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坠入万年寒潭的淤泥。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像有无数淬了寒冰的针狠狠扎进肺腑深处,痛得人神魂都要撕裂开来。意识在无边的黑暗里沉沉浮浮,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像附骨之疽,死死缠绕着每一寸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透沉重的眼皮缝隙,刺入混沌的脑海。
南宫净初的眼睫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极其缓慢地掀开。视线里一片模糊的光晕,像隔着一层被水浸透的薄纱。世界在晃动,扭曲,破碎又重组。耳边嗡嗡作响,像是千百只毒蜂在颅腔内疯狂振翅,搅得他头痛欲裂,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
“……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像砂纸摩擦过朽木。
一股清凉甘甜的液体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他的唇。他本能地吮吸,那点微弱的生机顺着喉咙滑下,稍稍缓解了火燎般的干渴,也让他模糊的视线凝聚起一点微光。
眼前的光影渐渐清晰,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那人逆着光站着,身姿如孤峭寒峰,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冽。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线条,腰间悬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鞘未开,却隐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锋锐之气。
光线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紧绷着,似乎蕴藏着某种极力压抑的情绪。他的脸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如同浸在寒潭深处的墨玉,幽深、冰冷,正沉沉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审视,落在自己脸上。
那目光很沉,很重,像冰冷的秤砣压在心头。
莫名的,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混杂着一丝奇异的安心,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缠绕上南宫净初混乱的心绪。
他混沌的脑子艰难地运转着,捕捉着那点微弱却固执的感觉。是了……这种熟悉……这种安心……只有最亲近、最信赖的人,才能带来吧?
一个念头,如同冲破淤泥的幼芽,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在他一片空白的记忆荒原上骤然萌发。
南宫净初苍白的唇边,费力地牵起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弧度。他望着那双冰冷的眼睛,声音虚弱却清晰无比地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依赖和确信:
“你……是我道侣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石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逆光而立的谢闻雪,身体猛地一僵。那双深潭般的墨玉眸子骤然收缩,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南宫净初那张毫无血色、却带着全然信任与依赖的脸庞。那信任如此纯粹,纯粹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谢闻雪冰冷坚硬的心防。
荒谬!可笑!荒谬绝伦!
一股混杂着震惊、被冒犯的怒火和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沸腾的岩浆,猛地冲上谢闻雪的头顶。他下颌线绷得更紧,几乎要发出碎裂的声响。薄唇微启,一个斩钉截铁、带着冰渣般的“不”字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将这个荒谬绝伦的误会彻底碾碎!
“——且慢!”
一声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低喝,如同惊雷,猛地劈开了石室内凝滞的空气。
一道青色身影几乎是瞬移般出现在石床边,正是凌霄宗地位尊崇的丹鼎阁长老,枯木真人。他须发皆白,面色凝重如铁,一只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的手,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按在了谢闻雪刚刚抬起、似乎想指向南宫净初的手臂上。
枯木长老的手劲极大,蕴含着精纯深厚的灵力,硬生生将谢闻雪那因震惊和荒谬感而绷紧的手臂压了下去。他那双阅尽沧桑、此刻却充满严厉警告的眼睛,死死盯住谢闻雪,嘴唇快速翕动,一道凝练如针的密语瞬间刺入谢闻雪耳中:
【谢师侄!噤声!净初师侄灵台受创,神魂震荡,此刻脆弱如风中残烛!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道基尽毁之局!你断不可刺激于他!他既认你,你便暂且应下!一切以稳住他心神为要!这是宗门之令!】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谢闻雪的心上。
魂飞魄散……道基尽毁……
他猛地看向石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眼神却清澈依赖地锁在自己脸上的人。南宫净初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刚刚因喝水而沾染的一点水色,也掩盖不住那由内而外透出的虚弱死气。那双曾经清冷高傲、总是带着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看着他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全然陌生的信任和依恋,纯粹得近乎脆弱。
这脆弱,像一根冰冷的刺,扎破了谢闻雪心中因荒谬而升腾起的怒火。
他僵在原地,手臂被枯木长老死死按住,动弹不得。那句冰冷的“不”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如同烧红的烙铁,灼得他生疼。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荒谬、抗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面对如此脆弱情形的无措。
枯木长老密语中的警告如同寒冰锁链,紧紧缠绕住他的理智。他不能否认。至少此刻,绝不能。
时间仿佛在石室内凝固了数息。
南宫净初眼中的光亮,在谢闻雪长久的沉默和僵硬中,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黯淡和困惑。他微微蹙起眉头,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么?”
