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后、后来呢?”
——“后来?后来大梁北境三月冰雪一夜消融,南域久旱逢甘霖,小世子皇后是做不了,反倒因这非凡的命格,被圣上当成了宝儿,待他满三岁便下旨接进皇宫,做主养在太皇太后膝下,受尽宠爱。说来也怪了,自从他进了宫,太皇太后缠绵病榻多年,不日便好了大半,本来连太医都说是寿不过三的,硬是延了十年,寿终正寝。十年内大梁无灾厄,僻壤谷满仓,跟个小福星下凡似的。圣上实在喜爱极了,待太皇太后离世,三年孝期满,直接点了他做太子伴读,之后便更风光了!”
——“那……那道人呢?他到底是不是……”
——“肯定不是啊!连是男是女都掐不出来,怎么能跟名震天下的三声道人相提并论。所以打那天之后,都知道是个打秋风的老骗子了,人就没在怀安出现过,到底行踪在哪儿、是生是死,根本就没人在乎。”
………………
寒冬腊月,猎猎西风不约而至,让整个怀安城都笼罩在雪虐风饕里。
至晚夜幕降下,风刀子裹着寒气扑面而来时,卷起恍似柔软可欺的雪片,那刮骨似的冷便藏无可藏了。
怀安城,登元大街上,一辆马车正于夜色中碌碌而行。
两侧甲士夹道,狱卒护送。
常兴身为狱卒,就列在距离车马不远的地方。
见鬼了似的天气,伸头是冷缩头也是冷。风吹在脸上、渗入颈肩,跟受刑一样。
拢了拢不怎御寒的衣领,常兴扶住腰间长刀,实在好奇,“头儿……”
旁边的人便转过脸来。
那是一个身形微胖的衙役,留着八字胡,胡子上落了雪。也跟他一般好不到哪儿去,冷得胡茬子都在抖。
常兴憋了半晌,“你说,这小世子命格这么好,出身也好,受尽宠爱,又怎么落得这……这……”
“你想问,他怎么就下了狱,在这儿受糟践?”
常兴点点头。
胖头衙转头望了一眼马车,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圣上崇道,信天命。
那么就注定了,会有像小世子那般生来福气金贵备受宠爱的,就会有生来不详、身带灾厄而被其冷落的。
圣上的第三子,傅渊,便是这样。
传言,自他出生,圣上听术士掐了八字,说他“双煞同辰,弑父杀君”,是凶残暴虐、主灾厄的命。就直接下一旨圣令扔去冷宫了,连带着他还未出月子的母妃容昭仪一起遭了难。
好端端的皇妃与皇子,被命格所困而遭遗弃,在冷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自是少不了受下人的怠慢欺凌。
听闻,容昭仪没多久便被欺负疯了,三殿下到十岁也还不会说话。
圣上实在嫌恶至极,又看他连字也不识、不会说话,容昭仪死后,便觉得没什么威胁了。某一天,叫来宗正寺卿,将其出嗣已逝的临北王名下,去几年书院认几个字,便丢北疆蛮荒之地任其自生自灭去了。
北疆是什么地方?
蛮夷烧杀抢掠,随时会骚扰作乱的。
有时侯狠起来,烧一座城,屠戮一城百姓也是常有。
可就是这样,谁能想到,他命竟这般硬?
北疆五年,人活着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秘密聚集十万大军,于圣上圣寿节当晚直接提刀逼宫,血洗了皇城,硬生生以一己之力杀出一条血路,直达高位。
也算应了那命中所言。
圣上驾崩,太子倒台,太子府满府被屠。
而这自带福气的小世子,自小跟在太子表兄身边,给三殿下使了不少绊子,在书院的时候更是没少欺负他。太子生母,也就是早年病故的先皇后与晋国公夫人又同为谢氏女,晋国公为太子派系。这次三殿下登位,他们便也只能举家入狱,待宰等死了。
“咱们这位小世子,风光时目中无人,张扬跋扈,得罪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以前有先帝在,有太子撑腰,有位高权重的爹,家世显赫的娘。现在呢?大厦一朝倾覆,渣也不剩,他除了那张脸还挺好看的,还有啥?那些个被他欺压过的,谁不铆足了劲儿,趁此机会出口恶气?”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道理也是这么点儿道理。
“可……”常兴觉得:“这出气归出气,要打要杀,小世子又无反抗之力,还不随便他们折腾。现在,现在以这种下作手段报复,着实有点儿……”
“你觉得有点儿狠,上不得台面是吧?”
