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雪夜旧人
夜已更深。
庭前积雪堆至檐下，灯影微黄，天地俱寂如墨。
叶尘披袍出门，一眼便望见院墙边立着个破破烂烂的人影，冷月照身，宛若木雕石塑一般。
“红梅可好看？”那人头也未回，声音懒洋洋，带着几分吊儿郎当。
叶尘脚步微顿，语声淡淡：“你跟着我们？”
那人哈哈一笑，转身时背上坨峰上雪末簌簌而落。他那张半边被灼烧过的脸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我若不跟着，又怎瞧得清楚你这副少年模样下，到底藏着几分旧账新债？”
叶尘立在阶上，身影瘦削，眉眼却沉静如水，未置可否，只问：“星竹如何？”
“你果然还是惦记着他。”坨子唇角咧出个笑来，笑里没几分真意，“放心，暂时还活着，如今也在幽州做客，跟你那芥子堂的‘旧识’在一块，不至寂寞。”
叶尘眼睫微垂，指尖掠过袖口一瞬，却未再追问。他知此人惯用人心为钓，言多则失，倒不如守拙。
坨子见他沉默，眸中寒意微转，缓声道：“你觉得当年百岗旧事，那柳朝闻知道多少？”
叶尘蹙起眉头：“我觉得他并不知情。”他微微一顿，复道：“前辈上次来时，故意给我讲了那百岗的故事，还让我故意透露给柳朝闻，不知到底何意？”
坨子忽然笑了两声，说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那百岗梅林乃是前朝赵王拓跋玟亲手为一个人种下的。”
叶尘目光微动，终于没再遮掩：“柳家人？”
“柳铎。”坨子道，“幽州名士，风流不羁，心气极高。当年弹的一手好琴，被拓跋玟召入王府为宾客，二人同吃同住，情谊之深，世间罕有。拓跋玟为他在百岗种梅三载，片片红霞，落遍山冈。”
叶尘想到白日所见，心中微动，到底是什么情谊，能让一个皇子纡尊降贵亲自在那十里山岗遍植梅花？
“可惜，”坨子笑意淡下去，“这看似牢不可破的情谊，终究都是假的。那柳家早已跟当今开国皇帝李成隆暗中勾搭在一处，他们一方在明，号召天下百姓与武林同道组成叛军攻陷大燕各个郡县；一方在暗，让柳铎方假模假式地与拓跋玟交好，以套取大燕的平叛部署。那赵王一向闲庭野鹤，那里有柳铎的心机深沉，还当是自己遇到了世间难得的知己。他自己引狼入室，叛军压境，皇帝拓跋琨被叛军斩于马下，拓跋玟只得带着兄长唯一的幼子逃亡至棉水，却也被人围困绝崖。而率军拦截他的，正是柳铎。”
叶尘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动。
“你猜他的下场是什么？”坨子冷哼一声：“他被逼着跳了棉水，连同那不过十几岁的小太子。”
风过檐角，积雪扑簌而下，静得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叶尘半晌未语，眼神沉沉。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与我有何关系？”
“我想说，”坨子走上前一步，盯着他眼睛，“你看到那片红梅林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也觉得——若你生来不是如今这个身份，是否也能站在那座梅林之上，让人替你种下满山红霞？”叶尘猛地抬眸，那坨子却笑了，声音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温凉意味：“拓跋玟跳下悬崖死了，可他护着的孩子却没有！”他顿了顿，忽然弯腰凑近叶尘，眼底寒光一闪：“说不得，若那赵王没有遇到柳铎，那十里百岗还说不准真是你的！”