这微弱的疑问,像最后一根稻草。
谢闻雪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凛冽的寒意,吹动了南宫净初额前几缕汗湿的碎发。他终于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幅度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僵硬得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纵的木偶。
“……嗯。”一个单音节的回应,从紧抿的薄唇间挤出,冷硬得像冰河上裂开的缝隙,不带丝毫温度,却清晰地落入了南宫净初的耳中。
南宫净初眼中那丝刚刚升起的黯淡和困惑,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被纯粹的光亮所取代。那光芒亮得惊人,几乎要灼伤谢闻雪冰冷的视线。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满足而虚弱的笑容,像冰天雪地里骤然绽开的一朵昙花,脆弱又惊艳。
“真好……”他喃喃着,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心,缓缓合上了沉重的眼皮。那抹虚弱的笑容,却如同烙印般,留在了谢闻雪的视网膜上。
谢闻雪僵立在原地,看着石床上的人再次陷入沉睡,呼吸微弱却平稳。枯木长老按在他手臂上的力道终于松开了些,但那沉重的警告和无形的枷锁,却仿佛更深地嵌入了他的骨血之中。
他成了南宫净初的道侣。
一个荒谬绝伦、由一场重伤和失忆强加于他的身份。谢闻雪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闷得他几乎要呕出血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只想离这荒谬的源头远一点,再远一点。
“谢师侄!”枯木长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净初师侄伤势极重,此地灵气稀薄,阴寒之气仍在侵蚀他心脉,必须立刻返回宗门!你,守着他,寸步不离!若有任何闪失……”长老的目光锐利如刀,未尽之言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谢闻雪猛地抬眼,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强烈的抗拒和怒意:“长老!我……”
“这是宗门之令!”枯木长老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他此刻只认你!你是稳住他神魂的唯一锚点!若因你之故导致他神魂再次受创,后果你承担不起!”
“锚点?”谢闻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只觉得荒谬感达到了顶点。他,谢闻雪,凌霄宗年轻一代最负盛名的冰魄剑修,竟成了死对头南宫净初神魂的“锚点”?这简直比魔域最荒诞的幻境还要可笑!
然而,枯木长老那凝重到极点的眼神,石床上南宫净初那脆弱到仿佛一碰即碎的呼吸,都像无形的重锤,将他所有的抗拒和怒火都狠狠砸了回去,碾碎在冰冷的现实里。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封的雕像,只有紧握的拳头指节泛出青白,暴露着内心汹涌的波涛。最终,那紧握的拳头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松开了几分。他没有再看枯木长老,也没有再看南宫净初,只是将视线投向了石室门口那片扭曲、阴沉的秘境天空。
一股冰冷彻骨的剑意,无声无息地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石室内残余的阴寒湿气,带来一种令人心悸的锋锐与肃杀。这剑意如同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一切可能的窥探与侵扰,将石床上的南宫净初牢牢护在其中。
枯木长老见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紧绷的神色稍缓。他不再多言,转身迅速去安排撤离事宜。石室内,只剩下谢闻雪如同冰雕般沉默地守护,以及石床上南宫净初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方空间。唯有谢闻雪周身那冰冷而强大的剑意,无声地诉说着风暴中心的压抑。
凌霄宗的巨型飞舟“破云梭”,如同一头蛰伏在云海之上的玄色巨鲸,稳稳地悬停在秘境出口的上空。舟身布满复杂的防御符文,流转着青蒙蒙的光晕,隔绝了下方秘境逸散出的混乱灵气与残余的凶戾气息。
枯木长老亲自出手,以精纯温和的木系灵力包裹着南宫净初,如同呵护一枚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将他送上飞舟。安置南宫净初的舱室被安排在飞舟最核心、最平稳的位置,布下了层层聚灵和安神的阵法,浓郁的灵气几乎凝成淡白的雾气。
谢闻雪被枯木长老不容置疑的眼神盯着,只能硬着头皮,脸色冷硬如万载寒冰,迈步踏入这间充斥着柔和灵光与药草清香的舱室。舱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
舱内安静得只剩下南宫净初微弱悠长的呼吸声,以及阵法运转时极细微的嗡鸣。
谢闻雪在距离石床最远的角落盘膝坐下,闭上双目,试图沉入修炼,将这一路的荒谬和心头的烦躁强行压下。冰魄剑诀的心法在体内流转,带来熟悉的寒意,试图冻结那些不该有的思绪。
然而,仅仅片刻。
石床上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谢闻雪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却并未睁开。
“闻雪……”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像羽毛轻轻搔刮过寂静的空气。
谢闻雪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强行压下睁开眼的冲动,维持着入定的姿态,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闻雪?”那声音又近了一些,带着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委屈,“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谢闻雪依旧沉默,如同真正的冰雕。只有周身原本平稳运转的冰寒灵力,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紊乱波动。
一阵轻微的、带着隐忍痛楚的吸气声传来。
“嘶……”南宫净初似乎想撑起身体,却牵动了伤处。这细微的痛呼,如同无形的细针,精准地刺破了谢闻雪强行维持的冰层。
他猛地睁开眼。
只见南宫净初半撑起身,墨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如雪。几缕发丝被冷汗黏在光洁的额角,更添几分脆弱。那双因为失忆而显得格外清澈懵懂的眼睛,此刻正直直地望着他,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依赖和……一丝受伤?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南宫净初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受伤了……很麻烦,对吗?让你……为难了?”
