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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引子、谁念西风独自凉

光绪三十四年,冬月,帝暴毙,消息压了一日,直至第二日凌晨才惊了满朝。

待百官身着丧服赶往皇宫,京城内外已被兵将严控,皇宫内更是步步为岗,佩利刃之人带着萧杀之气严守每一寸,一片肃穆。

钟粹宫早已被层层围住,禁止走动,后宫之主被困守一处。

皇帝的尸身已躺入梓宫被搬到乾清宫内,门口站着的是太监总管李贵,而张英便立于棺侧,扶棺恸哭,好一副君臣情深。

皇子、妃嫔在宫殿外跪了一地哀哭,因此赶到的百官只能纷纷在殿外跪下,一时乾清宫哭声一片。

天刚蒙蒙亮,丧钟敲响,李贵宣读遗诏,昭告天下帝王薨逝。

红墙高筑,宫墙院内院外高挂白绸白灯笼,飞雪飘扬,一片凄哀,举国哀悼,是为国丧。

张英为百官之首,身居辅政大臣掌朝堂实权,如今皇帝驾崩,未有新帝,更是名正言顺。

诏书宣读结束,果然无传位密诏。

埋首哭丧的众人心有犹疑,却不知该不该此时发问。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总有出头鸟发声。

“所谓长幼有序,既无密诏,那理应大皇子继位。”

年轻的文官正是气盛时,毫不避讳的起了头,搅浑了水,自有其他人跟随。

“二皇子乃皇后所出,是嫡子,岂不是更有资格。”

不同派系为皇权起争端,向来如此,最被看好的两位皇子就这样浮出水面。

“本王这二侄子虽是嫡出,却到底有些年幼。”倚老卖老的亲王也下了场,“你们这些老家伙推他上位,不是想揽权吧?!”

他他拉将军作为皇后母家,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国丧刚刚开始,一时间,乾清宫殿外便热闹起来,但两位皇子则一言不发。

而那位百官之首,握着文武权柄的人始终未表态,从头到尾都背对众人,只扶在棺侧悲泣,悼念早逝的年轻帝王,直到话头兜兜转转,终于祸水东引到了张英头上。

“林大人,你怎么看?”争吵不休时,有人想起中立派的官场油子林天宝。

被点名的林天宝却一反往日的油滑姿态,眼睛一直打量着不动声色的张英,最后几步踏入大殿,拱手一礼:“张大人,国岂可无主,登基之事不能拖啊!”

有人带头,自然便有人跟风,众人齐齐踏入殿内高喊。

“张大人,国岂可无主,登基之事不能拖啊!”

集体发了声,让百官之首尽责,已避无可避。

然而张英手扶棺侧,一句没应,殿内外突然安静下来,便能听清那手握权柄之人的低泣声,似乎一直未停,肩头微微耸动,半弯下腰,视线始终流连在棺中。

于是,也无人敢催促。

好半晌,张英才动了下,不知是否太长时间未开口,还未说话便先咳了起来,伸手捂住嘴,咳嗽不止,腰便弯的更低。

“张大人。”一直在侧伺候的李贵忙上前,伸了手去搀扶。却被张英反手抓紧,手心相触一片湿润,李贵心里一惊,却反应机敏,恭敬的低头弓身,顺手扯下衣袖盖住掌心腥红,搀扶稳张英。

始终打理张英动态的林天宝皱了眉头,重新站直了身:“张大人,朝廷不能乱。”几分告诫之意。

“密诏,自是有的。”止住了咳,张英却没转过身,嗓音暗哑,虽有几分无力,但词句明晰:“那牌匾上的密诏,如今在皇后手中。”

一句话如惊雷炸开,大家突然懂了为何钟粹宫被层层围住,皇上驾崩,皇后却迟迟未出现。

只有他他拉将军面露惊疑,心下泛起嘀咕。

林天宝的眉头越皱越深:“张大人是说,皇后有私心……”

“帝后向来和睦,交于皇后也是正常。”张英打断了对方,“只是皇后悲痛攻心,至今昏迷未醒,且再等等。”

简简单单打发了众人,有人还想再说什么,张英却又咳了两声,接着松开李贵手,挥了挥,“你们为国烦忧自是好的,但国丧期间,怂恿兄弟相争做不忠不孝之事,便是包藏祸心,过犹不及啊。”

警告话一出口,周围佩剑侍卫一起看向要说话之人,剑齐齐半出鞘,再无人敢出声。

“好好为皇上守灵吧。”

张英结束了唇枪舌战,还乾清宫一片安宁。

接着,为张英马首是瞻的官员纷纷退出殿外,而不动的,自有侍卫步步逼近,将一众人逼到殿外跪下,国丧本就刚刚开始,理应心存哀痛,为帝戴孝。

乾清宫殿内只余张英一人伴皇上棺侧,殿门外有李贵待命,不合规矩,但没人敢过问。

此时的钟粹宫,身为皇后的他他拉氏却并未躺在病榻上,听着丧钟鸣起,再也坐不住,却还是被门口侍卫拦截。

院门未锁,向外望去,身着丧服的侍卫站了一圈,四周已挂起白绸灯笼,竟是白茫茫一片。脚步不稳,他他拉氏差点没有站稳,被贴身宫女忙扶住。

心中凄哀之情,竟胜过被关押的恼怒,恐她是再也见不到天子最后一眼。

被搀扶进屋内,他他拉氏手持绢帕,低低饮泣,既悲痛,又担心自己那年少的儿子,只期望自家弟弟可以周旋一二,护自己母子安全。

可如今的他他拉将军却也半分动弹不得,正跪在乾清宫外守丧,皇城内外草木皆兵,他连一个太监宫女都送不进钟粹宫,更不知道张英把密诏的祸水扔给皇后,是何目的?

心下计较着,目光投向前方的二皇子,年少的皇子心思不在朝争,只是为逝去的父皇悲痛,一直不停用袖子擦拭泪痕。想来也是,帝后向来故剑情深,二皇子是皇后所出,皇上对其虽然没有明显偏爱,也因着皇后多给了些父慈的姿态,年少丧慈父怎会不痛。

相对于二皇子,大皇子则是西太后与亲王当年送入宫的妃子所出,与皇上的立场自是不合,便更少感受到父爱,且年龄更大,心思更多,于是跪在前面,虽满面悲伤,却没掉多少眼泪,一直警戒打量四周的风吹草动。

西太后跟亲王一派,虽已兵败如山倒,但到底是皇亲国戚,皇帝向来心软仁慈,自不会让亲族死绝。奈何帝王拿回实权的年月还是太少了,西太后也不过去世几年,如今国丧期间正是重新夺回权柄的好时机,他他拉将军一点不意外,亲王们会拉拢朝廷官员,联合西太后的亲族为大皇子博上一博。

只是,他不知道张英到底是哪一派?如何思量的?或者只是坐山观虎斗,打算彻底架空皇权?想他张英深受皇帝信任,因此在朝多年权柄仅次于皇权,如今即将换朝,新皇登基自然会是另一番景象,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位高权重的张英会甘心放任吗?

