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辞“砰”地摔上大门,把叶希木隔绝在了外面。她甚至关掉了墙外的灯闸,黑暗如倾盆大雨一般砸在了叶希木身上。
天边那一痕细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云层覆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叶希木伸手按在了大门上,木质皲裂的底纹和糙硬的触感直达他的心底。
他是怎么搞的,怎么就把这件事搞砸了?明明可以好好说话的。
打开手机,想跟季辞再解释两句,信息发出去,却发现她已经把自己删了。
过了许久,他才确信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打开手机电筒,步履沉重地走去对面路边,去找自己的自行车。
他的老式自行车上装了一个头灯一个尾灯,父亲叶成林给他安上的。母亲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他不愿意一个人在家里住,经常晚上放学后骑车去叶成林值班的林场。
从老街到国道的这一段路没有路灯,叶希木只能就着自行车灯微弱的光缓慢骑行。车灯的照明范围只有很小一片地方,但至少能保障他的安全。
骑出去七八百米,叶希木忽然看到路中间黑乎乎的一坨不知道是什么,骑近了才发现竟是一条被轧死的狗。宽大的车轮从它的腹部一直碾压到头部,血肉模糊,白生生的肋条折断,从单薄的皮毛刺出来。叶希木听到呜呜两声,手机电筒照向旁边,才发现还有一只小狗。地上这只已经看不出形状和颜色,从小狗叶希木才辨认出它们就是刚才在季家老屋前看到的两只。
小狗呜呜鸣泣着,绕着死去的狗妈妈转圈。叶希木心中忽然涌起一种物伤其类的感觉,他把小狗抱起来,放进了自行车的车筐里。
*
季辞回到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倒在了床上。房顶上鼠尿洇渍的大片痕迹映入眼帘,她又猛然坐起来,下床,开了手机电筒穿过前后院之间的门洞,走到家婆住的房间前。
耳朵贴在门口,听到了家婆熟睡的鼾声,季辞才略略放下心。
陈川的问话给她一种不祥的感觉。
虽然村委会已经拒绝,辰沙集团却还没有放弃。他们甚至知道了抵抗的人是家婆,所以找了陈川来游说。这说明他们很清楚陈川和自己的关系。
陈川提出给她们换地方,甚至要给家婆换一座“更好的”山。
可是家婆会同意吗?换的新山里,还有地方可以让家婆种云峰茶吗?还有百丈潭和洄龙庙吗?
家婆不会同意的。她已经七十二岁了,在人世间走过了六个轮回。老屋是她对家族的记忆,云峰山埋葬着和她血脉相连的几代魂灵。
季辞悄无声息地离开家婆的房间,回到前院去洗澡。
老屋设施简陋,自来水甚至都是今年才做好的。之前家婆都用院子里的井水。
家里有一个改造过的做了防水和下水系统、贴了瓷砖的卫生间,里面甚至有一个崭新的浴缸,但淋浴和马桶还没有装好。
看起来季颖在今年有意改造这座老屋,然而工程才刚刚开始,她就命陨长江。
季辞洗干净浴缸,烧了水,把自己泡了进去。奔波一整天的疲惫在此刻排山倒海一般袭来,温暖的水让她昏昏欲睡。睡着之前,她还在想,她应该把季颖的这项老屋改造工程继续下去。或许季颖是累了吧?打算在她毕业找到工作之后退休,归隐田园?所以在今年开始了对老屋的现代化改造?她四十四岁了……
季辞好像看到了季颖,她坐在浴缸边上,长而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洗完澡。她向她抱怨脚腕疼痛,季辞说,脚腕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疼痛?季颖于是当着她的面脱下袜子,整只脚到脚腕全都乌黑得像炭。季颖抬起头向季辞笑,我没骗你吧?她的脸也是乌黑的,牙齿也是乌黑的,季辞惊叫着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依然整个人泡在水里,水已经变得冰凉。
季辞爬起来擦干身体,依然余悸未消。怎么会突然梦到季颖?明明过去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回来这么多天,也从来没有梦见过。
一定是因为叶希木再次和她提起了季颖,甚至说出那些让她感到被侮辱的话。
季辞敷上面膜,重新洗干净浴缸,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查看邮件,学校已经通过了她的延期毕业申请,导师Valerio表示对中国乡村的古建筑修复感兴趣,建议她多做一些研究后和他约时间电话会议,确定新的论文方向。房屋和车辆退租也都在线上完成了,她的行李暂时寄存在好友Lydia家里。Lydia对她延期毕业的决定略有不满,但表示能够理解。她甚至建议季辞“带着家婆来上学”,她认为她们国家的气候适宜老年人的病后康复。季辞则反向邀请,让Lydia赶紧毕业,毕业之后到她的家乡来拜访。
做完这些杂事,季辞一看时间,竟然已经过了十二点。可她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挂记着,让她没有办法睡觉。出门走到院子里,仰望空中那一痕细细的月亮,叶希木的话又出现在她脑海里:
「你妈妈的手机……她肯定有徐晓斌的联系方式。」
季颖的手机……
手机……
她在此之前,确实没有在意过这件事。回江城后,警察把母亲打捞起来后身上及岸上的遗物交给了她。其中除了游泳相关的器具,还有钱包、身份证、银行卡、钥匙、门卡等随身物品。她后来和律师一起检查过,没有任何遗失。
但……手机呢?
