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酒楼大堂落座,菜还未上就对饮了几杯。
虞君骁放下酒盏,狭长的眼中含着笑意。他撑着头,问道,
“老段,听说你年轻时来过燕州?”
“哈哈,去过。我老家在闵州,及冠时跟着侯爷打过几年仗,机缘巧合就来了玄都。”
段德立呵呵笑着,心下对虞君骁有了几分亲近之意,“侯爷过得还好?”
“还是那副样子。北戎人这些年水足草多,吃饱了就有歪心思。燕州常年备战,每隔几月都要打上一次。”
说到燕州,段德立难得多了几分怒气。
“要我说,侯爷一生戎马不得歇,全是这北戎人贪得无厌,搅得人畜都不安宁。”
“就是说呢。”虞君骁叹了口气。
跑堂耍杂技似的端着托盘,一连上了五个菜,走了。
他把菜推到段德立跟前,
“尝尝这道酒糟肉,还有些燕州风味。”
段德立夹了一片在嘴里慢慢嚼着,一时腾不出舌头来。
虞君骁接着话茬说道,
“这几年北戎越发猖獗,前几天我刚打了仗,一纸诏书就诏我回都了。我爹在燕州只怕更难。”
老段囫囵咽了肉,年少时在燕州裹沙浴血的日子隔了几十年的光阴重现在眼前。
他义愤填膺,把手中的酒盏猛地一掷。杯盘跟着振了振,
“小将军,我最崇敬的就是燕州军士,可惜我老了,不能再驱弛沙场。有什么要我老段帮忙的,尽管提!”
酒劲涌上头,段德立豪情万丈,眼前仿佛坐着侯爷。
虞君骁愣了愣,给段德立倒了杯酒。
“那就多谢指挥使了,我敬你一杯。”
段德立喝得高兴,
“小将军最近在愁温巡使的案子吧,我与他是点头之交,只知道他这几年才同窦大人有的交情。”
虞君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窦贺源与他的仇怨早就结下了?”
“正是,貌似是前些年两人因钱财起了争执,这次赴任燕州,就是窦大人怀恨在心,从中运作的。”
段德立大着舌头,眯着眼睛接着说。
“原定的燕州巡使是沈清辞沈中丞,走了大运逃过杀身之祸。”
虞君骁摩挲着下巴,“这么说来,温家褚是被窦大人派人杀的?”
段德立晃着头,“这可不敢说,窦尚书与温行褚结仇在玄都可是人尽皆知,谋害命官的罪名可大了。”
“这事大约有个头绪了,段指挥,吃菜。”
段德立诺诺应了声,两人碰杯吃菜,扯起家常来。
酒楼里一年四季都热闹着,寒冬腊月里来的人多些,酒楼里溢满了醇厚的酒香。
上酒的小厮给两人倒满了酒,端着酒酿上了二楼,灯下的影子盖在雅间的窗扇上。
梁昭捏着茶盏,等影子走了,才抬眼看向眼前金光闪闪的贵人。
窦贺源蒙了冤,不改行事作风,身上坠着成串的金饰。
他转着手上的金戒指,财大气粗地把袖间藏着的金链送给梁昭。
“指挥使,如今满城风雨,窦某被抛出来,可不想如他们的意。”
梁昭瞧了一眼,“虞君骁查的是你,窦大人,该收的就收起来。”
窦贺源咧开嘴,把金链收了回来。
“梁指挥与无束自小一同长大,可否行个方便,告知我一二?”
梁昭面色未变,他搁了茶水,
“陛下亲赐腰牌给虞君骁查案,正是陛下看重此事,我纵使有解救之心,也不能妄动。”
窦贺源滚着圆肚,在炭盆的热气下竟出了满身冷汗。
他拿着帕子,拭去汗珠。浑身的肥肉跟着乱跳的心抖了抖,他颤声开口,
“我这些年为朝廷做了不少事,他虞君骁一回来,就要杀要打……”
梁昭截住话,加重了语气道,
“这些年,你做了什么事心里最清楚。窦大人,无束已经被抓去了。如今已是绝境,凡事还是多思量思量。”
窦贺源颓然地瘫坐在地板上,窗外的风雪沿着窗缝鼓进来,霎时吹开了窗扇,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们……他们推我出来做替死鬼。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啊!我……我,不让我活,他们也别活了!”