心惊之余,他他拉将军竟发现自己思虑再多,也毫无作为,又生新惑。什么时候张英的权柄竟高到可以力压群臣绑架皇权,兵将皆可调动?遥记当年逼宫西太后,他只以为张英手握的权柄皆来自帝王恩赐,后在朝堂位高权重,也全赖帝王信任,却从未想过竟是可以如此一手遮天。

忍不住又向殿内望去,却因离的太远,瞧不见高高宫殿里的景象。

只希望张英不要真的有什么谋逆之心,自己的侄子与姐姐能安全渡过这场浩劫。

虽各怀心思,但一连几日,皇宫内都安安静静,没人能闹起什么风波。

这场大雪断断续续连下七日,皇帝的梓宫停在乾清宫内,宫外皇子、公主、亲王、百官身着丧服每日跪拜,冻到瑟瑟发抖,却未敢动一下,四周侍卫持刀严守。

停灵已过去整整七日,皇后迟迟未出现,便始终无传位诏书宣布,也无出殡下葬举动。

大皇子低下的头微侧,几日下来别说眼泪,连哭相都要做不出来了,眼神扫向周围的持刀侍卫,面露凝重,又向亲王处看了眼。

而皇后所出的二皇子,也已哭干了泪水,伤痛过后,剩下的全是担忧,便时不时望向钟粹宫方向。

乾清宫内,张英依靠着棺木,习惯性伸手探上棺中人的手,两枚血玉扳指碰撞出轻微声响,触手冰凉,指腹下的触感从僵硬再到柔软,他知道不能再拖了。

不多时,有侍卫踏进殿内,行了军礼:“张大人,都准备好了。”

停下动作,张英又看眼棺中人,才收回手。

雪越下越大,整七日,皇宫都笼罩在悲恸中,暗含萧杀之意。

乾清宫内突然传出声响,有兵将鱼贯而出,之后是李贵走了出来,最后是几日里第一次踏出乾清宫的张英。

动静不大不小,足够惹的人全部抬头望去,心下猜忌四起。

为避开皇子与群臣跪拜,张英侧身从偏道下来,全当不知大家的心思,慢步停在了大皇子身侧,竟是弯腰扶起了人:“大皇子,你是皇上第一个皇子,生前皇上便多次与臣提起,他亏欠你良多,想找机会与你修复父子情谊,你便进殿内好好为他守灵吧。”

这番说辞情真意切,被扶起的大皇子只愣了下,便也配合演起丧父的孝子,被引入了殿内。

这番举动却让大家心里打起鼓,不确定张英何意,可是……有意在向大皇子一派倾斜?

然而张英望着走入殿内的大皇子背影,没有一同跟进去,半晌才收回视线,又道:“林大人年老体虚,也进殿休息片刻吧。”

林天宝闻言只打量了一下张英,稍作思量,便提着衣袍下摆,在太监搀扶下颤巍巍站了起来,果然体虚的很,也没什么客套话,慢慢被扶进殿内。

张英没再多停留,也没看其他人一眼,拢了下袖子,踏着雪带人离开了乾清宫,去的方向是钟粹宫。

“老师……”望着方向,年少的二皇子到底没忍住,还是唤了声昔日的尊称。

然而张英的步伐没慢下一步,已离的远了。

此时,被层层把守的钟粹宫如同铁桶,他他拉将军几次试图与姐姐传信,都无功而返。

焦急的他他拉氏望着窗外飞雪,自从皇上病倒,她再没见过那个男人,身为皇后她不能在皇上病榻前侍奉,如今国丧她也无法为夫守灵,简直荒唐至极。

也第一次体悟到张英的权势滔天,却无能为力。

只是她不懂,如今的局势怎么走到这一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张英又打的什么主意?她的儿子是否安全?

焦躁的女人来回踱步,突然院外传出了些声响,到底按耐不住,再次试图闯出院门,神情肃穆的侍卫一步不让。

“大胆!”

严厉呵斥也没能撼动半分。

“娘娘。”贴身宫女却是眼尖,已瞧见了院外远处来人,喊了一声示意。

他他拉氏听声转头,便望见踏雪而来的李贵举着托盘,两个锦缎卷轴平躺而上,慢他半步走来的便是一身洁白丧服的张英,身后跟着兵将,而非宫廷侍卫,却在宫城内明目张胆的持刀。

蹙下眉头,皇后目不转睛,直到来人停到近前。

“张大人,见到本宫怎么不下跪?”责备话语来自多日的不满。

张英侧目打理面前的女人,容貌清丽气质婉约,即便拿出上位者的姿态,眉目依然带着和善之意,温婉可人,这便是另那人喜欢之处吧。思量着,张英却未理睬,抬步跨进院内。

黛眉紧蹙,面对如此张狂的臣子,他他拉氏心中气极。

“皇后,请吧。”李贵却一直站在门口,恭恭敬敬温声提醒了句。

也无他法,他他拉氏百般不愤也只能咬咬牙,跟了进去。

他他拉氏前脚刚进院,李贵一声令下,院子里的宫女太监被清的干干净净,院门最后被侍卫紧紧关上。

闻声回头望一眼,他他拉氏心中的不安更甚,再回过头,张英就站在庭院中,没踏进厅堂半步,只是背对着,目光打量厅堂中摆设。

而李贵,已经举着托盘走近,双手将托盘举过头顶,高声默出圣旨。

一卷传位诏书,载湉亲笔,将皇位传于皇后所出的二皇子。

一卷新帝旨意,出自辅政大臣张英之手,先帝驾崩皇后悲痛欲绝,一病不起,薨逝。

最后一字念出,他他拉氏差点没能站稳,勉强稳住心神,怒视回始作俑者:“你怎么敢?!张英你敢弑君!你是要造反吗?!”

闻言,张英似有些恍惚的转过身,望向恼怒的女人,目光停下时,却见不到熟悉的眉眼轮廓,便觉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属实荒唐。

“皇上想要自己的儿子当真正的帝王,臣应承了,不能再多一个西太后。”面无表情的男人语气平静,竟耐心解释起来,“你母族势弱,本不足为虑,但臣在朝中恐不会待的太久,终究是要还政的,可他他拉将军却手握兵权,臣不能削权,还要栽培他他拉一脉做新皇依仗。”新皇有了母族势力才更好把控朝局,但中间偏偏隔着一个年长的母后,自然便多了一个隐患。

张英的立场明确,他他拉氏听懂了,却并不信服:“本宫如何信你?”

被质问之人,却没有回应,砧板上鱼的信任,不值一提。

蹙紧眉头,他他拉氏却还有话要辩:“即便你心向着我儿,但本宫也不是西太后,你怎敢……”

“臣不赌万一。”张英打断了对方,似没有力气做无谓纠缠,目光又扫向钟粹宫院落,满宫迎春花随处可见,但唯独钟粹宫从来没种过,不知是谁的授意,不过即便种了,寒冬天也不是花开时节。

风吹动飘雪,冬季的风到底是寒凉的,惹的张英又咳嗽起来,从袖口里抽出绢帕咳了好些声才停下,放下手时,白绢上一点红虽藏的快,却还是叫他他拉氏瞧见了。

但不等她反应,张英指腹摸过手中白玉扳指,下了通牒:“皇后薨逝,明日帝后一同出殡。”

张英每说一句,他他拉氏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只觉背脊发凉。

而张英已不想逗留,说完抬步便打道回府,乾清宫还有人在等他。

然而面色惨白的女人却不想放人,瞧见太监手里早备好的陶瓷药罐,回过神便冲上前,被张英身边人先一步拦住。

“张英!你好歹毒的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宫从没有干政之心!你却用诸多借口谋害本宫,你真会将皇权给我的皇儿?!你是不是与大皇子一路想谋逆夺权!欺辱我们孤儿寡母!”

