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里漏进胭脂般的霞光,黎璃对着铜镜在发髻间簪了两朵纸裁花,而后穿上年前宫里新发的衣裳,往东华门走去。
今天是初八,上元节灯市就在酉正燃灯,待行出皇城,便是车马喧阗,人声鼎沸。
黎璃扭头朝左右张望着。
“黎姐,这儿这儿——”
她一下看见人群中努力挥手起跳的李仲庾,头上戴着貂鼠暖耳,外穿大红织金鹤氅,腰上围一条攒珠银带,一身大富大贵。
黎璃跑了几步,站到他面前。
“这么早灯市还未开,我们先去哪?”
李仲庾挤挤眼,先卖了个关子:“当然是好地方啦,跟我来。”
两人随后踅入一条尘嚣喧嚷的胡同,临近晚饭时分,犬吠声声,女人们在厨房忙碌,叮当咣啷响,男人们杂坐门前,嗑着瓜子吃着糖豆,几个小孩儿穿大红福袄儿,你追我赶地在巷子里滚铁环。
黎璃跟着李仲庾左弯右拐,来到一座小小宅院前停下。
“开门,是我们。”李仲庾朝里喊道。
片刻后便听见门栓打开的声音,邹洤笑着探头出来。
“怎么这么慢?快进来。”
黎璃抬步进去,里面是一进院落,她被引至东侧厨房,只见墙上贴着灶君像,灶台上摆了一堆祭品,有糖剂饼、黍糕、枣栗和炒豆,视线往下,她看见裴祁安蹲在灶台边,捧着个大萝卜正削皮。
邹洤重新穿上襜衣,拿起锅铲,利落地翻炒铁锅里的清酱肉。
她站在门口,饭菜香气顿时扑面而来。
李仲庾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冲干净手,围上去问:“我来帮你,要下哪个?”
“就那盘蒜苗。”邹洤努努下巴。
角落的裴祁安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灶台呼出来的烟灰把脸熏得脏了,他从黎璃弯起的嘴角上意识到了这一点,匆促地捏起袖口一下一下擦着脸。
“你们在做什么?”她问。
“初八这日,我们都会在这个小院聚餐,”李仲庾笑呵呵地说,“往后每年初八你也来这里吃饭,好不好?从今天起我们仨带你一起玩,以后就是好兄弟好姐弟!”
裴祁安闻言,立刻跳脚:“什么姐弟?兄妹我还不乐意呢,还姐弟?休想!”
黎璃噗嗤笑一声,扬起下巴说:“你不是属兔的?我可是属虎的,就算只小一天,那也是比我小。”
裴祁安欲言又止,心里暗道:我才不属兔。
李仲庾怕他俩又吵起来,忙岔开谈锋:“啊对了,黎姐,你快在十四主星里为自己选一颗作为我们彼此间的别号。”
“为什么要有别号?”她不明白。
“如今哪个大雅之士没有别号?就连工匠和僧人都要给自己起号,我们也是不落俗嘛。”说着,李仲庾介绍,“我是太阴星,邹洤是天同星,至于祁安嘛,你可以猜一猜。”
黎璃略一思考:“巨门星吗?”
李仲庾立马竖起大拇指,慨叹道:“怎么一猜就准啊?你真是太了解祁安了。”
裴祁安一听,把削好皮的大萝卜扔到灶台上,竭力辩驳:“她就是瞎猫碰着死耗子,蒙对的!”
黎璃笑而不语。
“黎姐,那你想要什么星?”李仲庾仰头思索,“你行事果敢,不轻易妥协,而且不知为何,你一说话,我就觉得你对,忍不住地想听话,紫微星相当适合你啊。”
裴祁安继续犟嘴:“紫微星刚愎自用、强势孤傲,从这方面来看,确实挺适配。”
黎璃没理他,兀自说:“廉贞,我要廉贞星。”
邹洤不解:“廉贞不是邪星吗?”
“廉贞五行属阴火,又兼具木、土,性最难明,我喜欢它的矛盾,也喜欢它的亦正亦邪。”
李仲庾一拍掌:“好,那就廉贞星!”
“嗯!”黎璃眉眼弯弯,笑着点头。
“呼——”门外忽地刮来一阵风。
吹起的烟灰飘进了眼睛,裴祁安抬手揉了揉,再睁眼时,夕阳熔金,他正好看见一片粉色晚霞映在她背后。
他觉得近日来的自己很不正常,比如现在,两只耳朵里仿佛装着编钟,被门外这阵风拂过,没有钟锤,自己就叮叮咚咚鸣唱起来。
再有,好像连眼睛也不听脑袋的指挥了,他想说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片晚霞。
黎璃四下张望着,好奇地问:“所以这院子是谁的家?”
“院子是邹洤租的。”李仲庾回说。
“为何要租?”
邹洤举起锅铲,精神十足地说:“为了精进我的烹调技艺,为了有朝一日能以厨艺名扬天下!到时我要开一家全京城最大的酒楼,连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天下第一厨!”
“你要当厨子?”黎璃看着他。
邹洤郑重点头:“这院子是我花光压岁钱租下的,此事除了你们就我的书童安福知晓,平日得了空我就来此处琢磨新菜式,如今也算小有成就,至少比我府里厨子做得好吃!”