叶尘心头一震，眉头微蹙，手指也下意识捏住了自己袖中的暗器。
那坨子却没有再继续说，只见他淡淡一笑：“小娃娃，过去如何，没人能改，但人的未来，却可以自己创造。你当真想一辈子跟着你那‘见死不救’的老顽固在燕回谷中老死？”
叶尘眉头蹙的更深，还没说话，只听坨子又道：“山谷、夜风、断骨、血流一地。”坨子的语气一字一顿，像钉子敲进他脑海，“你也是死而复生过的，你那时快死了。若不是有人出手，你岂能站在此处？”
叶尘眼瞳猛然一缩，心中似有所感：“……你在说什么？”
坨子看着他，缓缓抬手，指了指自己。
“我说——我在你五岁那年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可不是让你一辈子当个废物的！”
叶尘一震，猛地抬头，眼中一瞬阴鸷如电。
庭中一阵风起，雪末翻卷而下，打在两人衣袍上，寂无声息。
那坨子知道自己逼得太紧了，话锋一转，复又道：“你采的若蔓华我已经入药，想来星竹不过几日便会转醒，若想见他，便往房山正一门来寻吧！”
——
柳朝闻醒来时，窗外天光正好，晨雾已散，檐下积雪却未化，映得满室清寒。他揉了揉眉心，只觉脑中混沌，胸中烦闷莫名。昨夜残梦犹在，那人一袭青衣立于雪中，眉眼恍惚，仿佛言犹在耳，却终究模糊得难以捉摸。
他正思索间，忽忆起叶尘，便唤来侍仆探问。谁知一问之下，只得一语回报：“那位叶公子，于五更时便已离庄。”
柳朝闻一怔，手中茶盏微微一颤，盏中水波轻漾，映出他一丝讶然神色。
他不曾想到，叶尘竟连一句别辞都未留下，便悄然离去。可转念一想，此人本便是行踪不定的江湖游侠，来去如风，今日在此小驻，明日或许便已身在千里之外。心中虽有遗憾，却也无由责怪。
只是这心头的空落之意，却不知从何而来，如一缕淡烟，不烈，却绵长。柳朝闻怔怔坐了片刻，方觉气息不畅，遂闭目凝神，细细运转内息。半炷香后，只觉丹田澄明，毒息已退大半，心头一喜，遂不再迟疑，唤人牵来追风，略备行囊，径直南下，朝广阳城而去。
广阳城乃南下官道必经重镇，兵马商贾皆聚，车马不息。柳朝闻自是不肯明言缘由，口中道是探查老君门人行踪，实则心底隐有一线期待——也许，叶尘会在那城中暂歇片刻。
追风乃庄中良驹，快如奔雷，日行千里不在话下。约莫未及晌午，广阳城影已遥遥在望。柳朝闻勒马欲入城，却忽听前方林间传来一阵“当啷啷”兵刃交击之声，继而夹杂几声低喝，似有恶斗。
他眉头一皱，催马跃入小径，不多时便见林间雪地之上，三人正自酣战。其一人身着素袍，手执长剑，正是那日在回春楼中并肩查贼的老君门弟子萧逸。而围攻他的两人皆身披黑袍，面容尽掩，男的铜锏沉重如铁犁，女的短叉寒光四射，二人一进一退，招式狠辣，身法奇诡，一看便知是久历杀阵的亡命之徒。
柳朝闻眼神一凛，心念电转。虽不知他们所为何来，但看那招数绝非泛泛之辈，若再迟片刻，萧逸恐难支撑。他再不迟疑，长刀出鞘，拨马如电掠入林间，一声长啸震雪林：“萧师弟，我来助你！”
刀光乍现，风雪纷飞，柳家刀法初现峥嵘。那一刀如雪崩雷落，横扫千军，直逼黑袍二人。萧逸见他驰援而至，精神为之一振，喝道：“柳师兄，小心！这二人招式古怪！”
柳朝闻面色沉凝，眼中却无惧意。手中雁翎刀回旋若电，身法如风，几招拆解间，便将来势稍缓。他心中却暗暗戒备：这二人莫非便是“雌雄夜叉”？怎会在此截杀萧逸？一边攻防之间，脑中飞速掠过诸般可能，却终究按下不表，唯刀势更紧，雪中寒光更盛——此时此刻，唯有救人要紧。
