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村中有卖包子的人家,沈砚疏询问价钱买下几个,分出一半递给楚翞离,楚翞离囊中羞涩,颇为不好意思地接过道:“日后我定会还你。”
沈砚疏咬了一口包子点头,并不推辞,他不喜欢那些客套的话。
离开小山村,两人走在山间,久久未再见人烟处,好在两人武功都不弱,不必惧怕山中的虎狼蛇虫,见天色渐晚便打算寻个避风处露宿。
拴好马,楚翞离在附近捡来干草树枝熟练生火,沈砚疏挑出几根合适的树枝洗净削尖了头,打算一会将吃剩的包子穿在树枝上烤热。
月上枝头,两人围坐在火堆旁,不远处马儿垂头吃草,忽地打了个响鼻,沈砚疏静坐闭目养神,楚翞离托着腮帮,转动插在火旁炙烤的包子。
许久,沈砚疏睁开眼望着楚翞离:“现在可以讲讲吗?”
楚翞离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白天的话题,楚翞离垂目笑笑,说道:“也好。”歪着头想了会又说:“不过那件事,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
大概是七岁的时候,他意外落水,听家里人说他昏迷了很久,大夫说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让家里人早点准备后事,母亲不愿相信,拖了几天,可就在这绝望的时刻,仿佛命不该绝,他醒了。
“……感觉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后就记不清楚梦里究竟有什么了,而在梦里待了太久的我仿佛已和整个世界脱节,明明他人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无法理解是什么意思,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没人愿意向我解释点什么,直到有人指着我喊‘杀人犯’,但是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所有的人都觉得我有罪,只有我觉得自己是无辜的……”楚翞离淡淡说。
他还记得,那时曾向父母询问,母亲只是悲伤地看着他闭口不谈,父亲暴躁地岔开话题。后来他才知道,当时和他一起落水的,还有另一个孩子,只是那个孩子没他幸运,沉入了水底。有人说,那天曾看到他与那个孩子在河边争执,然后便听到他们一起落水的消息,于是有好事者怀疑,是不是他故意将另一个孩子推入水中,然后自己也不甚落水。
那完全是不负责的猜想,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所有的事都有了不一样的解释。
人言可畏,排斥,诽谤,恶意充斥着他的生活,懵懂的他被贴上了“恶人”的标签,即便是不曾做过的坏事也会自然而然归咎在他身上,那么的理所当然,连自己也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罪。
被黄土染脏的小村庄,彼此之间知根知底的人们,恶意无所遁形,连躲避恶言的地方也没有,明明风那么轻柔,可裹在风里的灰尘却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才发现我的人生从来没有真正属于我,而是被‘别人’堆砌起来的……”楚翞离自嘲一笑。
沈砚疏不知该如何评价,只是问:“后来呢?”
楚翞离神色自如:“后来我遇到了师傅,她听了后就将我拐走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连亲生父母都不愿偏向于他,可那个陌生的女子却说:你怎么想?