在季辞仅有的印象中,季颖确实高度依赖手机。她对智能手机适应得非常好,以至于不管做什么都用手机进行。这在后来季辞检查家中的笔记本电脑和平板电脑时得到了印证。季颖的笔记本电脑没开过几次,里面存储了一些之前用照相机拍摄的照片,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平板电脑则是她用来玩游戏和看电视剧的工具。季颖是自己公司的老板,从来不用电脑来处理公务。听她公司的财务说,她要看什么东西,都会要求公司员工打印成纸质版文稿交给她。
季辞之前给季颖的遗物、警官交给她的遗物清单、法医给她的验尸报告等等都拍了照片,她打开电脑全都翻出来,一一仔细看过,确认其中确实没有手机。她突然想起来,那名警官把遗物清单交给她的时候,的确提过一句手机的事。
那名警官说,季颖身上有一个固定在手臂上的防水手机套,但是尸体打捞起来时,手机套里面是空的,很可能手机已经在水中遗失。季辞那时候受到的冲击过大,要做的事情太芜杂,很快把季颖的手机这件事忘记得一干二净。
所以季颖的手机是丢进长江之中了,这个很可能承载了她最重要的生命痕迹的东西,就这样淹没在了江水与泥沙之中,或许要再过千万年,沧海变成桑田,它才能重见天日。
季辞打开手机微信,和季颖的对话框一片空白。她先放开了季颖的朋友权限,然后打开季颖的朋友圈,不由得笑出了声——什么都看不到,原来不光她屏蔽了季颖,季颖也屏蔽了她。
她季辞和季颖,真就是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姑娘。有什么样的姑娘,就有什么样的妈。
*
吉灵云早早起了床,拾掇清楚之后出门,她打算先去公园散步半小时,然后去菜市场买菜。年纪大了之后她粘不住床,每天五六点就醒。
下楼丢了垃圾,她绕去小区的停车场,例行检查丈夫陈鸿军的车。昨晚二儿子陈川深更半夜回来了,车也停在楼下。
吉灵云很快找到了陈川的车,特斯拉,车标像个锤子又像根钉子,好认,而且全江城独一无二。陈川刚把这车买到手的时候,她和陈鸿军都很生气,一百多万,什么破玩意儿,老外糊弄中国人的一堆塑料加铁皮,还是个插电的,狗屎,不值钱,把陈川骂得狗血淋头。
然而陈川带二老开车去峡江市的旅游景点玩,进了市区到处都是盯着他们的车看的人,有车专门加速超过他们,就为了回头看他们的车一眼,服务区里还有小孩伸手来摸,被大人厉声呵斥说弄坏了你赔不起。
吉灵云和陈鸿军开始感觉到这个车不一般,这回头率,恐怕不比他们开了个劳斯或者宾利少。等到陈鸿军带着吉灵云和陈川去参加饭局,席上的话题不再围绕陈鸿军,而是围绕特斯拉的时候,陈鸿军终于意识到时代已经变了,他私下向吉灵云承认,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玩法。
得到陈鸿军的肯定之后,吉灵云真正对陈川这辆车重视起来。她随身会带一个小手帕,看到陈鸿军的车脏了顺手擦一擦,这份尊荣也赋予了陈川的特斯拉。
然而这个清晨,吉灵云在看完了特斯拉的车屁股、绕到车头去的时候,被骇得整个人都后退几步,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她揉了揉眼睛,向周围望了又望,确认没有人,才又走近几步,弯下腰。她虽然已经五十多了,眼睛还好得很。
没错,是血迹。车牌上甚至还溅射了一些白色的东西,吉灵云用石头尖尖拨弄了两下,软趴趴的,腥臭。她以前开过饭馆,认得这些生物组织。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是脑浆子。
吉灵云感觉要吐了,整个人都晕眩着,像要倒下去一样。
不行,她还不能倒。她再次确认停车场四周没人,掏出她的手帕,把特斯拉车头和车牌上红红白白的污渍擦得干干净净。手帕已经脏了,她又从花坛里扯了些草和叶子,把车轮上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污渍也擦干净。