惊恐与多日积压的怨气,统统呵斥出口,他他拉氏挣扎着想推开拦住自己的人,却未能靠近张英一步。

“张英!你胆大妄为罔顾君上,该凌迟处死株连九族!皇家对你不薄,你却弄权毁朝纲!你真当本宫不知,你对皇上有不臣之心!”

停下步子,张英回头重新看向发了疯的女人,失了分寸,慌乱异常,再不像那人喜欢的温柔娴静,便皱下了眉头,到底多说了句:“皇后莫失了仪态,公子向来喜你温婉可人。”

一句公子称呼,他他拉氏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指谁,不由得嘲讽一笑:“皇上病重,你连塌前侍奉都不让本宫插手,如今又要谋害他的皇后,杀他皇子,好一声公子。”早年的风言风语,他他拉氏都听在耳边,本以为真是捕风捉影,却在载湉病重时,重新起了疑心,那个男人将皇帝寝宫围的严密,不阻其他皇子大臣,唯独不让自己这个皇后进出,如今一句公子,更是坐实了。“张英,你以色侍君,皇上对你有几分情谊,许你权柄,你就真以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了?!毒害一国之后,没有皇帝依仗,百官会容你?!”

“以色侍君?”这样的指责在张英听来,如同一则笑话,他却实在笑不出来,只是瞧着面前女人,觉得她被那个委曲求全的男人照顾的实在太好了,才会认不清现实:“你竟是一直不知,爱新觉罗家是仗着我张英的势,才坐稳了江山。”

他他拉氏一时不明话里意思,却隐约意识到什么,心下一惊。

“你那少年夫君,不过是我张英养在笼中的金丝雀,任我把玩,你又算什么?”张英面无表情,眼角眉梢皆冷漠,冷冷瞟向他他拉氏,又感慨了句:“但你确实生了个好儿子。”

答案惊的他他拉氏失了声,还没理出个头绪。

“你既然知道,连让你塌前侍奉我都不喜。”张英话却还未说完,“你真以为,我会让你以皇后的身份赴死,帝后同葬?”

他他拉氏睁大眼,惊疑未定。

“皇陵里只会下葬皇后衣冠,不收无名之尸。”张英却不打算再解释,这场谈话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不过是看在公子面子上,给对方个交代,也让对方死的明白罢了。

再没多言语,不顾身后女人的挣扎,张英向院门走去。

钟粹宫门开启再次关紧,贵为皇后的女人已被死死压住,强行灌下汤药,不过片刻便血染衣襟,瘫软在地,气息奄奄。

一个时辰后,钟粹宫已空空荡荡,无主也无仆。

皓雪飘飘洒洒一片,张英再回到乾清宫,带回来的便是皇后薨逝的消息,却未寻到密诏,但下葬不可耽搁,明日帝后一同出殡。

闻言,二皇子头脑发昏,跪都跪不住,已跌坐在地,浑身冰凉,不只因风雪。

张英便瞧去了一眼,见那少年面容清秀,却似梓宫中人五六分,无助姿态尤其相似。但张英向来心硬,只匆匆一眼,便又盯向了按耐不住的他他拉将军。刚要起身的他他拉将军与张英视线对个正着,动作便顿住了。

没给众人反应,张英转身重新踏入殿内,大皇子闻声转头看来,心有余悸,林天宝脸色也不算好,却没有说话。

重新回到殿内的张英,找了个位置坐下,不声不响闭目养神,指腹不断摸着手中扳指。

殿内一个不语,一个思量重重不问,一个敢轻举妄动,便一室寂静。

只是这一夜注定是不会平静的,二皇子再也按耐不住,不顾兵刃阻拦硬闯,以皇子身家性命要挟,到底冲去了钟粹宫,却只远远瞧见了被盖上白布的尸首,人冲到塌前便被死死按住。最后是他他拉将军将人拉走,百般安抚。

“舅舅,老师……母后她……”十多岁的少年人面色铁青,话不敢多说,却面露坚毅,死死盯住拦下自己的亲舅舅,想要一句答案。

“若还有一线生机……”他他拉将军皱眉,不想自己姐姐唯一的孩子送死。

“苟且偷生有何意?”少年人眼神坚定,“宁为玉碎。”

“好男儿!将死之局,无非鱼死网破,舅舅陪你赌。”他他拉将军面色凝重,但有军人的果决。

“好。”

一口应下的少年人终究没能揭开白布,只是手握成拳,紧到微微发抖。

深吸口气,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重新回到乾清宫,就跪在殿外,守皇子礼仪,为父为母守丧。

而有了二皇子的闹腾,宫中侍卫的严守似乎有了漏洞,有人找到空隙拿着令牌向宫外传了信,欲调动亲族兵马,引入皇宫闹上一波。

可这信与令牌,兜兜转转却没能出得宫闱,而是到了张英面前。

“虽有亲王授意,却没有大皇子名讳。”李贵展开纸条看了眼,这谋逆的证据到底是差点东西。顿了下,李贵又开了口:“二皇子从钟粹宫回来了,正跪在殿外,但他他拉将军没跟着。”为何没回,自然是为了想法子调动他他拉家族的兵将。

张英闭目坐在一侧,几日不眠不休,只觉身体乏力,却还头脑清晰,没理会二皇子那边的事,只吩咐了句:“那就加上吧,主谋不能落下。”

听了全程的大皇子已经面无血色,直接从棺侧站起了身,愤而指责:“张英!你诬陷本皇子!”

张英则才睁开眼看过去:“臣是否诬陷,大皇子心知肚明。”

满朝哪些是大皇子派,有哪些是二皇子的人,不必争辩,本也是互相知道个七七八八的。

大皇子嘴张了张,辩解的话到底没出口,毕竟没人会信,便丧气的后退一步,动之以情:“我不懂,大家都是皇子,只因我母妃身不由己,早年被西太后把控,父皇便不亲近我?但我从未怨过,一直恪守本心,老师的教训也都听进了心里,尊你敬你!何况自古长幼有序,为何老师不选我?”

张英被封太师,众皇子的一声老师,自是受得。

皇子的恳切询问,张英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盯着那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待有两载便到弱冠之年,正是有无限前景的时候,面容却如十三四的孩子般,长不大。

殿内安静了许久,张英才开了口:“乌焉成马。”

四个字,大皇子没能听懂,林天宝却愣了下,眉头皱的更紧,再也坐不住站起身:“张英!你不能一错再错,再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大逆不道意指何意,别人不明白,贴身伺候皇上的李贵却一下子懂了,闻言抬头瞧向了大皇子。众多皇子中,若说二皇子与皇上有四五分相似,那大皇子便仿佛是年少的皇帝,像了七八分。思量到这里,李贵心下也是一惊,不恐皇家争夺落个兄弟相残,竟是怕好好的天家之子,又步后尘,自己的主子若知道,定是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林天宝的告诫之言,却让几日里恹恹的张英难得笑了出来,桃花眼瞧着大皇子面容,却毫无情谊:“我给你机会登基,你可愿让权与臣子?做臣养在深宫里的金丝雀?”