梁昭冷笑一声,窦贺源的怒吼就戛然而止了。
夹着雪粒的寒风股股涌进来,梁昭拿起大氅披在身上。
“你罪恶满身,怎么都是死罪。如今就看你想不想保儿子了。”
出了酒楼,梁昭拢着大氅,搓着冻僵的双手。
乌青的天穹飘飘荡荡撒下雪片,转眼就迅疾起来,遮挡了视线。
梁昭走到檐下躲着。
鹅毛般的雪倾泄而下,在雪片的缝隙中隐约可见对面酒楼的木梁斗拱。
哄闹声顺着暖光淌出酒楼,铺在绵延的雪地上。
梁昭见雪小了,踱步出去。一阵风卷着冰粒扑过来,吹迷了梁昭的眼睛。
迎面撞上酒楼中走出两人,高挑的人影试探问道,“梁指挥使?”
梁昭眯着眼睛,在风雪中认出了虞君骁。
“小将军来吃酒?这位是……段大人?”
段德立和梁昭双双行了礼,三人走在大街上。
风雪很快将几人的脚印刮了干净,苍茫大雪中三人的踩雪声渐渐远去。
“梁指挥使独自来吃酒?”
“与你何干。”
梁昭的发丝被风雪吹起,挡住了半张脸,看不清神色。
段德立在两人中间,张了张嘴,终归是没说话。
虞君骁突然说道,
“赴任燕州的都知道这是个苦差事,窦尚书在将赴任的人给换了,玄都竟然无一人察觉?”
“虞监事想说什么?”
“到底是温行褚被人杀害,还是刻意自杀?”
“银针都刺进头骨了,虞监事猜是自杀。那温大人死的可太冤了。”
“摩罗岂不更冤枉?指挥使不分是非,将她带来玄都,是什么居心?”
“奉命行事。”
“好一个奉命行事!凭一处瘀伤就能随意押人,这玄都成了强盗的天下了。”
段德立忙扑过来,脸上的肉直哆嗦。
“这话说不得啊小将军!”
虞君骁自知失言,甩袖骂道,
“金澧卫行事蛮横,我早有耳闻。没成想,指挥使还挺乐在其中?”
“小将军这是什么话?我奉天子旨意,缉拿犯人,何错之有?”
梁昭装作恍然,叹道,
“说起来,陛下还让小将军亲自查案,这是大恩。”
虞君骁的胸膛剧烈起伏,掩在大氅下。他反唇相讥,
“歪理油舌,朝中有此类人是大不幸。”
段德立夹在两人中间,劝也不是打也不是,只好缩头当鹌鹑。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同时转身分道扬镳了。
段德立果断跟上虞君骁,几人就在此分别了,惹了一身不快。
虞君骁垂着眉眼,孤零零地回了偌大侯府。
瞎了只眼的老伯跟着他,眼中尽是慈爱。虞君骁收回思绪,推着老伯回屋。
“王伯,天冷了,回屋歇着吧。我有事会叫你。”
老人闻言不再扰他,虞君骁披着大氅走回自己的小院。
梨花树光秃的枝干在枯冬弯绕盘曲,挂着几层薄薄的残雪。
他在梨花树下对着竖纹凸起的树干站了一会儿,鼻尖隐约发红了。
扫去树下积雪,虞君骁从屋里拿出一把匕首,泄愤似的插进干硬的冻土中。
刨了会儿,手下的泥土变得湿润了,一层层地堆在积雪上,像提前曝开的初春。
挖到底,虞君骁抱出一坛酒。
他吸吸鼻子,拍去身上的泥,将土填回去。
大氅沾的雪还未抖净就化成水,湿漉漉地坠在身上。
虞君骁把酒搁在桌上,出屋掬了把雪搓去大氅上泥水。
指尖冻得发红,虞君骁拎着酒坛,坐在窗前仰头喝了一口。
