该是怎样的?”
柳亦繁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但她很快接住了这个问题,语气平和地阐述:“嗯……大概是:欣赏、好奇,带有一丝不确定。相处时,氛围是轻松、积极的,但会保持适当的距离和分寸。交谈内容会更多地围绕共同兴趣,比如……”
她目光扫过这间充满技术感的办公室,自然地接了下去:“比如项目,或者你感兴趣的技术。偶尔可以涉及一些个人偏好,但不会深入私人领域。”
她想了想,补充了一个具体的例子:“比如,如果你要向别人介绍我,更合理的说法可能是:‘这位是柳小姐,我们正在合作一个很重要的项目,聊得很投缘。’而不是其他。后者需要更多时间和事件的铺垫。”
周平安若有所思,沉默了几秒,像是在将这些“社交参数”输入他的认知体系。然后,他简单地回应:“懂了。需要渐进。”
他这个简洁的总结,反而比任何技术术语都更能体现他那种化繁为简、直指核心的思维模式。
柳亦繁轻轻点头:“是的,渐进。”
所有“规则”似乎都已清晰,周平安脸上露出一种议题已决议的松弛感。他站起身,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话题:
“走吧,带你去看一下最新的实验室。这里,”他目光扫过墙上的图表和设备,“应该算是我最核心的‘共同兴趣’了。”
柳亦繁:“……好。”她对这个直接却又无比符合“剧情”的邀约,感到一丝奇妙的默契。
她跟在周平安身后,走向那座灯火通明的实验室。她的步伐依旧优雅,心中却觉得无比奇妙。他们刚刚像两个冷静的策划者,设定了“情感关系”的模拟参数,而现在,他们要一起去参观真正的、燃烧着理性与热情的地方。
两人并肩走出办公楼,傍晚的风吹过厂区,带来一丝凉爽。周围很安静。
走着走着,周平安忽然开口,嘴角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的笑意,仿佛自言自语般:“说起来,你还真别说,这种扮演……确实让人觉得很愉悦。”
柳亦繁侧头看他,配合地露出微笑:“哦?周总享受到当‘演员’的乐趣了?”
他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调取一段尘封的记忆数据:
“我二十岁出头那会儿,在容城的实验室里熬夜调参数,累了的时候,就会看看墙上贴的你的海报。那时候觉得,你那个样子,真是……美得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他的语气平静,没有羞涩,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随即,他的目光转回现实,落在身边的柳亦繁身上,眼神清亮,嘴角那丝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过去自我的深切感慨和确认:
“现在,十来年过去了。我居然能和你并肩走在一起,聊着天,做着同一件事……呵。”
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有轻浮,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沉淀了时光的重量:
“感觉像是在替年轻时候的那个自己,完成了一件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这种感觉……嗯,很难形容,但确实……非常美好。”
柳亦繁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零点一秒,但立刻又融化开,甚至笑得更明媚动人。然而心底,却像突然被一根极细的、冰淬过的针尖穿刺了某根神经,一种尖锐的刺痛感伴随着冰冷的凉意,从心口瞬间蔓延到指尖,让她几乎要下意识地蜷缩手指。她感到自己的呼吸有那么一刹那完全凝滞,需要调动全部的专业素养才能维持住面部的自然弧度。
他不是在说“和我在一起真好”。他是在说……“梦想成真的感觉真好”。他在替那个很多年前、只能对着海报发呆的、年轻的自己高兴。他严格地把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分开了,现在这个成功的他,终于填上了过去那个他的遗憾。
她清晰地看到,他的愉悦并非源于与“此刻的柳亦繁”的互动,而是源于“成功的周平安”对“年轻的周平安”的某种圆满和犒赏。她是他人生成就清单上,一个刚刚被打上勾的、极其华丽的条目。
更让她感到一种冰冷刺骨的洞察是:在他那双清澈、专注,此刻因达成夙愿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里,她竟然搜寻不到一丝一毫属于男性对女性的、本能的热度或占有欲。他的欣赏,是一种剥离了肉身的、纯粹理性的赞叹,仿佛在评估一件完美达成了所有技术参数的杰作。
一个让她心惊的念头骤然浮现:或许,他此刻正为自己能保持这种“纯粹的、去□□的欣赏”而感到某种更高级的满足?这种绝对的“控制力”,本身就是他成功哲学和优越感的一部分,是他用来区分自己与“庸常男性”的又一个证明。他享受的,是这种超越本能的、“完美”的欣赏状态本身。
柳亦繁语气愈发甜美,甚至带上了一丝崇拜感,完美扮演着“梦想成真”的符号:“能让你这么高兴,那我这‘女朋友’也算尽职啦?”
周平安浑然不觉,十分自然地点点头,语气肯定:“嗯。很完美。”
他回答得如此干脆,仿佛在验收一个项目的最终成果。
柳亦繁维持着笑容,跟在周平安身后,走向那座灯火通明的实验室。她的步伐依旧优雅,但心跳却如同擂鼓,一股复杂的寒意与一种采集到关键样本数据的、近乎职业性的兴奋感交织成的战栗,悄然掠过她的脊背。
这战栗里,既有被物化的刺痛,也有一种更强烈的、属于创作者的疯狂悸动——她正在无限逼近那个强大、冷酷、又无比真实的灵魂内核,这对她塑造褒姒来说,是无价的痛苦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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