年仅八岁的他抱着膝盖坐在地面闷闷说:他虽然确实与那个孩子有着矛盾,但他从未想过害死他。
女子爽朗一笑:若是问心无愧,又何必将自己囚于他人目光。
他说:我做不到……
于是女子干脆抱起他,扛在肩头:那不如离开这里,若哪天你想回来了再回来好了,天地那么广阔,总会有你的容身之地,世间已经有那么多条条框框了,何必再自己给自己加一道枷锁。
可是后来,他再也没有回去。他改了名字,姓是师傅给的,名字是阁主取的,从此前尘往事再无法困住他。
“拐走?”沈砚疏问。
“是啊。”楚翞离笑了笑,却没解释。
沈砚疏不再多问,低头沉思。
过了会儿,一只温暖的手突然抓住沈砚疏放在膝头手指,月光朦胧,沈砚疏抬头,对上楚翞离清澈含笑的眼睛。
“看你冷冷冰冰安静得像个雪人似的,原来你的手是暖的啊。”楚翞离满意地松开手,将烤好的包子递给他:“金黄酥脆,趁热吃。”
沈砚疏接过,低声道谢,低头咬了一口,很好吃。
夜很深,漆黑得仿佛永无天明之日,楚翞离就着微弱的星光,沉默的,用手一点一点挖开泥土。指尖很疼,似乎是指甲崩断了,将每一捧泥土染上了血。
在他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没有人帮他,再也没有人帮他,那一刻他想,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他也想跪在地上哭着祈求救赎。
可惜,他从不信神佛。
将女子冰冷僵硬的身躯轻轻放入挖好的土坑中,楚翞离重新捧起一旁的土壤填上。
脚边是往日师傅的佩刀,刀身已经缺口有了裂痕,楚翞离却不想将它还给昔日的主人,反正她现在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想到这,楚翞离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实在笑不出来。而女子静静躺在土坑中,双目紧闭,惨白又单薄,任凭泥土盖在她身上,慢慢掩去容颜。
将女子彻底埋葬,楚翞离捡来一块大石放在坟前,跪在地上用刀在石块上一笔一划刻道,恩师,楚衾之墓。
刀上还残留着凝结的污血,楚翞离刻得小心,可那几个字在不平整的石头上还是显得歪歪扭扭,扭曲得扎眼,心头的弦毫无预兆地崩断,楚翞离手指痉挛蓦然握紧,用尽全力将拳头砸在石头上,一下又一下,他压抑着低吼呜咽,想将那几个丑陋的字抹去,可是任凭他的手掌血肉模糊,那几个字还是不肯罢休地赖在石头上,冷眼旁观。
累了,倦了,他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手掌痛得麻木,血顺着指尖滴下,他颓然跪在简陋的小坟前,对自己发誓,不死,不休。
天色初白,两人各自收拾好踏上路途。
山间雾色弥漫,打湿绿叶,凝成一层薄薄的霜,日出后应该是个大好晴天。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间小路上,楚翞离骑在马背上昏昏欲睡,在这凉秋之际露宿野外,他可无法睡得安稳,现在四周鸟鸣悠悠,不见人烟,他犯着困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
“你如何得罪了苍茫派?”沈砚疏冷淡似清风从前方传来,楚翞离反应了好一会才确定不是自己听错了。
沈砚疏也不催,马蹄声慢,绵绵不绝。
苍茫派就是截杀楚翞离的那几人的门派,他差点死在那片枫林,是路过的沈砚疏救了他。
楚翞离抬头望天,在心里编着谎话,可想了半天,他还是说:“我不想说。”
“嗯。”前方的沈砚疏淡淡应了声,没有追问,好像并不在意,两人之间又恢复了沉默。
但沈砚疏冷不丁的话让楚翞离提起了些精神,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问:“你怎么和慕江晏认识的?”
沈砚疏没回头,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后面的楚翞离听清:“那时我刚下山没多久,在集市遇到他摆摊行医,专治疑难杂症,非疑难杂症不治。我从摊前路过,他突然叫住我,说我有病……”
楚翞离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沈砚疏回头,冷冷看他一眼,没有任何情绪,楚翞离低头假咳两声,将笑意忍回去,假装问:“后来呢?”
“他给了我一张很长的清单,上面写满了地名,后来我去了几个他写的地方,战乱,灾荒,贫瘠也有太平富饶,有常年冰雪覆盖的地方,也有风沙肆虐,黄土漫天的地方,无论怎样的艰难困苦,总有人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沈砚疏平淡地说:“慕江晏说,心有迷茫,不知前路,亦是心病。”
“原来如此。”楚翞离轻轻笑着,心想,若是自己在街上突然被人叫住说自己身患疾病,大概只会觉得那人是个骗子吧。
雾气渐渐散去,晨风温柔,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缓缓走进小镇,行人的嬉闹声,摊贩的叫卖声,喧嚣着人间烟火。
下了马,两人在路边小摊各点了一碗面坐下,楚翞离看着来往匆忙的路人暗叹,当初选择与沈砚疏同行是为了好掩藏真实身份,如今还没到目的地,他欠沈砚疏的银钱倒是越来越多了。
“我的钱袋!别跑!”