常兴低低地嗯了一声,朝身边那瞧着颇有些花里胡哨的马车望去……
裹了一袭绛红色绣流云细纹绸布的车身,晃眼的金丝线勾勒了轮廓。
薄如蝉翼的鹅黄纱幔,伴随着清泠作响的细碎琉璃,飘出窗外,逶迤婉转。
像极了花魁出街的阵势。
常兴知道,这马车本就是属“醉南风”的。
——怀安城最大的桃色之地。
而今夜,本属花魁所有的马车里,里头乘坐着,就是宋小世子。
他们拿了宋小世子的画像在妓馆拍卖,今夜又命他们几个下了药,把人药晕了,送往他得罪过的新贵榻上。
如果不是在夜里的话,大约会引来全城围观吧?
毕竟名动一时的晋国公府世子,还得势的时候,明媚耀眼。那一张脸更是精致绝伦,别说是在怀安,就是放眼整个大梁也难挑几个。
就这样家世、相貌均属顶尖儿的人,不知入了多少少女的春闺梦。
可偏偏,他落难了。
就在几日前,宋小世子还在怀安城扬鞭策马、得意张扬,在“醉南风”闻香听曲儿,饮酒呷茶。现在,晋国公府举家入狱,他也轮落到乘着花魁车驾,即将成为一个任人把玩的物件了。
“以前受宠,是他的命。现在到这一地步,也是他的命。谁让他在太子身边作威作福时,没善待当今圣上,也没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呢?”
胖头衙役拍了一把常兴的脑袋,“好了别想了。上头是辱他还是欺他,都是上头的意思,跟咱们没干系。今夜当好差,把人送到,领份工钱,就是咱们的命,知道吗?”
“知道了。”
常兴望着那车驾,想起当初初见宋世子时的精彩绝艳,总觉世事无常。
叹口气,“我就是可惜。那么好一张脸,竟会在今晚,成为他的灾难。今晚过后、今晚过后怕是……”
“你要真怜惜他,不如本公子做主,赏了你如何?”
说话间,马车行过长街转角,忽然自暗处传来一声男音。
唇齿噙笑,戏谑玩味,字里行间都带着高高在上的得意与嘲弄。
常兴闻言一惊,忙不迭抬起头。
却待看清来人,冒了一背的冷汗。
段文星,宣平候府世子。
就是拿晋国公府世子画像在妓馆拍卖,并策划将其药晕送往新晋权贵府上为禁.脔的主使。
宋初宴的死对头。
在这样的人物面前感叹他死敌可惜,那不是找死吗?
常兴当即吓得哑巴了。
还是胖头衙役最先反应过来,拉了常兴一把,“小人不敢。”
“小、小人,不敢……”常兴紧随着扑通一声跪伏下去。
“不敢?”
段文星勒紧缰绳,斜身看了他一眼,“若本公子要你敢呢?”
“世、世子饶命,”常兴胆战心惊,“小人,小人……”
“呵,”段文星轻嗤一声,翻身下马,“人都在这儿了,你就是先尝尝又怎么样呢?扫兴。”
“滚开!”
段文星倒尽了胃口的模样,一脚踢开了常兴。
常兴打了个滚儿人半天没站起来,段文星却已拔了腰间匕首,径直去往马车的方向了。
抬手掀开了那严丝合缝的马车……
下一瞬,却突然像看见了什么不应看见的,身型一僵,踉跄后退出半步。
常兴挣扎着爬起来,正巧注意到他的动作,趴在地上小心窥探了过去……
正巧对上一双眼睛。
轮廓精致,清明无双,哪有半分昏蒙之态?
分明清醒的很。
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原本该不省人事的晋国公府世子宋初宴,现在却单手托着脑袋,姿态慵懒地望向他的方向。
常兴当即后背渗凉,魂儿都吓没了。
慌忙把脸埋了下去。
这边,段文星骤一见此,后背上也是冒了些冷汗。
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瞪着车内人……
见其身着被特意换上的艳红色婚服,质地平平,甚至说是烟花一流才有的低劣与粗糙,却不知为何,丝毫未减他与生俱来的贵气和矜傲不说,衬着他那张脸更加俊秀昳丽了。
他眼尾狭长,极致张扬。自自衣领里露出的一截脖颈,透过照进来的微光,尤显荧亮纤长,竟比女人的都白。脖颈往上,左边耳廓到耳垂,戴着一对儿他独有的耳骨夹。耳骨夹后连接一条极细的银色链子,链子再穿过耳垂随意地耷拉在侧,衬得这个人像极了蛰伏在夜间的妖。
他就这么饶有兴味地看着段文星。
恍如看一个死物。
如果不是他脚踝上还栓着铁镣,段文星甚至都觉得他下一秒会要了他的命。
段文星深觉不可能。
他亲自准备的药,怎么会没用呢?