“张英!”林天宝又一声呵斥。

张英却没管,盯着大皇子的脸,细细打量。

“让权?”大皇子蹙眉,这话说的委婉,不过是要架空皇帝,让上位者成为傀儡,有何谈判价值。可局势比人强,大皇子又低下眉眼,犹豫了。

“这便是我不选你的缘由。”冷淡的声音再次传来,张英还算耐心:“若是二皇子,大抵是宁折不屈的。”

一句对比,让大皇子脸色又白了一分,却并不信服。

张英却感慨般,叹出口气,又仔仔细细端详年少人得面庞,许是没有外人,便话里露骨,直言评价已故的皇上:“你与公子像了八分,可惜,公子的性子,到底是软了些,声厉内荏才被我磋磨成这般下场,镇不住朝纲。”

这句评价却更是激怒了林天宝,一向好脾气的官场混子,拍了桌子,双眼赤红怒目而视,指着张英就骂了起来:“放屁!张英啊张英,为人臣下者,有谏而无讪,入则献其谋,出则行其政,为臣事君,忠之本也,君止于仁,臣止于敬,你哪样做到了?!弄权欺压天子,最后一句性子软弱,便是你的为臣之道吗?!”吼到最后,林大人双眼已有湿意,是悔不当初做了推手,才造就如此局面。

被骂之人却全无恼怒之色,只是坐在那里,静了片刻,然而胸中郁结难耐,忍不住又咳起来,忙拿出白绢捂住嘴,一丝血色染红绸绢,已是今天第二口血。

林天宝瞧见,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深深叹上口气,闭了下眼,纾解心中恼意,又看向大皇子,对张英告诫一句:“你既知公子心软,该知他从无杀子保皇权的念头。”

皇权争斗,向来见血封喉,但载湉生前从不惹无端争执,不立太子,不过度偏袒任何皇子,便是想再等等,等一切尘埃落定,无风无雨让位。

咳嗽声渐渐止住,张英接过李贵递来的茶,抿了一口,等办事的人进了殿内,才回了话:“废了腿就好。”一个残废的皇子,便与皇位再无缘分。说完,张英挥了挥手,打发人去做事。天就快亮了,不能再耽搁。

而大皇子如坠冰窟,却来不急出声,已被人捂住口鼻,拉了下去,惨叫声随后响起。

林天宝重新坐回原位,虽心有不忍,但知这是最好结果了。

这一声惨叫,殿外也是听的清清楚楚,惊了众人。不多时,李贵走出殿外,示意了下,便有兵将走出,在大家没反应过来时,冲向人群中的几位亲王将其拿下,先封了嘴,又将人捆绑个结实。

接着,李贵高声宣读罪责,言大皇子勾结亲王,意图在国丧期间谋逆造反,乱臣贼子闯入殿内行凶,镇压间大皇子负伤,罪证确凿,林大人亲眼目睹。

一纸通信与令牌被李贵拿出,随后林天宝走出殿门,做了这个证人。

但殿外鸦雀无声,整个乾清宫皆是张英的人马,没人能靠近半步,这一晚有没有人夜袭乾清宫大家都是知道的,勾结谋逆可能是真,但入殿行凶负伤……恐怕只是一套说辞罢了,可即便心知肚明,也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跳起来揭穿,也懂了张英的选择。

果然,下一刻李贵便拿出了“未寻得”的密诏,宣读了传位诏书,传于二皇子,丧仪后即刻登基。

有罪之人自是被压了下去,二皇子此时也回过味,突然站起了身,上前一步,喊住了要走的李贵:“李公公,我想见见老师。”

李贵望望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出殡的时候,于是点了头,应承下,回身进了殿内。

李贵入殿的时候,张英早已起身,又站在了棺木旁,不厌其烦的盯着棺中之人,细细端详,好似只要看的更细致,便能瞧见呼吸起伏。张英近些时日,也确实常常望着望着,便觉那人尚未离去,还有呼吸少许,极为微弱,才不易察觉,被误判了寿禄,却心知肚明不过是妄念一场。

伸手理了下年轻天子的衣袍领口,指尖触碰到皮肤,却连余温都早已没有,反复证明回天无力,悔之不及。听见门口声响时,忍不住张口问了句:“你与公子相处时日最久,你说说看,他可曾对我动过念?”

停下脚步,能在宫中熬到总管之位,李贵自然是懂进退的,站到一侧弓下身,才缓声回答:“张大人,奴才只是奴才,窥探君心是大忌,自是不知的。”

“你知道。”张英双眼微红,却已无泪可流。棺木中人眉目清秀,却全无血色。那些生前的怨怼、柔弱、恐惧、恣意而为、浓情蜜意,都化作了一场空,再不能看到,也没机会招惹。直到发现恐要失去,张英才意识到,原来他不是养了只金丝雀,原来不满足只赏玩,甚至不满足只霸占对方一生,却没能换来对方欢喜与温情。“林大人说的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本该如此。”

李贵没有接话,只是惦记起殿外的人:“二皇子想见大人您。”

“天该亮了吧。”回了句,张英瞧向载湉手中的血玉扳指,红的刺目。本是一块玉生生割成两半,张英把招摇的赤红送了对方,自己留下低调的白玉,本意不过是让那个男人时刻注意到指上的物件,好念起自己,如今却只剩下自己念着对方。想着,张英伸手小心翼翼摘下了棺中人的扳指,又将自己的扳指给人戴上,吩咐了句:“是该见见的。”

弯腰行了一礼,李贵倒退出了大殿。不久,二皇子便掀袍踏进了殿内。

“学生见过老师。”行的是师生礼。

张英握着血红的玉扳指,回头看向进殿的少年皇子,却是回身恭恭敬敬的也回了一礼,:“皇后之事,还请皇上别怪罪臣。”词句恳切。

二皇子愣了下,反应也不慢,忙上前扶起人:“老师……”只是无怨怼的违心话,到底说不出口。

抬头瞧着人,张英叹了口气,直接跪了下去:“就算要怨臣,也请容臣清理好朝堂,压住汉家军,帮他他拉将军站住脚,他日待皇上亲政时,臣便谢罪。”请罪的话情真意切,词句里却全是利害关系,彰显着张英如今的权势。

即便今日想论罪,二皇子又哪里来的能力?就因为可以登基的一纸诏书?

这一跪,二皇子收回了手,没再扶人,脑子转的也快:“老师是怕我步了父皇的后尘?”

“西太后把持朝堂日久,先皇夺回实权不过几年光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张英有理有据。

“可不是人人都是西太后!母后不会对我……”

“你可知,你父亲不过年仅三十有七,为何如此短命?”握紧手里的血玉扳指,张英又闭了眼,声声控诉里满含悔意:“就是他信任了西太后,以为对方是位慈母,毫无防备,却不知身边之人都非亲信,所食之物皆是剧毒,醒悟时已是药石无医,而臣不察,束手无措。”说到这里已经双目泛红,声泪俱下。

第一次听闻此事,二皇子惊的下意识看向棺木,他只以为年轻的父皇突染恶疾,才年纪轻轻暴毙。

“垂帘听政的甜头皇后是目睹过的,短短几年啊,外面的亲王还无法忘怀,贪恋着权势妄想扶持大皇子再立傀儡。皇上真的有十足把握,皇后不会行差踏错?如皇后做了什么,作为亲子,你可防得?又可舍得下手?”张英一句句质问,明明白白,“弑母的名声,也不是帝王家该传出的丑闻!”