楚翞离正在心中算着欠下的金额,忽听见人群中有人高喊,楚翞离平静望去,手艺不精的小贼正推开挡在前方的人,慌慌张张逃跑。楚翞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冷眼旁观。
耳边风声一动,楚翞离没转头也知道是沈砚疏。沈砚疏急跑几步提身跃起,足尖轻轻点过面前挡路人的肩膀,那人只觉肩头微微一沉,待抬头,一片如云白衣已从头顶拂过,如仙人踏云而过,不惊轻尘。
好轻功。楚翞离暗赞。
沈砚疏轻巧落地,刚好挡在小贼面前,小贼只觉有人从天而降,还未来得及反应,沈砚疏已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拧,小贼吃痛跪倒在地,慌忙求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沈砚疏一言不发,冷冷将另一只手伸到小贼面前。好汉不吃眼前亏,小贼认栽,一边说着认错求饶的话,一边颤巍巍将怀里的钱袋掏出递给沈砚疏。
沈砚疏接过钱袋还给失主,然后松开钳制小贼的手,失主还在对他连声道谢,沈砚疏只是点了点头,往小摊走来。
“若无惩罚,他只会再犯。”楚翞离抬头道。
“即便有惩罚,他亦未必能知错能改。”沈砚疏撩衣坐下。
“罚可限制恶生。”楚翞离拎起瓷壶,为沈砚疏添满茶杯。
“治标不治本。何况我从未想过以救世为己任,只是不想违背自己的道德。”沈砚疏端起散发着热气的茶水,喝了一口。
楚翞离转头继续看来往的人群,淡淡道:“也是。”
他想起小的时候,凌月带着他外出,小小的人儿像模像样背着一把显得有些大的环首刀,走在凌月的轮椅旁。
路途中,一个乞丐看中他们一个小孩一个残废,待周围无人,竟冲上来欲抢走两人身上的财物,楚翞离伸手去够身后的刀,一时紧张第一下没够到,而乞丐已经冲到他面前,打算先制伏他这个能跑能跳的小娃娃,但他没料到旁边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残疾女子其实也是个身怀绝学的武林中人。
凌月转动轮椅,挡了乞丐一下,顺势拔出楚翞离身后的刀,手起刀落,乞丐的一只手掉在地上,凌月低头看不小心溅到衣服上的血,有些不悦地皱着眉。
乞丐失魂落魄地捂着断手跪在地上,疼得话都说不利索,颤抖着苍白嘴唇好半天才说出一句饶命。
凌月抽出手帕将刀身上的血擦净,将刀还给楚翞离,柔声说:“走吧。”
临走前,她用被血浸脏的手帕包了些碎银留在乞丐身旁,淡淡道:“快去找个大夫吧。”
走出去很远,凌月回首问还没回过神了的楚翞离:“阿离,你是否觉得我明明将他击退就好,却非要断他一只手太过狠厉!”
楚翞离看着女子柔和的面容,点点头。
凌月轻轻移开视线,目中池水深寒:“哪些拿别人的善良与弱小当愚蠢的人总该为自己的“聪明”付出一点什么才好不是吗?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尚且年幼的楚翞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其实他不懂,那些明知恶,依然为恶,明知罪,依旧犯罪的人呢?
吃过面,又再旁边的小铺里买了几个充饥的饼,两人离开小镇继续赶路。
阳光甚好,秋高气爽。楚翞离希望他们能在天黑前到达濯水城,这样就不用露宿野外了。
路边稻谷金黄,风吹过,窸窣作响。楚翞离问:“你下山三年,是否想过何时回玄渊?”