不可能。
这么想着,他又提着胆子往前了一步,匕首挑起车帘,意欲探清楚他到底是真醒还是伪装。
宋初宴眯了眯眼睛,“段文星,看来之前打得你没长记性啊?”
段文星当即便顿住了。
但他还是觉得不信。药是特制的,自西域来的东西,没个两仨时辰他绝对醒不了。
除非……
段文星仔细端量宋初宴片刻,觉得不似伪装,又一脚踹在常兴身上。
“不是让你下药了么,怎么回事?”
常兴上口气还没喘匀又受了这一脚,人直接扒在雪里。
胖头衙役本想扶他一把也不敢,紧随着跪伏在地,“回、回世子爷,药下了,小人亲自动的手。唯恐被察觉,就、就下在茶饭里,小人亲眼看着人晕了之后才带出来的。”
他小心翼翼,“不知,不知是不是那药的问题……”
“饭桶!”
段文星再起一脚踹在他肩头,气得脸都青了。
他好容易逮着机会,还容易能让宋初宴跪在他面前,让他像当初欺压自己那般拼命的作贱他,让他此生抬不起头。不想到头来,却还是……
都是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废物!
“一群废物!”
他大斥着,一匕首划烂了碍事的车帘。
锃亮的白光闪在宋初宴脸上,映得他瞳仁妖冶,长睫如扇。鼻翼往上半寸、鼻梁右侧的那颗美人痣,也在刀锋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妖娆迫人。
段文星大步登上马车,瞧着他那副可憎的面容,便也顾不得了。
果然,还是自己动手比较可靠一点。
他要划碎了他这张可恨的脸,要他一无所有。
要他即便有幸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手起刀落,眼瞅着那利刃就要落在脸上了。
宋初宴丝毫不为所惧,依旧保持着懒散的姿势,薄唇微启,蛮横张扬。
“可要考虑清楚了?”
段文星握着匕首,“不过在你脸上划几刀见见血,还考虑什么。”
宋初宴便笑了。
这笑里藏的是过于露骨的嘲讽,让段文星一时间晃眼地收了几分力。
“你笑什么?”
能问出这一句话,就代表他已经输了。
宋初宴抬眸,满不在意地瞥了一眼那贴在脸颊上的匕首……
慢条斯理,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是人家出了钱买来的,据说……值一百万两呢?啧啧,还挺多。”
“你说,如果我脸现在毁了,或者我不小心死了,外头几十个人为证,对方会怎么对你呢?”
段文星犹豫了。
但他想想,“你还当自己是宝贝呢?先帝没了,你的太子表哥,怕是现在都臭了。你不知道吧,他的尸身,至今都未有人收。所以你觉得你这么一个破烂玩意儿,还值个几斤几两。”
宋初宴纤长的睫毛微颤了一下,转瞬轻笑出声,“你只要说服得了自己就行,我无所谓。”
“来吧,试试。”
说着,他果真闭上了眼睛。
竟是连眉梢都带着挑衅与不屑一顾。
越是这样,段文星便越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良久,他在宋初宴脸上没找到一丝惧怕与瑟缩的痕迹。
甚至像是睡着了一样,坦然无畏。
他终是不情不愿地收起了匕首。
“横吧,你就继续横。”
段文星最后盯向宋初宴那张毫无瑕疵的脸,语带讥讽,“没多少时间了。只要过了今夜,一个被蹂.躏践踏过的人,我就看看他还怎么顶着这张皮立世!”
“宋初宴,你好好享受啊!”
说罢,他的衡量算是有了结果。
转身走下去,重新提步上马。
宋初宴慢悠悠,“多谢,不送!”
段文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伴随着一阵轻慢的马蹄声渐去渐远,马车再次被驱动。
两侧停留片刻的甲士们亦快步跟上。
隔着破碎的纱帘,车外漫天风雪依旧。
宋初宴望着模糊不清的远处,忽然身躯脱力,整个人朝一侧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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