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祈清支着手，看大堂里人声鼎沸，多是带刀佩剑的修士，好不热闹。
他今天一身青衣，内衬白衫，头发简单束了个马尾，黑发垂落到腰间，正是清爽利落的少年装扮。
叶参早上被他放出去了。这树妖相当自来熟，这两日他只去了几家茶馆，叶参就已经和几株凤仙惺惺相惜、数棵银杉称兄道弟，将纵野城内大小街道摸了个遍，谢祈清有时候都觉得让他按头修炼有些浪费人才。
前日筑基后，叶参魂魄还看不出什么变化，他对识海的掌控力倒是强了不少，能顺着叶参的魂印逮他，不用再担心把妖放出去就捡不回来。
是以他今日直接来到纵野城最繁华的街上，挑了家酒楼就进去坐下。
这挑地方可有讲究。他是来打探风声的，就不能是那些清高典雅之地，人人知礼，寝食不语，那还听什么。也不能太过荒诞放肆，吵将起来都是琐事，太难分辨。
其实最好的地方要是那听评书的茶楼。可惜谢祈清一日换了几个地方，这南疆似乎没多少评书先生，茶坊多是丝竹婉转，莺声曼妙，只当消遣的去处。
次一点就是寻常酒家，多有散修聚集，喝酒吃肉，兴致一上来，头脑发热就可能说出了不得的话。
不过这还是太碰运气。谢祈清右手把玩着一根筷子，做好了慢慢耗的准备。
但他今天似乎交上了好运。饭菜还没上来，他就听到附近有人谈起了魔域。
“……你说，这么多年了，这次仙门大比，魔域那边不会来挑事吧？”
“能挑什么事，他们那魔尊都闭关多少年了，要我看，宗门就是太畏手畏脚，徒长魔族气焰，不然，早该有这等盛会了！”
“那魔将殷泷世也是，只敢在边境小打小闹，再怎么不肯安生，也掀不起风浪。”
“就是，他们魔族自己还闹腾呢，那谢笙这么久不出现，早该再立新主了！”
“听说那谢笙还是个魔修，名不正言不顺，要不是有几条忠心的狗，被封印这么多年，早该被魔族打下来了。”
“可，可是，”那个畏畏缩缩的声音又说，“谢笙上次来人界，就是挑的仙门大比下手的啊。”
这一片静了一瞬，显是想起那次仙门血流成河的惨状。半晌，才有人粗声粗气地斥道：“他谢笙会闭关，我们修士就不会修炼了？这次还有南疆相助，要我说，那魔尊也没什么可怕的！”
“就是就是，你别老长他人威风！”
马上有人附和起来，声讨声一片，那个畏缩的声音也不再提了，大家喝酒吃肉，虽心有戚戚，这事倒也很快翻篇。
谢祈清这边听完全程，却毫无反应。他像个生有洁癖的少爷，壶中热茶倒入瓷碗，将茶杯碗盘仔细洗涤了几遍才算完。
在做这件事时，他一直眉眼低垂，神情似是专注，却叫人看不清他是否真在看那碗盘是否洗净，陡生出拒人千里的冷淡气质。
谢祈清心下却自有考量。听那些散修的意思，魔域现在仍尊他为主，虽有反对声，也被他的下属镇压下去。
这不对吧。
现在是天晟五十三年，距他身死已有五年光阴。也就是说，五年来，无人打破他的结界，无人来到他的棺椁前，无人知晓他已然去世。
太离谱了。若是有人五年前告诉他，他布下的结界精妙到能让仙门魔族都束手无策，他自己都得笑出声来。
更别说他还留了后门，有人能不被结界拒之门外。
殷泷世……算了，这是个死脑筋，既知他在闭关，就绝不会靠近结界一步。
但他的小徒弟楚翊是怎么回事？谢祈清知道他死前正把小徒弟支出去历练，没给留下一句遗言。但楚翊向来与他亲近，也不是死守规矩之人，不应毫无消息。
除非……
谢祈清夹住木筷的手指微不可查地一紧。楚翊最好不要出事，不然……
“嘶——你竟然一个人来偷吃东西！”
叶参突然在识海来了一嗓子，谢祈清才发现他竟然自己回来了。
谢祈清：“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叶参魂体几乎口水滴答：“有些事急着告诉你……哇！这是烧鸡吗？旁边那是牛肉？好香！”
谢祈清听他激动连篇，语带调笑：“我们现在可是木偶身，你忘了？”
叶参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咱们不是妖吗？而且才刚筑了基，我可听那些大妖说了，妖就是得吃肉才行！”
谢祈清筷尖在盘中烧鸡上打转，就是不戳下去，急的叶参在识海里猴一般上蹿下跳，才悠悠道：“也确实要试试这偶人能不能进食，不然丹药可就没用了——你刚刚说有什么急事来着？”
叶参绝望地看着烧鸡，意识到谢祈清就是在玩他，委屈道：“就是，我好像知道咱们是什么树妖了，听那老树说，我应该是泽源木灵，南疆泽源木。”
“嗤”的一声，木筷戳破鸡皮，溅出一股汁水。
南疆有神木，在上古时期，诸神飞升之际，有一树灵面对浩瀚苍穹，忽然心有所感，回头俯瞰大地。不知何物何事触动了她，她最终放弃前往上苍，留在人界。南疆本荒蛮之地，唯有她一木飞升。自她去而复返，南疆日渐水草丰沛，百花繁盛，渐渐有了如今的规模。也是因此，南疆普遍独尊神木，与中原颇有些不相通。
谢祈清沉默了。现在他算是知道是谁在对他念念叨叨了，多半就是那上古神木。
叶参还在继续：“神木同南疆一路走来，最后一次现身还是在两百多年以前。听老树说，神木是回自己生根处休息了，就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领域里。”
那不就是秘境吗。如果他没记错，此次仙门大比是不是还要开什么秘境来着，不会就是神木的所在吧，神木知道这事吗。
而且这么算来，叶参应该算她的后代吧。要是他进了秘境，被神木发现她的后代不仅身体被拿去炼器，芯子还混了点东西，那他估计是要完蛋的。
叶参：“我说完了。所以你能放过这只烧鸡吗。”