沈砚疏与楚翞离并排而行,目视前方:“随心随缘,时间到了便回。”
“那这三年你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楚翞离看着他。
“或许吧。”沈砚疏神色淡然:“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顺应自然,凭心而动便好。”
楚翞离移开视线,半晌没有说话,却是沈砚疏回过头来问他:“你呢?可曾想过回去?”
楚翞离愣住,许久平静道:“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沈砚疏顿了顿,问:”你说你是被你师傅“拐走”的,你没想过回曾经的故乡看看吗?”
楚翞离自嘲般笑笑:“若故乡容不下我,那我便没有故乡。若这世间也容不下我,那我只好让它不得安宁。我决定不了自己的生,至少我能决定自己如何去死,如何死得不让自己后悔出生在这个世间。”
沈砚疏皱眉,他觉得这不对,却又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楚翞离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沈砚疏,有些事我无法妥协,也不愿妥协不敢妥协,我害怕妥协后,我将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我所走过的路,所做的选择都是错的,没有意义的。我害怕否认自己的人生,否认自己做过的一切,否认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这是他唯一一次,对他人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楚翞离看着前方,不喜不悲:“沈砚疏,我改不了命,要如何才能回头?”
楚翞离的话似乎意有所指,沈砚疏并不能完全理解,但至少他明白一件事,所谓“感同身受”不过是个善意的谎言,即便身处相同的环境,经历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也会产生不同的想法,更何况只是通过想象。
沈砚疏想了很久,缓缓说:“小时候,师尊教我学诗……”
似乎是毫不相关的事,可沈砚疏的话语平淡又认真,楚翞离静静听着。
“那时我总想不明白,为何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有着它们的意义,我想了很久,后来才明白,它们所有的意义都是人赋予的,而它们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沈砚疏转头看向楚翞离,四目相对:“无论是怎样的选择,只要你觉得值得,就是有意义的。”
楚翞离忽地笑了,转开头,许久,轻声说了句:“谢谢。”
沈砚疏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气氛有些沉重,楚翞离岔开话题:“你还记得幼时的家在何处吗?”
沈砚疏顺着他的话题答道:“在南方,一个叫古井的小镇。我还记得镇中有着好几口从很久以前就建造的古井,其中最大的一口在镇子东边,镇中的老人说,百年来,这井中的水就从未干涸过……”
沈砚疏气质冷清,声音也是清澈冷淡的,让人想起深山雪落,炉烟袅袅,楚翞离听着,时不时搭两句。
天高云淡,地广风轻,累了便停下寻个阳光好处坐下歇息片刻,不知不觉便到了濯水城,正是黄昏,城门还没关,恰到好处。
牵着马走进城内,随便买了点吃食,两人一同走进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客栈。
两人都不是大富大贵之人,所以沈砚疏要了一间能住两个人的普通客房。
随店小二去后院拴好马,回来后,店小二殷勤地带两人去二楼的客房,替客人点亮桌上的油灯。
房间不大,朴素干净,一左一右分别有着一张窄床,中间是一张木桌,四条板凳。
沈砚疏道了谢,率先走进去,楚翞离随后,随便选了一张床,也不脱去外衣,往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一躺。
沈砚疏摸出几文钱放入店小二手中,店小二顿时笑得更殷勤,询问了沈砚疏没有其他要求后退了出去,顺手关上门。
沈砚疏在桌边坐下,将油灯挑得更亮,拿出行李中的书,却发现楚翞离似乎已经睡着了。沈砚疏有些无奈地替他拉开被子盖上,自己则坐在桌边就着火光翻开书页。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直到残月悄悄攀上树梢,沈砚疏放下书吹灭灯火,在另一边的床上合衣睡下。
窗外,月影悄悄,不忍惊醒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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