最后一句振地有声,也震的二皇子心神一晃:“可是……”可皇后的母族并不势大,可他他拉将军是他的亲舅舅,可朝中能够把持朝政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可……死的毕竟是他的亲母。

张英跪在那里轻咳了几声,又望着少年皇子,在眉宇间竟窥见到几分那人的无助神色,话语便轻了几分:“先皇信任微臣,让臣在朝中独揽大权不是一日,事自是要权臣来做。没了皇后,他他拉家便只有你可依仗,臣会一手扶持起皇后的母族,稳固帝位。”表忠心的人又拜了下去,低头顺目,言之灼灼:“臣应下先皇的,就算是名声尽毁,就算是死,也会把江山稳稳的交到新皇手上。”

二皇子彻底没了声音,却也不见感激涕零,少年人面色冷淡,打量“忠心耿耿”的臣子,好半晌才回了句:“欺君罔上,可是重罪,张大人。”

言辞里是上位者的责备,没了做学生的尊敬。

“你刚刚那番说辞句句诚恳,有理有据,我本是该信的。”张英一动不动,年少的皇子还有话说:“可你张英也是经历过西太后垂帘听政的人,知道亲王如何架空皇权,如今你在朝中亲信众多,甚至可调动兵权将皇城围个水泄不通!逼死我的母后!张大人!你可不是清心寡欲的纯臣!你,真的不想也尝尝这样的甜头么?”

“臣与先皇一路走来,感情甚笃,所握权柄皆是先皇信任所赐,并无贪恋权势的念头,何况臣曾对先皇承诺,一生只为他一人尽忠,如今先皇早逝,君臣缘尽,臣对官场也不必留恋。”张英回的理所当然,声情并茂。

“若照张大人所言,我母后与父皇是少年夫妻,也是一路扶持走来,想必父皇去世,母后一定是恹恹一生。又何来争权之心。”皇子却半点不信,回了一句,也不给人更多辩解机会,又直言不讳:“我今日所言,不为清算,也不是要辩个分明。我只是要告诉张大人,我不糊涂,爱新觉罗家也不是都你张英说的算!即便你权柄滔天,只要你做了罔顾朝纲欺君罔上的事,我也敢鱼死网破!治你张英的罪!”

“臣忠心日月可鉴,待皇帝亲政,若有一日想治臣的罪,臣定服法。”没有辩解之言,张英重新低下头,恭恭敬敬回了一句。

闻言,少年皇子静了一会儿,到底年少,被声声承诺,恳切姿态说软了心,还是弯腰伸手去扶了人,面露动容,语气柔软:“学生自是信老师的,昔日老师对学生的偏爱做不得假,只是……出身皇家,总有几分顾虑,老师不要心存芥蒂才好。”

张英却因说的太多,被突然扶起,牵动胸口阵痛,又咳了起来。

“老师?!”皇子变了脸色,关心询问,又忙喊了声李贵。

蹙紧眉头,这次张英没有拿绢帕,强忍着咽下滚到喉咙的血,挥手让李贵安静,好半天才恢复平静:“……无碍,最无一用是书生,臣身体差了些,近日寒凉,恐是惹了风寒,待先帝下葬,臣想告假几日,在家中养病。”神情倦怠,有硬撑之意。

“好好好,老师身体要紧,理应好好休养,李贵!叫太医来看看!”二皇子连忙点头应承,满面关切担忧。

“谢皇上体恤,快到时辰给先皇下葬了,耽误不得,臣先退下了。”婉拒了关怀,张英感激涕零的后退半步,将血玉扳指悄悄收进袖口,行了礼,随后退出乾清宫,让他父子二人在最后时刻独处。

二皇子便也没拦着。

李贵则眼疾手快,两步上前,扶住了又跪又咳半天的张英,一路就这样搀扶着人走出大殿。

张英刚离去,二皇子便转身向棺木走去,忆起刚刚张英话语,对早逝父亲的悲痛之情又起,瞬间湿了双眼,来到棺前,却无意瞧见了载湉手上血玉扳指换了颜色……

外面雪已经停了,被搀扶着出门,张英寻了台阶向下走,脸上早没了“唱作俱佳”的神情,望着皇城内一片白茫茫,竟淡淡笑了出来:“二皇子到底比公子有锋芒,你好生照顾着,君臣二心可是大忌。”

李贵微低头,恭敬回答:“奴才伺候主子,自然是尽心尽力的。”

“嗯。”张英也应了声,接着甩开搀扶,已经能稳稳行走,慢慢走到百官前方,掀起衣袍下摆,跪在殿前。

张英为百官之首,理应带百官一同守灵服丧。

新皇与张英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他们只看到,即将登基的二皇子与去世的皇帝独自待了一个时辰,而张英也在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偶有清咳。

期间,二皇子拿着裘袍走出大殿,亲手为张英披上,全了师生同心的情分。

帝后出殡,自是大事,皇后的梓宫却是压到最后一刻才送到,已经封棺瞧不见尸体,自然也辩不明死状如何,有没有尸首在里面。

瞧着棺木,二皇子心有郁郁,便全化作孝子悲切,哭了出来。

张英一手操办了帝后下葬事宜,诸多繁文缛节,挑不出一丝错处。

这场葬礼虽有波澜,但到底是安安稳稳落下帷幕,天子已定,不安定因素也快刀斩了乱麻,似乎已经没了隐患,剩下的不过是君臣芥蒂。只等丧仪过后,新皇登基,从长计议。

然而,待张英携百官做完最后一项事宜,准备打道回府时。不知是不是尘埃落定,终于松了那一口气,竟当场呕出一口血,直直倒了下去,昏厥不醒。

“张大人!”

“老师!”

现场几声急呼,又乱做了一团。

辅政大臣病倒,自有太医在侧诊治,于情于理,二皇子也是要在的。

“操劳过渡,心有郁结,倒也无大碍静养即可。”诊断之言寥寥,又询问起近几日里,张英是否还咳过血。

二皇子闻言皱了眉头。

李贵站在一侧,开了口:“先皇去世后,张大人几乎寸步不离守着梓宫,老奴瞧见哭了几场,许是伤心过度,几乎没有安心合眼过,每日都会咳血。”

“已咳了几日了?”太医反问了句,又想起最近的不太平,便觉得也正常,“那便是了,强撑了几日才倒,张大人也幸亏是壮年,不过恐留隐疾啊。”

太医随口感慨,开了方子便退下了,自有人跟去抓药熬煮。

二皇子则看向床榻上昏迷的男人,心中不解重重:“李贵,老师同父皇……真的是君臣相扶,感情甚笃?”对张英的忠心耿耿,到底是存疑虑的。

李贵站在一旁,思量再三,才斟酌着回了句:“张大人……对先皇感情甚笃,对皇上寄予厚望,奴才都瞧在眼里。”

话是向着张英的,二皇子问了,却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便也不再聊下去。

张英整昏迷了三日,才悠悠转醒,又养了半月才能下床,期间二皇子来过多次探病,但新皇登基的事情张英绝口不提,被有意无意的一拖再拖。

“张大人,君臣徒增间隙,您是何苦?”

最后,在二皇子探病结束打道回府时,慢下一步的李贵,弓身行礼,还是劝上了一句。

依靠在床边,张英看向留下的旧人,感慨一句:“公子可骂过我贪得无厌,任意妄为?”