“你家里能同意?”她又问。
邹洤丧丧地垂下手:“若被父亲知道,定是要打断我的腿,我哪敢跟他们提啊。不过没关系,”他给自己打气道,“俗话说得好,儿大不由爹,待我长大,他们就奈何不了我了!”
说着,他又有些忐忑:“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偏偏要去做厨子?”
黎璃摇摇头:“如果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就不会觉得做厨子有什么了。”
一旁的裴祁安下意识地问:“所以你想做什么?”
黎璃斜飞一眼:“我才不说,省得你笑话我。”
裴祁安口是心非道:“不说就不说,我才不想知道。”
“啊!要糊了!”邹洤惊叫一声,满脸懊悔,“光顾着说话,都忘记翻炒了,这不是我的水准,大厨不允许犯这种错误,我要把这道菜倒掉!”
黎璃抢先一步把锅里的蒜苗炒清酱肉盛出来,凑近闻了闻:“很香啊,一定很好吃,邹大厨,不要浪费。”
邹大厨?第一次听人这么叫他,邹洤摸了摸后脑勺,羞赧起来。
夕阳西下,正堂里暖帘低放,一桌子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裴祁安、黎璃和李仲庾围着桌子坐下,邹洤则站在桌前,手上拿着一把薄刀。
“京师美馔,莫妙于鸭,不会做鸭的厨子,怎算一个好厨子?今天给你们露一手片鸭!”
言讫,邹洤对着那只金黄油亮的烤鸭开始下刀,这片鸭他整整自学了半年,每片要薄而均匀,要有皮有肉有油,是极其考验刀工的。
万幸,他没掉链子,邹洤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再看到大快朵颐的三人,这就是厨子最幸福的时刻。
“黎姐,你老家是宁波府吧?”邹洤边吃边聊,“我母亲来自舟山,我可喜欢江南了,河湖交错,到处都是水,家家有船舫,大船小船,往来如梭。那里有最丰富的水产,简直是厨子的天堂,尤其是临海地带,像红膏呛蟹、醉泥螺、生腌海子、红烧杂鱼,还有鲜掉眉毛的米鱼羹和咸齑大黄鱼,北京可吃不到海鲜。”
还没等黎璃回话,李仲庾先不服气了:“北京怎么没有?葱烧海参、烩乌鱼蛋还有鸡丝翅子,我都常吃!”
邹洤说:“这些都是海味并非海鲜,北京能吃到的,诸如鱼翅、海参、鲍鱼和海蛎,全是干货,不是新鲜的。”
“那不都是海里的,有什么区别?”
“你是没吃过现捞出来的活鱼,还翻腾呢,一棍子敲闷咯,清理干净,只需抹些盐,不管是烤煮蒸煎,都好吃得不得了。吃不着鲜,才吃干,在舟山我们都不屑吃这些干货。”
李仲庾更加不开心了:“你到底是北京人还是舟山人?既然舟山这么好,你怎么不回舟山去?”
“行了行了,”裴祁安打了一个饱嗝,劝道,“这有什么好争的?”
黎璃也搭腔进来:“海味也是从海鲜来的,经过晒制、烤制或熏制,可以剔除腥臊和寄生虫害,也可以让食材味道变得更丰富,就像这道清酱肉,”言着,她夹起一块,“腌七酱八晾三月后,清香鲜美,利口不腻,用清酱肉炒蒜苗就比鲜猪肉炒蒜苗更郁香鲜浓。”
“就是这个理,还是黎姐会说话。”李仲庾睐一眼邹洤,微微哼了声。
年味最浓的地方,永远是在饭桌上,虽然有些小吵闹,但更多的还是欢声笑语。
这一切对黎璃来说仍是新奇的,她吃得很开心。
席尽,黎璃搁下筷子,认真地说:“这是我来京城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多谢款待。”
“是是吗……真的吗?”邹洤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黎璃笃定地点头,而后又看了看他们,说道:“《礼记》里说‘同门曰朋,同志曰友’,我们既是同门,姑且也算志趣相投,是否能称之为‘朋友’?我们现在能算朋友吗?”
“朋友……这个词好,”李仲庾不住点头,而后拱手对她作个揖,“就好比《水浒传》里的李逵和张顺,我们也是不打不相识,以前捉弄你的事,我向你道歉,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
“对!”邹洤兴奋地拍起桌来,“非常好的朋友,两肋插刀的那一种。”
李仲庾伸手摸摸自己的肋骨,只摸着肉,遂放弃。
“怕了?”邹洤笑着去推他,“你这胖子,有没有点义气?”
说着,两人推搡打闹一番,少顷,倏地记起还有一个人没表态,便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裴祁安。
他咳了一声,忸怩地撇撇嘴:“什么朋友不朋友的,再说吧。”
“他就是嘴硬。”李仲庾拆台道。
黎璃笑了笑:“我知道。”
裴祁安瞄到了她的笑颜,耳朵里的编钟又咚咚敲起来,一瞬间就心虚了,声调低了好几度:“我才没嘴硬,是你们骨头软。”
这时,只听外头开始“砰砰”作响。
李仲庾旋即起身推开窗户,但见天际烟花绽放,光华溢彩,噼里啪啦炸满夜空,将清浅银河缀得如画如诗。
“灯市开始了,我们快去东华门吧!”李仲庾满目绚烂,兴奋地回首冲他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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