他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神情,落寞得让人心头发紧。
谢闻雪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却又顶着南宫净初皮囊的人,看着他眼中纯粹的依赖和那丝落寞,那句习惯性的冷硬斥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枯木长老的警告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终于,他极其僵硬地站起身,动作滞涩地走到石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上。
“没有。”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却似乎比之前少了几分冰渣,“躺好,别乱动。”
南宫净初立刻乖乖躺了回去,但那双眼睛却亮了起来,一眨不眨地追随着谢闻雪的身影,仿佛他是这世间唯一的光源。
谢闻雪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窗外翻滚的云海。舱室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沉默却比之前更加粘稠,充满了无形的尴尬和某种微妙的张力。
飞舟破开云层,平稳地穿梭在浩瀚天宇。时间一点点流逝。
也许是太过安静,也许是身体的不适让他本能地寻求慰藉,南宫净初的目光,开始不受控制地在谢闻雪身上逡巡。他先是看着谢闻雪轮廓分明的侧脸,那线条冷峻而完美,如同最上等的寒玉雕琢而成。然后目光下滑,落在那修长的脖颈,突出的喉结……最后,停留在了谢闻雪因盘坐而微微显露的、被玄色衣料勾勒出若隐若现线条的……腰腹之间。
那腰线劲瘦而有力,蕴含着爆发性的力量感。
南宫净初的眼神纯粹是欣赏,带着一种研究符箓结构般的专注和学术性好奇。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目光有多么不合时宜,只是下意识地、喃喃地将心中最直观的感受说出了口:
“闻雪……”
“嗯?”谢闻雪警惕地应了一声,没有回头,心头警铃大作。
“你腰好细啊……”南宫净初的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赞叹,像是在评价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抱着……一定很舒服吧?”
轰——!
谢闻雪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耳根瞬间烧得通红,连带着脖颈都蔓延开一片可疑的绯色。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天雷劈中,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抱着……很舒服?!
这……这混账东西!失忆了连廉耻心都丢到九幽魔域去了吗?!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极度羞愤和被冒犯的怒火,瞬间席卷了谢闻雪。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浸满寒潭的眼睛此刻几乎要喷出火来,凌厉如剑的目光狠狠射向石床上那个一脸无辜、眼神清澈、甚至还带着点期待和求知欲的“病患”!
“南宫净初!”谢闻雪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淬满了冰渣,“你……你胡言乱语什么?!”
他周身冰冷的剑意不受控制地激荡开来,舱室内的温度骤降,连那聚灵阵法形成的柔和灵雾都仿佛被冻结了一瞬。
南宫净初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苍白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困惑和一丝委屈:“我……我说错了吗?”他无辜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道侣之间……不是这样的吗?我……只是想抱抱你……这样不对吗?”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种做错事却不知错在何处的茫然。
那纯粹的委屈和茫然,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谢闻雪即将爆发的怒火上。他瞪着眼前这张写满无辜和依赖的脸,所有的斥责、所有的怒火,都像被堵在了火山口,憋得他胸口发闷,几乎要内伤。
道侣?道侣!
去他娘的道侣!