李贵自是不会回的。

张英顿了下,又叹口气,挥了手,“来年正月是个好时节。”

李贵这才行礼退下,追赶新主子。

被留下的张英,苦笑了声,不好说遭的罪是不是自作自受。

但……去日苦多,到底是要翻篇的。

于是,跨了个年,从冬月,到了来年的正月举行了登基大典。

张英携百官朝拜新皇,换了国号,至此这场换朝的动荡才算真的结束。

此后张英尽心尽力辅佐新帝,对少年天子要求颇多,比教授皇子们时更加严苛。勤政便是第一,身为天子不沉于玩乐,该心怀百姓,怎可偷懒荒废政务?做皇帝本就应是苦的。

所以少年天子天不亮已开始准备早朝,月上中天,还为奏折劳心劳力。

而所批奏折又需第二日张英一一过目,第三日便会面圣,数落一番错处遗漏,难免惹的天子脸色难看。

“今日若是先皇做出这种小儿决断,臣只会说的更难听!”张英却没给天子什么脸面。

于是上座的天子气的牙根痒痒,又不好发作,委实憋屈,少年面容缺少威严,倒像是孩子生气。

张英目光扫去,却一时恍惚,即便那面容只有四五分相似,如今神色增了颜色,竟像了八分。低下眼睑,张英放下了奏折:“也罢,今日便到这吧。”话落,起身便离开了御书房。

独留少年天子生闷气。

但如此不给情面,天子也总有忍不住的时候,若真将其惹急了拍案而起,张英便掀袍跪下高呼。

“臣,一心为国为君为民,忠言逆耳啊。”

每每一跪不起,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只等天子认输,只能软言劝解安抚直言的“忠心之臣”。

少年天子第一次如今近距离感受到了来自臣子的压力,却没有法子。

更有甚者,张英瞧少年天子总心有不忿,对自己多有不服气,便将他批阅的奏折也不改,直接在早朝宣读。

诸多不妥之处便被在殿前议论纷纷,天子感受到了群臣对旨意的质疑声,满朝文武可比张英一人“骂”的精彩。

天子面色惨白,张英听够了,总要站出来维护天家脸面的。

于是,少年天子按压住心头恼怒,只能忍着,虚心一点一滴学习。

日复一日的教导,逐渐磨平了少年气。

“老师,您这话有失偏颇,许是苛刻了些。”天子不骄不躁,面庞脱了稚气舒展开来,神采飞扬,眼含坚毅,已是个年轻有为的翩翩公子,除了那偏纤长的身姿,再无少年姿态,一双明亮眼睛直直看向张英,振振有词:“饭不嚼便咽,路不看便走,话不想便说,事不思便做,是为蠢,这可是您教导的,所以朕这不叫遇事不决,只是多思量了几分。”

“诸多借口,为官第一要廉,养廉之道,莫如能忍。你今日犹豫,纵容于他,不过是因为顾念你母族!”张英不听辩解,奏折甩在案上,说的直白:“贪赃必枉法,你纵他一次,他便敢贪的更大,皇上却妄想他感恩图报,收敛吗?”

“水清则无鱼。”天子毫无恼怒,只是无奈般叹口气:“他到底是舅舅的女婿,学生总不能失了人心,甥舅离心恐也不是好事。”

“……”闻言,张英盯着天子,半晌才开口:“你想让臣来当这个恶人?”

“老师如此大动干戈,亲自到御书房训朕,非要动舅舅的人,就没有私心吗?”天子并不否认,笑着问出口。

座上之人不知何时开始,也学会了笑脸盈盈,学会了“唱作俱佳”,眉眼失了秀丽,轮廓分明刚毅起来,于形于神,都与公子再不相似。

“公而忘私,淡静寡欲,皇上要牢记在心里。”

张英只告诫了一句,没再多言,也没拒绝当这个恶人,转身便离去了。

抬脚踏出御书房时,正看到门口的李贵,便又回头望了眼殿内方向,直到门被关上,不由问了句:“李贵,你还记得公子的样貌吗?”

时间的残忍无情便在于无声,一切都在悄悄发生,用不易察觉的姿态,不知何时开始,张英瞧着变了模样的少年天子,过往那个尊贵公子的面貌也逐渐模糊起来,已渐渐勾勒不出细节……

“老奴记性不好,只记得大概。”李贵坦诚而言。

叹口气,张英摇摇头,却又忆起一人:“不知大皇子,现今如何了?”

李贵闻言抬眼看去,思量了下,才回了句:“皇上如今倒是像极了张大人,也是好的。”

这句话让张英愣了下,重新打量回李贵,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伸手拍了拍那个尽忠的老奴:“李贵,人老了,便想的多了,在宫里要不得。”说完,便结束了一场叙旧,转身而去。

张英自是教不出第二个矜贵公子,也不会教。哪怕是教出第二个张英,反噬自身,也没什么不好,全看天子是否有这样的本事。

而天子多年的容忍,自然不只是因为张英的权势与强势的严苛教育,更是因为张英几年间不断在履行过往承诺。

汉家军被找了由头逐渐分割,他他拉将军接过了亲王遗部壮大,本没到科考年节,张英却提议增加了一场科举,新学子以天子门生入仕,稀释了文官派系。一个放权的权臣,短短几年,便让朝堂有了新气象,即便这气象并不稳固。

但少年天子是看在眼里的,自然也便更心甘情愿敬对方为师。

时日久了,感受被针对的皇子也慢慢发现,自己的奏折批阅越发顺利,挨的骂少了,最后竟没再送往过辅政大臣手里,直接过了堂。

“臣遵旨,皇上圣明。”张英领着群臣,领旨颂恩。

张英行事一向雷厉风行,无论是当初斩除祸端,还是如今清理朝堂还政于帝。他的果断让权也叫张英一派的人心有余悸,下一步莫不真的是辞官归隐?

用自己派系的同僚安危前程,全他们的君臣之义,师生之情?

正在众人忧心忡忡时,好在……张家又出了个小张大人,是张英的第三子,能力出众,为人谦恭有礼,虽然羽翼未丰,年岁太小,但足够代表张家,只等入朝为官,给了人期盼。

几年光景,迎来了皇帝大婚,迎娶后宫之主,借着喜事,张英请旨再加一场科举,第二次破例广纳贤臣。是为了根基不稳的皇上能在今后的派系之争中,更踏实几分。

也是同年的一场科举,小张大人博得头筹,初登朝堂,稳了人心。

与此同时,张英首次提出了请辞归乡养老,平衡了张家权势,却被皇上拒绝了。隔日便二次请辞,依然被拒。

于是张英不再上奏,一直拖到来年开春,才第三次上折子请辞。

御书房内,皇上看着手里的折子,思量着。

早已成年的天子自是没了少年人的清秀,如今沉思的面容以有了肃穆之色,自带高位威严。

一场请辞与推拒不过是场君臣戏,全的是体面,可真拿到最后折奏请时,天子的心还是犹豫了几分。

他与这个老师的感情尤为复杂,自皇子期间,张英便教导于他,且颇为偏爱,本是有不同的师生情分。

然而先帝去世,对方竟围宫杀他亲母,这份痛也是实实在在,要说不怨不恨,便是假话。只是那人权势太盛,他初登基脚跟不稳,只能听之任之,学习如何当个帝王。

后来……后来他信了张英与先皇感情甚笃,是真心实意教导自己。也信了张英手刃他他拉氏不为私欲而是为国。

可即便如此,太子还是有恨的。但张家权势在朝堂上并没彻底消失,只不过是再没往昔一家独大的势头。

杀?又是杀不得,他们还有师生名分,老师如父,帝王怎可有这种污点。

何况如今又多了个小张大人,好一个小张大人,偏偏在自己大婚,到了承诺的还政期限时入了朝,诸多算计即便自己瞧出端详,也无力阻止,毕竟这场科举,确实给朝廷带来了许多背景干净的文官,无派系便是皇帝的人,对他是有利的。

天子皱下眉头,他清楚张家的势力恐已无法靠除张英一人便连根拔起。

留?也是祸端,朝堂之上怎么可以有两个声音做主?!