她随身带着从超市揪来的保鲜袋,扯出一个,把手帕和草叶都装进去,封口打结,严严实实。
出小区后坐上公交车,保鲜袋一直掩盖在衣服底下,她神经质地望向车头和车顶,总觉得仿佛有摄像头在对准自己,她要尽力表现得若无其事。
到了菜市场,她挑了个最脏的垃圾桶,把保鲜袋扯开,里面的东西丢了进去。做完这个她稍稍松了口气,找了个水龙头洗手。认识的摊贩向她打招呼,她微笑着回应,仿佛和平常一样。但她感觉自己扯开的嘴角有些僵硬。
菜市场人声嘈杂,气味难闻。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拿出手机给陈川打电话。陈川显然还没睡醒,她锲而不舍地打了好几通,陈川才接起来,语气完全是还在梦游的样子,带着几分被惊扰的气恼。
“妈,你干嘛啊?这才六点多钟……”
“你昨晚上几点回来的?”
“十二点多吧,早着呢妈,我没在外头乱搞也没在外头喝酒。”
“你怎么没回自己屋里?跑我们这里来干嘛?”
“有点事想跟我爸说嘛……哎哟妈,你再让我睡会行不行?我爸都还在睡吧……”
“有什么事不能跟你妈说要跟你爸说?”
“不是……都是生意上的事,跟我爸说的时候你不都在旁听嘛……你吃什么醋啊……”
“生意上的事?”
“那不然呢?我跟我爸还能聊啥啊?聊动画片?”
吉灵云听不出陈川语气中有什么不对,拐弯抹角的策略看来并不成功,她决定直截了当地询问:“你昨天晚上开车回来,有没有撞到什么东西?”
“撞到什么东西……”陈川听起来在吃力地回想,“那么宽的大马路能撞到什么东西……啊!是有撞到!”
吉灵云觉得喉咙很干,要说不出来话了,“撞到什么了?”
“撞了个狗子。黑漆麻拱的,没有路灯,那个狗子不知道在搞什么就站路中间不动,都到面前了我才看到。”
“它看到车来了不跑?”
“它就是不晓得跑啊,站路中间把我死死盯着。个头又不大,我开着大灯都靠近了才看到它,两个眼睛跟灯泡似的。刹车也来不及刹。我那时候烦得很,也就懒得管了。”
听到是条野狗,吉灵云才终于放下心来,可是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猛的一个激灵,问:“你说路上没有路灯,你是送季辞回龙湾去了?”
陈川被吉灵云已经搞得全无睡意,头脑清醒,口齿清晰地向他妈交代一切:“下午陪她买了车,在峡江市跟几个同学吃了饭,晚上送她回老屋,路上回来的时候把狗子撞了。然后又开车跟朋友去喝了两杯,十二点多钟叫代驾回家——清楚了吗?”
吉灵云立即捕捉到他话语中的漏洞,大声斥责:“你刚才不是还说没在外头喝酒吗?看我回来收拾你!”说完挂了电话。
在超市买完了菜,吉灵云还是觉得心神不宁。又去菜市场旁边巷子里的一个小铺子买了一大包纸钱和打火机,走去江边。
时间依然很早,没到七点,江上的白雾尚未散去,朝阳隐没在云层里。江边有一排大柳树,吉灵云就在柳树下点燃了那堆纸钱。江水的湿气笼罩着树与人,纸钱在浓厚的湿气里缓慢燃烧,烟飞烬绕,徐徐盘旋。
吉灵云的内心被一种莫名的恐惧与不安撕扯纠缠,她翻身跪下来,向江水里磕了几个头。
“放过我们吧,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不要再骇我们了,求求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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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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