谢闻雪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憋屈感死死攫住了他。他猛地转回头,再次看向窗外翻滚的云海,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冷硬到极点的命令:
“闭嘴!躺好!睡觉!”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寒冰地狱里捞出来的。
南宫净初被他这冷厉的语气吓得彻底噤声,乖乖地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带着点惊惧和不解的眼睛,偷偷瞄着谢闻雪冷硬如磐石的背影,再也不敢出声了。
舱室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谢闻雪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的低气压,无声地宣告着主人此刻糟糕到极点的心情。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再次泛起青白色。
飞舟无声地划过天际,朝着凌霄宗的方向疾驰。舱内的两人,一个委屈茫然,一个怒火中烧兼憋屈欲死,心思各异,却都被这强扭的“道侣”身份,牢牢地捆在了这方小小的空间里。
破云梭的速度极快,不过一日夜功夫,便已飞临凌霄宗山门。
巍峨的山脉如同沉睡的巨龙,在晨曦的薄雾中若隐若现。主峰凌霄峰直插云霄,气势磅礴。飞舟缓缓降落在专供大型飞行法器起落的“接天坪”上,舟身符文明灭,最终彻底沉寂。
舱门开启,早已等候在平台上的数名丹鼎阁精英弟子立刻上前,在枯木长老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将安置南宫净初的软榻抬了出来。
枯木长老刻意放缓了脚步,与谢闻雪并行,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再次叮嘱:“谢师侄,切记,净初师侄的伤势,尤其是灵台之创,容不得半点刺激。他此刻视你为唯一依靠,你的态度,关乎他神魂是否能平稳愈合。宗门已下令,在他完全恢复之前,你需暂居符箓院‘净竹轩’,就近照看。”
“什么?!”谢闻雪脚步一顿,脸色瞬间寒得能刮下一层霜来,“住进符箓院?”让他住进那个死对头的老巢?这简直比将他扔进寒冰炼狱还要难以接受!
“这是宗主谕令!”枯木长老语气加重,带着不容商榷的威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净初师侄的安危,关乎宗门符箓一道的未来!你身为同门翘楚,当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又是大局为重!
谢闻雪只觉得一股郁气在胸中横冲直撞。他看着前方被弟子们簇拥着、躺在软榻上正茫然四顾的南宫净初,那人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立刻转过头来,苍白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依赖而欣喜的笑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这笑容,此刻在谢闻雪眼中,无异于最刺眼的嘲讽。他狠狠别开脸,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最终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冰寒彻骨的单音:“……是。”
软榻被平稳地抬着,穿过接天坪,沿着白玉铺就的宽阔山道,朝着符箓院所在的“千机谷”方向行去。谢闻雪如同押送囚犯的守卫,脸色阴沉地跟在软榻几步之后,周身散发的寒意让抬着软榻的丹鼎阁弟子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沿途,不少弟子驻足观望。当看清软榻上躺着的是符箓院那位向来清冷孤高、如雪山之莲的南宫师兄,而他身后跟着的,竟然是剑修院那位同样以冷峻孤绝闻名、素有“冰魄剑”之称的谢闻雪时,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扩散开来。
“天啊!是南宫师兄!他……他伤得好重!”
“谢师兄怎么会跟在后面?他们不是……”
“嘘!噤声!没看见枯木长老也在吗?定是秘境出了大事!”
“可谢师兄那脸色……怎么像是要去上刑场?”
“奇怪,南宫师兄好像一直在看谢师兄?眼神……怪怪的?”
那些探究、好奇、夹杂着各种猜测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让谢闻雪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是黑如锅底。他目不斜视,只当那些议论不存在,但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烦躁。
软榻上的南宫净初,对外界的议论似乎毫无所觉。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几步之外那道玄色冷硬的身影。谢闻雪越是不看他,他那双清澈懵懂的眼睛里,依赖和依恋的光芒就越发明亮,甚至带上了一丝固执。
进入千机谷,灵气陡然变得温润而富有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草木清气。符箓院的建筑多以青竹和暖玉构筑,雅致清幽。最终,软榻被抬入一处名为“净竹轩”的院落。
院落不大,却极尽雅致。几丛翠竹掩映,一条清澈的溪流穿院而过,发出淙淙水声。主屋宽敞明亮,布置简洁,案几上还放着几枚未完成的玉符和一卷摊开的古籍,透露出主人清冷严谨的性子。
枯木长老亲自检查了南宫净初的情况,又仔细叮嘱了丹鼎阁留守弟子一番,这才带着复杂难言的目光,深深看了谢闻雪一眼,转身离去。那眼神里的警告和期许,沉重得让谢闻雪几乎喘不过气。
随着枯木长老和大部分弟子的离开,净竹轩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潺潺的水声和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南宫净初被妥善安置在里间的床榻上,由丹鼎阁弟子小心看护着服药、以灵力梳理受损的经脉。谢闻雪则如同一个多余又碍眼的物件,被晾在了外间。
他冷着脸,打量着这间属于南宫净初的屋子。空气里还残留着那人惯用的、一种清冽如雪后青竹的冷香。案几上的玉符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古籍上的字迹清峻飘逸……一切都彰显着主人曾经的孤高与秩序。
谢闻雪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踏入了某个危险的禁区。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试图让外面清凉的空气驱散心头的烦闷。
恰在此时,里间传来丹鼎阁弟子恭敬告退的声音。片刻后,南宫净初带着点试探的、软软的声音响起:
“闻雪……你在外面吗?”