请辞,确实是个好法子。

但天子还是将奏折搁置到一旁,并没马上批准,到底是念了多年的师生情谊,留他月余。

如若张英辞官后,真老老实实当个富贵闲散人,待他古稀之年,天子还是愿将人再接回京城,赡养天年,尽最后一程孝道。

而这月余期间,却多了一桩丧事,耳顺之年的林天宝突然躺下了,病来如山倒。张英听闻连夜便去了林府。

“真是祸害遗千年啊。”病榻上的林天宝见到张英,第一句便是不中听的。

小厮搬了把椅子,张英便坐在了床榻旁:“林大人说笑了,张某可是比你小了好些年华,还正年轻呢。”

“你是来探病的,还是来气我的?”回上一句,林天宝咳了起来,又顺了顺气。

待人呼吸平复了些,张英才再次开口:“我来是想告诉你,请辞的奏折已经递上去了,好让你安心。”

闻言,林天宝静了下来。

“林大人以为公子是因我,才郁结于心,早逝的?”

问话让林天宝看了回去:“……不是吗?”

先皇命数实在太短,他人只以为是突染恶疾暴毙,没人知道真相。而猜到了几分君臣关系的林天宝,自然有其他思量。这场误会张英早知,一直没点破,是不想让先皇的死也逃不开被西太后控制的命运,又恐人多嘴杂。

怎想,竟成为了林大人的心结。

张英有几分无奈,到底说出了真相,只是都已时过境迁。

好半天,林天宝才叹出一口气:“也罢。”

却只说出了两个字,如叹息般,过往种种再没提起意义,追忆无法补救,如今也只能看开,人生无常,向来如此。

张英在林府待了一个时辰才离开,而这场病不到半月,林府便挂起了白灯笼。

又一位故人离去,张英想,离了皇城,恐怕今后再没人敢与自己谈那个金贵公子了。

参加完丧仪,张英便回了府邸,请辞奏折送入宫后,他便自主休了假,没再上过早朝。每日不过是赏景品茶,院子里的鸟笼已是空空如也,好多年没再养金丝雀。

张英坐在椅子上,一遍遍抚摸指上的温玉,玉温润色如血,这块扳指取下后从未戴过,京城到底人多眼杂,好在终于要离去,才将其取出重新戴上,日日指腹打磨,便像是还能触到那人十指相扣,同样温润,眼睛则望着那空荡荡的笼子,念着过往那公子的一言一语。

念他下棋时,偶有悔棋,却振振有词说自己是皇上,自然是他说了算,又道古语有云,近墨者黑,把耍无赖的责任都扔给了自己。

念他被自己调笑几句,触了逆鳞,便张牙舞爪起来,呵斥自己放肆,即便图嘴上痛快,也应记得分寸。

念……床笫之欢,偶有缠绵悱恻,温情动人,旖旎无限。

也念公子第一次踏进张府……瞧见了满园迎春花开,窥探到张英的本心,借机嘲讽。

“你种了满院迎春花,分不分得清,用朕提醒你么?”

张英自认分得清妻妾与那人的分量,只是……公子恐怕始终没能分清吧。

张英自是知道,他这一生尽力做到尽善尽美,扮书生意气,恭谦有礼,扮忠义之臣,孝子贤孙,扮夫尽责,扮父严慈有度,却输在了无容之量。

他看不得那高处的公子自由自在,也看不得公子心有他念,更看不得有人越过自己得公子青睐。

张英向来喜金贵物件,也向来喜独占,容不得他人觊觎。

因此强取豪夺……换来了声声控诉,句句怨怼。

“等了这许久,你觉得委屈么?”

“以下犯上,逼朕辱朕的,是不是你啊张大人?”

“你整压了朕七年,让朕不得不仰仗你鼻息,还得对你……屈意承欢!你却还能满腔委屈,跟朕演情深意重?你个狗奴才有什么资格跟朕哭委屈?!!”

“要真清算起来,就应该把你这逆臣拖出去斩首示众!”

张英还能记住对方说的字句,记得语气,也记得对方的恼怒、无奈、妥协,记得自己每句情话都被当做妄言,从没被当真。

也记得……最后时日无多的那些光景,对方失了脾气,只能靠委身讨好自己为他的儿子们讨要江山权柄,演了一出情爱温存,惟妙惟肖。张英差点便被诓骗,却更悔为何不能被一骗到底。非要在弥留之际时,瞧清对方有多少无助、惊恐,委曲求全。

“怎么?你还真指望朕寻死觅活不成?为了什么?为了你张英?你把朕想得太有骨气了。”

“你为什么就这么喜欢折辱朕?”

“朕应了你,你还是不满意,非逼着朕陪你……”

“朕没跟你演什么,朕说杀了你也不解恨,是真心话,朕说不赌了,就这么陪你过下去,也是真话……你应朕的能做到么?”

“你不愿意朕见,算了。”

“你不是说朕……像你养的金丝雀?”

“那活物在笼子里活了一辈子,好在,命本就不长的。”

“你这是养得久了,不舍得?”

“……不舍得吗?”张英闭上眼,每一分记忆清晰如昨日,可为何偏偏记不清容貌了?

真的只是不舍得吗?

叹出一口气,张英又扫向了院子里的迎春花,该是花开时节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花开后再离京。

正想着,院外传来了脚步声,进来的却不是小厮,而是李贵。

张英闻声看去,便蹙了眉头,意识到了什么,果然下一刻天子便走了进来。一身明黄,纤长的身形与记忆里的人重叠,仿佛金贵公子第一次踏进张府的那日,张英是记得的,他也理应记得那公子清俊的容颜。

慌了神的张英忘记站起身接驾,只直直望着,直到人走近了,瞧清了人脸,不是昔日心心念念的人,张英才回过神,忙起了身,行君臣礼:“皇上。”

对于张英的走神,天子只是打量一眼,倒没兴趣深究,笑了出来:“老师倒是好福气,学生忙的分身乏术,你近些时日天天品茶遛鸟……”说着话,眼睛也扫向了那雕工精细的鸟笼,却发现是空的,又笑了,打趣一句:“怪哉,这莫非是只仙鸟?学生怎么瞧不见?”

闻言张英也看向鸟笼:“早年臣喜养金丝雀,只是笼宠寿命不长,如今倒是有些糊涂了,不知是否还喜爱,便不养了。”回的坦诚,“养的时日长久,难免戚戚,鸟笼便留了下来。”

站在后面的李贵听见,不由也看了眼空了日久的鸟笼。

“皇上此来,可是准了臣请辞的奏折?”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张英自认与这个天子,没有太多感情,不到需要进府叙旧的地步。

天子对一个鸟笼子自是没兴致,听见张英问话,面露无奈:“学生虽百般不舍,但知道老师心意已决,也不敢强留。”

不舍真假,心知肚明。

“臣谢恩典。”

张英忙要跪下谢恩,被天子扶住。

因着姿势,天子余光便扫到了张英手上的血玉扳指,腥红欲滴,愣了下,便回了神:“今日学生是来送送老师的。”天子突然正了神色,一脸严肃,词句恳切:“老师对学生尽心竭力,朕是知道的,无论过往如何,朕记着师生情分,还望老师别存疑虑。”

天子坦诚,又对张英恭恭敬敬行了师生礼,作为辞别。张英瞧着面前的天子,却只感怀对方如今除了身形,竟无一处像公子,对这份师生情毫不在意,也无念想,却又想起李贵说天子的性子如今更似自己。

“天下之道,宽则能容,能容则物安,而己亦适。”

到底还是给了一句临别告诫,也是告诫自己。

天子皱了眉头,不确定对方是否暗指让自己容下张家。

张英因此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于是,天子最后又扫眼张英指上的血玉扳指,虽有疑虑并未多言,来去匆匆,不再逗留。

师生一场临别,说不上岁月静好。

张英望眼满园未开的迎春花,想着到底赶不上花开了,既看不上一眼花,不如看看人也好。

于是,天子出了张府第二日,张英便开始叫人收拾行囊,三日后携家眷离京,却在离京前独自一人去了大皇子府邸。

只是张英从没想过,这一面如此惊心动魄,那皇子双腿残疾,瘦骨嶙峋,二十多岁的男人,抬起的面容却还是清俊少年模样,与模糊记忆里的公子重叠了面貌,让张英瞧清了记忆中的人,但望过来的眼神怨毒的狠,毫不掩饰。惊的张英不自觉后退半步,心有余悸。

过往种种如走马灯,可他与公子那些个年华里,即便公子有诸多怨怼,却从没用过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还是……不敢?