谢祈清回过神来，发现刚刚自己手上闲不下来，用筷子将鸡戳了个彻底。
看着这只像是被万箭穿心的烧鸡，谢祈清沉默片刻，问叶参：“你还吃吗？”
叶参犹豫片刻：“吃……吃吧，只是看着不好看，我可以闭着眼睛吃。”
谢祈清依言挑起一块鸡肉，正往口中送去，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
他抬眼看去，逆着光，只能看到这人身量颇高，宽肩窄腰，修长的手指撑在桌上，手腕处挂了只玉镯。不知为何，这身形竟让谢祈清感到极为熟悉。
还未等他想出其中关窍，那人微微低头，面容完全显露出来。如墨长发被靛蓝发冠规矩地梳起，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庞，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此时因叨扰他人，薄唇带了些歉意的弧度。
“劳烦，道友可以让我借个座吗？”
啪的一下，在叶参哭天抢地的“我的烧鸡！”的声音里，谢祈清愣愣地盯着男子的脸，仍由烧鸡从筷尖滑落。
这张脸……这个声音……
楚翊……！
也许是他盯着那人看了太久，那人轻咳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上敲击了一下：“道友？”
连叶参都察觉他的不对劲，在识海中安静下来。他恍然清醒，对着那人点头：“啊……可以的，道友你坐。”同时把碗盘往自己这边一揽，借这个动作迅速扫视周围——似乎确实没别的位置了。
谢祈清心知自己方才太过失态，索性盯着盘中烧鸡不转眼。不想那人又开口：“真是多谢了，在下楚未明，不知道友该如何称呼？”
姓楚……
谢祈清藏在袖中的手一抖：“我姓谢，名祈清，楚兄随意称呼即可。”
楚未明笑笑：“是吗？那就请谢兄多多指教了。”
说完这句，楚未明便不再开口，只安静看着桌子。
叶参终于有机会说话了：这人谁啊，你刚刚像见鬼了一样，你认识他？
谢祈清：不认识，你别说话。
他似是突然对拆解烧鸡起了极大兴趣，低头扒拉那鸡，实际心思全在楚未明身上。
现在坐下了，对他看得更是分明。衣着整洁，一身仙门人士最喜欢的白衣，衣襟辅以品蓝布料，其上还有些纹样。坐姿不算规矩，手随意支起，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自己的剑穗。至于那剑……
谢祈清眼神一凝。归元宗的徽记？
他状似不经意地说：“这么说来，楚兄也是来参加仙门大比的吗？”
楚未明眼神一扫，立刻发现谢祈清在看他的剑：“啊，确实，不过我只是归元宗的外门弟子。我看谢兄独身一人，你是散修？”
谢祈清点头：“是。”
楚未明与他对视：“听说这次是在秘境中比试。你是散修，那可有点吃亏。”
他的眸子黑亮，此时专注看过来，竟让谢祈清看出一丝暗示：“确实，不过这也未必，比试还是要看实力。”
楚未明勾起唇角：“你说的也是。”
正巧，楚未明的菜上来了，他竟也点了只一样的烧鸡。见谢祈清目光移过去，他解释道：“我看谢兄桌上只留这鸡，想来一定有它的特色。”
谢祈清对着自己盘里快散架的鸡：“……”
叶参：你吃一口吧，你好歹吃一口啊……
谢祈清干脆放下筷子：“楚兄，你先吃着，我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办，就先走了。”
叶参：烧鸡——我的烧鸡——！
楚未明笑笑：“再会了，谢兄。”
晚上，谢祈清靠在床边，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衣袖。
那楚未明的相貌，实在让他太过失态，竟然还会下意识地想退却。现在想来，当时楚未明挑起话头，他就不该假作听不懂地岔开来。
不过他现在是个年纪尚轻的散修，对楚未明有所保留才是常态，下次见面便可表现得更为熟络。
叶参插了句：你还想再见到他啊？
谢祈清垂眸，看着自己白净的双手：当然，我不止要见他，我还要一直盯着他。
叶参有些困惑，思来想去，憋出一句：你看上他了？
谢祈清：你要这么说也可以，我现在对他，可是相当感兴趣。
虽然冷静下来想想，这一定不是他徒弟，但那张脸，那个名字，和他徒弟楚翊完全没关系他是不信的。
叶参对他的情绪非常敏感，立刻不再提这事，转而继续为今日的烧鸡悲泣。
他的呜咽刚开了个头，就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谢祈清不知从哪掏出一只芭蕉叶包好的烧鸡，扯下只鸡腿，好整似暇地等他的反应。
叶参立刻明白谢祈清这是早有准备，感动得马上要吐出一连串不间断的赞美词。
谢祈清打断他：安静。不然不给吃。
叶参：嘤。
最后还是吃完了，并无不适。
叶参很高兴，这意味着他可以像其他妖一样吃喝了，是他树妖生涯的长足进步。
谢祈清很满意，他一直琢磨着给这身子来点猛药，服用些天材地宝以加快修炼，现在看来完全可行。
虽然推进修炼总会比较痛苦，不过这是有必要的。
谢祈清看着识海中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叶参，笑得眉眼弯弯。
真是令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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