谢闻雪背影一僵,没有回应。
“闻雪?”声音带上了点不安。
谢闻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冷硬地应道:“何事?”语气拒人千里。
里面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南宫净初在尝试下床。谢闻雪眉头紧锁,猛地转身,大步走到里间门口,厉声道:“躺回去!不准乱动!”
刚掀开被子,一只脚已经踩到冰凉地面的南宫净初被他这冷厉的呵斥吓了一跳,身体一颤,差点没站稳。他扶着床柱,抬起头,有些委屈地看着门口的谢闻雪,小声道:“我……我只是想看看你……”
谢闻雪看着他那副弱不禁风、脸色苍白的样子,再看看他光着的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一股无名火夹杂着一种莫名的烦躁直冲头顶。
“看什么看!”他语气更冷,大步走过去,几乎是粗暴地一把将南宫净初按回床上,扯过被子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住,动作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给我老实待着!”
南宫净初被他按得倒在柔软的锦被里,墨色的长发铺散开来,更显得那张脸精致又脆弱。他没有挣扎,只是睁着一双湿漉漉、如同林间小鹿般懵懂无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近在咫尺、脸色阴沉得可怕的谢闻雪。
那眼神太纯粹,太依赖,带着全然的信任。
谢闻雪被他看得心头一悸,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他别开脸,语气生硬地命令:“闭眼,睡觉!”
南宫净初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小声说:“我睡不着……”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思考,然后眼睛微微一亮,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望向谢闻雪腰侧悬着的那柄古朴长剑,“闻雪……你练剑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吧?能……能练给我看看吗?我……我想看。”
谢闻雪:“……”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再次席卷了他。练剑?给南宫净初看?这个曾经无数次在论道台上、在秘境争夺中,用他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符箓把自己困得束手束脚、狼狈不堪的死对头,现在居然一脸期待地想看他练剑?!
这感觉,比让他吞下一只活苍蝇还要恶心百倍!
“南宫净初!”谢闻雪的声音冷得掉冰渣,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你是不是觉得重伤失忆,就可以为所欲为,随意戏耍他人?!”
“戏耍?”南宫净初茫然地重复了一遍,眼中迅速弥漫起一层水汽,他困惑又委屈地看着谢闻雪,“我没有……我只是……只是觉得你练剑一定很厉害,很好看……我想看……道侣之间,不能看吗?”
又是道侣!
谢闻雪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强烈的憋屈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看着南宫净初那双泫然欲泣、写满无辜和受伤的眼睛,所有的斥责都像打在了棉花上。他猛地一拂袖,转身大步朝外间走去,只留下一句冰寒彻骨的话:
“想都别想!养你的伤!”
身后,传来南宫净初低低的、带着浓浓失落和不解的轻喃:“为什么……又生气了……”
谢闻雪脚步更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出净竹轩的主屋,一直走到院中那丛翠竹之下,才停下脚步。他背对着主屋,胸口剧烈起伏,周身散逸的冰寒剑气将脚下的几片竹叶瞬间冻成了齑粉。
他闭上眼,深深吸气,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思绪。然而,南宫净初那张苍白脆弱、眼神却异常固执的脸,还有那句“道侣之间,不能看吗”的委屈低语,却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时间在净竹轩尴尬而凝滞的氛围中缓慢流淌。
南宫净初的身体在枯木长老留下的珍贵丹药和符箓院本身温养神魂的阵法辅助下,恢复得比预期要快一些。虽然依旧虚弱,灵力运转滞涩,但至少已能自行下床,在院中缓慢走动,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生气。
只是,那份因失忆而生的依赖和固执,也随着身体的好转而愈发明显。
谢闻雪的日子,如同置身于一场冰火交织的诡异炼狱。
白日里,南宫净初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坐调息,或者在院中对着那些青竹、溪流发呆,眼神时而茫然,时而似乎在努力捕捉着什么破碎的影像。每当谢闻雪出现(通常是迫于枯木长老的传讯“关心”),南宫净初的目光就会立刻如同精准的符纹锁定法器,牢牢黏在他身上。
那目光毫不掩饰,充满了纯粹的欣赏和依赖,看得谢闻雪浑身发毛,坐立难安。
“闻雪,你今日的剑气,似乎比昨日更凝练了些?”南宫净初会突然开口,语气带着学术探讨般的认真,仿佛在分析一道复杂的符箓结构。
谢闻雪:“……”他根本懒得搭理。
“闻雪,你皱眉的样子……也很好看。”南宫净初又自顾自地补充,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由衷的赞叹。
谢闻雪握紧了拳头,指节再次泛白。好看?他只想把这混账的嘴用冰封住!