林间雪影翻飞，刀光剑影映在树干之间，忽明忽暗，宛若鬼魅出没。寒枝掠地，声声作响，却遮不住林中那女子一声轻笑。那女子身形轻盈，唇角似带笑意，忽一转腕，短叉疾点而出，脚步踏得如游蛇乱石，竟在雪地中踏出数道虚影。柳朝闻瞳孔微缩，目中所见，女子倏然分作五六人，或前或后，或左或右，衣袂翻飞，如幻似真，令人一时难辨虚实。
萧逸虽也算江湖中人，但年岁尚轻，应变未够，早已被这招扰得眼花缭乱，剑法凌乱，节节后退，几次差点被那铜锏掀翻在地。冷汗顺着鬓角淌下，灌入衣领，寒意彻骨。
柳朝闻脚下一错，身形乍起，一招“错步拈花”，人影电掠，横刀出鞘，雪光之中，一道半弧寒芒直斩那女子正中幻影。
“折梅横雪！”刀光乍现，正如春寒料峭时一枝红梅斜飞，刀未至，寒气先袭。只见那幻影之中忽有两道同时侧掠闪避，其余虚影却竟不退反进，犹如烟雾缠身，向萧逸疾扑而去！
“这些都是假的！我来对付他，你盯住那个没动的！”
柳朝闻话音方落，萧逸已惊醒，咬牙沉喝，剑锋转指不动之影，那影果然有变，寒芒霍然回转，与他战作一团！
而柳朝闻此刻早已收敛锋芒，刀锋如水，一式“游龙乱雪”铺陈开来，刀走曲线，身随势转，如云似雾，宛如春雪骤至，转眼布满林中空地，将女子诸多幻影一并笼罩其中。那女子眼见避无可避，身法终露破绽。
“走！”
突听铜锏男子低喝一声，不等女子再战，手中掷出一物，正中雪地，白烟腾起，浓雾封林。那女子趁机脱身，短叉一扫，雪地被激得纷飞如爆。
二人身形一闪，竟腾空跃起，转瞬间便已破林而去，只余残雪乱枝，纷纷而落。
柳朝闻正欲飞身而起，踏雪追敌，却被一只手猛地拉住臂膀。他回首一看，竟是萧逸。
“柳师兄不可！”萧逸喘着气，声音急切，“那两人惯用毒物机巧，烟中恐有伏兵或□□，你我此时贸然追击，只怕反中其计！”
柳朝闻脚下一顿，长刀半出未出，便在空中生生停住。良久，他才缓缓将刀收入鞘中，眸光冷冽如冰，仍紧盯着烟雾未尽的方向，仿佛那两道黑影尚在目中徘徊不去。
他声音低沉而稳：“……他们到底是谁？为何对你下此杀手？”
萧逸眼神微黯，胸口剧烈起伏，过了片刻才苦笑一声，道：“是……雌雄夜叉。”
柳朝闻闻言，神色微变，心头忽地一震。“雌雄夜叉”四字甫一出口，他脑中便不由自主浮起那夜山洞中的种种低语与娇喘，混杂着雪夜之中那女子轻笑、男人粗喘，竟令他一时耳根发热，仿佛那雪夜未曾远去，只在身边环绕。眉心一紧，他倏然侧首，甩去心头那丝异样的回响，重又凝神。
他曾细查过那“雌雄夜叉”的来历，印象甚深。
据旧卷所载，此二人本是剑南蜀中人士，一对亲兄妹。幼时并无异处，直至年岁渐长，兄妹之间竟生出难以言明之情愫。其父为本地书香之人，得知此事后大怒交加，一纸逐令，将二人扫地出门。
二人离蜀后，拜入何门派无从可考，却学得一身诡谲本领，最擅障眼幻术，传言可化出十七八个分身，出手狠辣凶残，如同阴司夜叉。更有传闻称他们竟专以孩童为目标，所劫四五岁幼童，皆无人生还，尸体剖皮剔骨，再送回其亲人处，残忍之状，罄竹难书。久而久之，江湖中便将其称作“雌雄夜叉”，凡听闻者无不色变。
后来，他们胆大包天，竟敢劫掠皇族血脉，将当今皇帝叔父之孙掳作人质。此举惊天动地，朝廷震怒，圣旨连下，赏格高悬。其后，中原道上风声鹤唳，通缉令传遍九州四海，江湖志士群起而攻之。
可奇就奇在，此等层层包围之下，那二人却如泥牛入海，竟能在满朝追剿中全身而退，自此销声匿迹三载，踪迹渺然。世人皆疑其背后另有所依，却始终无迹可寻。
不想今日，竟在幽州重现踪迹，来势又如此之凶，似是有备而来。
“柳师兄，你可还好？”萧逸的声音忽然响起，将柳朝闻自回忆中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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