不敢在寄人篱下时露出一点马脚,怕惹怒自己断送了公子的筹谋?

若公子真的恨毒了,真的没在自己不察的时候,也这样看过自己吗?

“你恨我?”这句话,不知是在问谁。

“张大人,我不该恨吗?”大皇子面露讥讽,“你今日前来,是跟我辞行?还是跟我父皇辞行?”张英请辞的事,他自是听闻的,他也还记得当年对方说自己乌焉成马,像极了先皇。

盯着大皇子的面容良久,同样的神色,张英也是在公子脸上见过的,讽自己逼他,辱他,欺他,却一副情深姿态,祈怜索爱。

又瞧那瘸腿之人一眼,张英已没了兴致,转身离去,也离开了京城繁华,彻底摆脱了官海沉浮。断了前程似锦、权势名利、书生抱负,统统留给后人拼搏。

余生只剩下回忆寥寥,慰藉相思,将种种杂念收罗一处,有的是时间慢慢思量斟酌,虚度年华。

然韶华易逝,迎春花开开败败,几度春秋催人老。

一场秋雨一场凉,季节交替时,体衰的老人总是不好熬,白了发的李贵伴了两朝帝王,有始有终,是在宫中去世的。念他辛劳,皇帝对其丧事也上了几分心,信儿是小张大人传回张英府邸。

拿着信件的张英也早花白了须发,已是风烛残年。他的身子说不上硬朗,却是个长寿的。

只是最近总半夜惊醒,睡不安稳,惊于多年前窥见的那双怨毒至极的眼睛,在梦中尤其清晰。

也惊于那些年的岁月静好,同公子塌旁相依而坐,指腹相缠,血玉为伴,一室温暖,美好的仿似公子站在晨光中回身,笑意盈盈的面庞,皆不真切。

又似平常的梦醒时分,再睁眼怀中的身体已失了温度,余温难察,徒留冰寒入骨。

每每这时,张英又连咳不止,直到呕出一口血才觉舒缓,先帝去世时留下的病根还是找了回来。

张英想,这大抵就是因果循环,到底是要偿还的。

放下信件,又打开了第二封,竟是皇上写来的,有意接他回京养老。

张英笑了下摇摇头,实在不明何意,便不去理睬。

他大概能感觉到,自己时日恐是不多了,何必再跟人演戏,装那忠君爱国的纯臣。

于是放下信件,又起身摸摸索索找新画卷,弓着身,步履蹒跚,拿出画卷的手都有些抖动,但还是极有耐心的慢慢铺展开,画布上迎春花开的正艳,恣意生长。

张英为自己细细研磨墨水,满布皱纹的手执起毛笔,小心翼翼的画下一笔,微颤的手落笔时却稳稳当当,勾勒出年轻男子轮廓,长身而立。只是画中男子一直半侧身,只露出小半张脸,瞧不清眉眼。

梨花木的桌案做工倒是朴素,长桌上还有几副已完成的画作,几乎别无二样,皆是花团似锦迎春绽放,那画上的人也都是同一位公子,只露出小半张脸,省去了眉眼刻画,只余修长身形,清贵之气,满桌铺散开去。而书房内,大大小小卷轴无数,被卷好有序规整摆放。

雕花精美的鸟笼挂在一侧,保养得当,却还是有了年华痕迹,空荡荡的,没活物寄居,只成了件摆设。

颤颤巍巍的老人已是老眼昏花,只能眯着眼,努力瞧清纸上的纹路,直到最后一笔落下,张英却始终没能画出那男子眉眼,沾墨的笔尖在面容处停了许久,到底是收了笔,一向如此。

明明记挂半生,求了一世,朝夕相盼。有些记忆,竟还是被岁月生生蹉跎到一丝不剩。

老人盯着画中公子许久,才将画挪到一旁等墨水风干,又慢悠悠收拾已晾干的画,小心翼翼卷起,搂着一步一步走到收纳的木架旁放进去。这才又回到桌前,拿起新画卷展开,画布空白,重新执笔。

不认天命,本才是张英的脾性,成也因此败也因此,困守其中。

即便记不住音容,却还记得那个人。记得公子清贵不凡,误了一生。记得公子每每瞥来一眼,眼角眉梢自带尊贵,皆高不可攀。

记得,满山迎春花最衬风流年华。

于是便一遍遍,不厌其烦的画下,每一日复一日,切切在心,便不曾遗忘……

奈何人事无常,命终究不由己,待得张英发须皆白,寻不到一丝黑发时,已提不起笔,瞧不清院里花草,甚至不记得何时回到京城,又重新住进了空闲许久的院子。

书房外的迎春花又开败了一季,张英每日除了喝药,便是抱着画卷,就坐在院中的木椅上,痴痴望着一院子的迎春花,无论衰败还是繁花似锦,也无论他此刻是否头脑清醒。

还好,此时的迎春花已开,风过便是落英缤纷,好似有鸟降落,停在了空着的鸟笼上,四处观望,鸣声悦耳。

似林间鸟鸣泉水叮咚,似那天的林中小道,石桥过处溪水潺潺,似那山间石亭里的微风拂面,少许春花含苞待放。

也好似那清贵公子晚了许久,空等五日才迟迟赴约,伴着花香鸟语踱步而来,步履轻盈,清雅身姿纤长,一身明黄,与迎春花相映成辉。

奈何瞧不真切眉眼,眼前一片雾蒙蒙,于是张英只能站起身,向前靠近,脚步蹒跚,初春风寒丝丝凉意吹进衣袍,入了心肺,便又是咳得撕心裂肺,停不下来,像要把积压经年的满腹妄言、寸断相思一吐而快。告知面前公子,那些年华种种,皆不是一场虚妄,毫无戏耍。日久岁长,他昼思夜想,备尝艰苦。告诉公子,年深日久,他对他从不只是不舍得。

最终吐了一地腥红,染红锦缎衣袍,再瞧不清前方归途,踉踉跄跄,好似跋山涉水,却早已力竭,触不到一片袖角袍尾,终究是望而不可及,重重摔落在地,狼狈不堪……

一身鹅黄色羽毛的鸟儿,只驻足了片刻,丽音婉转,欢鸣腾跃,便振翅高飞,飞离了满园落英,还一院安宁。

午后阳光正好,只余行将老木,留下余温,再无声息。

画卷从手边滑落,滚动着慢慢展开,迎春花环绕,画中公子长身玉立,指间一枚白玉扳指,正与画旁枯干指腹上的血玉凑成一对,公子衣袍淡雅,眉眼清俊如画,浅笑盈盈,栩栩如生,自是清贵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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