更让他难以招架的是,南宫净初似乎对“道侣”之间应有的亲密距离,有着某种固执而天真的误解。
一次,谢闻雪正闭目盘坐在溪边一块青石上,强行入定,试图隔绝外界一切干扰。忽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靠近。他猛地睁开眼,带着凌厉的警告看过去。
只见南宫净初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灵茶,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对上谢闻雪冰冷的视线,他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怯意,但随即又被一种固执的关切取代。他走到青石边,将茶杯递过去,小声道:“闻雪,喝点茶吧?我……我加了点安神的‘凝露草’……”
谢闻雪冷冷地瞥了一眼那杯茶,毫无动作。
南宫净初端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有些无措。他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竟然挨着青石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虽然还隔着半臂的距离,但这已是谢闻雪划定的“绝对安全区”内史无前例的入侵!
一股清冽如雪竹的气息瞬间侵染了谢闻雪周身冰冷的空气。
谢闻雪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猛兽,几乎要弹跳起来。他猛地侧头,凌厉如剑的目光狠狠刺向近在咫尺的南宫净初,周身寒气暴涨:“谁让你坐下的?!离我远点!”
南宫净初被他骤然爆发的寒意和斥责惊得一抖,手中的茶杯差点脱手,温热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谢闻雪玄色的衣摆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对……对不起!”南宫净初慌忙道歉,声音带着惊惶,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擦那水渍。
“别碰我!”谢闻雪如同被毒蛇咬到,猛地挥袖格开南宫净初伸过来的手,动作又快又狠。
啪!
一声脆响。
南宫净初的手背被谢闻雪的衣袖狠狠扫中,白皙的皮肤上瞬间浮现一道清晰的红痕。他吃痛地“嘶”了一声,手猛地缩了回去,眼眶瞬间就红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谢闻雪,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巨大的委屈。
“我……我只是……”他声音哽咽,看着手背上的红痕,又看看谢闻雪那冰封般厌恶的神情,巨大的难过和困惑将他淹没,“我只是想给你擦擦……为什么……这么讨厌我?”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滚落下来,砸在他素白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圆点。
那泪水,晶莹剔透,带着灼人的温度。
谢闻雪挥袖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看着南宫净初手背上那道刺眼的红痕,看着他汹涌而下的泪水,看着他眼中那纯粹的、被至亲之人伤害的巨大痛苦和不解……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烦躁、懊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讨厌南宫净初吗?在失忆前,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厌恶他的清高孤傲,厌恶他符箓的刁钻难缠,厌恶他眼底深处那抹自己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可眼前这个人……
眼前这个哭得像个迷路孩子的人,这个眼神懵懂、一片空白、却固执地将他视为唯一依靠和温暖的人……真的是那个让他厌恶的南宫净初吗?
那句“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扎进了谢闻雪冰封的心湖深处,搅动起从未有过的混乱波澜。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斥责?解释?安慰?哪一种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能猛地收回手,霍然起身,再次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懦弱的逃避。他看也不看泪流满面的南宫净初,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溪边,背影僵硬得如同一块移动的寒铁,径直走向净竹轩最偏僻的角落,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隔绝。
身后,只留下南宫净初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潺潺的溪水声中,显得格外凄凉和无助。
谢闻雪靠在冰冷的院墙上,闭上眼,用力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那压抑的哭声,却如同魔咒,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朵。
烦躁。前所未有的烦躁。
不想取标题,这本我就空着吧。修仙是我最喜欢的题材,希望能把这本写好,这本是沙雕为主啊,前两章我忘记要沙雕了写的会比较沉重(?)请耐心往后看呀[红心][红心][奶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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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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