冷酒滑过喉舌,辣劲儿都少了几分,整个人冰透了。
窗前簌簌下起飞雪,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酒坛被扔了出去,听响动是碎成了渣。
他起身关了窗,脱了外衣上榻,裹着厚被睡了。
雪水流到沟渠,大街洗濯干净。
素白的日光从城墙边上洒到街衢,尽头的窦府跑出个披头散发的胖子。
起早的百姓躲着他,忙着一天的活计。
皇宫里空寂静默,唯有窦贺源声如洪钟,字字泣血。
“陛下明鉴,臣在官员调任时动了心思,该罚。只是这调任中还有沈中丞的手笔,臣是受了沈中丞的唆使。”
窦贺源的头重重磕在明德殿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梁昭的话没入他心,一夜思索的计策就是同归于尽。
应成海接过呈上来的状纸,放在楚书澜跟前。
楚书澜垂下眼睫,眸光定在状纸上张牙舞爪的沈清辞三字上。
“沈中丞?”
“是他哄骗我让温家褚赴任燕州,才遭了祸事。“
楚书澜捏着状纸,眯着眼睛等了半晌。
沈清辞被传召,匆匆赶来。他捏着块带着血丝的帕子,一步三咳地上了殿。
楚书澜将状纸甩到他跟前,
“沈爱卿仔细瞧瞧,这状纸所言可是真的?”
沈清辞咳了几声,哆哆嗦嗦地接过状纸,一面咳一面瞧着,
“回陛下,纸上所言确有其事。只是臣受太傅教诲,不敢做伤国害民之事。这其中必然出了岔子,还请陛下明查!”
楚书澜戳着桌上的玉玺,把玉玺戳到了桌角才停下。
“你伙同窦尚书干涉官员任免,是与不是?”
“陛下息怒,臣自觉身子弱,不能担起燕州巡督这一重职,才去拜访窦大人。臣本意只想延后几日等身子骨好些再赴任燕州,”
他猛地咳嗽一声,接着说,
“也不知怎么,这巡使一职就交任温大人了。臣对此并不知情,还请陛下明查。”
窦贺源从旁猛地抬头,目眦尽裂,
“是你给了我好处,让我从中斡旋。是你要害温家褚,才将这罪名安在我的头上!”
沈清辞软着腿,他跪倒在地,额上沁出几粒虚汗。
“陛下明查,臣绝无此心!”
楚书澜叹了口气,挥一挥手让两人起身。
“应成海,将两位大人送回府,叫梁指挥使和虞小将军过来。”
梁昭进殿时,牡丹香气萦上鼻尖,添了几分痒意。
楚书澜坐在高台上,手里捏着一象牙珠子把玩。
行了礼,梁昭才头晕眼花地瞧见旁边跪着一人。
他盯着那道如松的脊背出神,骤然听楚书澜摩挲象牙珠的声音停了。
楚书澜看了眼梁昭,说道,
“小将军起身吧,方才你说的朕知道了。梁卿,燕州巡督一职始末就由你彻查吧。虞小将军也同你配合,找出罪首就靠你们二人了。”
“陛下,微臣有疑议。小将军在玄都尚不能将人认全,不能掌查案之事。更何况,圣女摩罗本就跟随小将军在燕州,如今更是牵扯不清了。”
虞君骁微微躬身,不等楚书澜开口,就直言道,
“陛下,臣也有奏。指挥使关押摩罗,臣怕他心存恶念,假意包庇祸首,不能胜任此职。”
“……”
楚书澜把象牙珠子圈进手心,开口打发两人走,云淡风轻地威胁起朝中大员,
“我瞧两位大人正合适。此案查不出,就别来上朝了。”
梁昭出了明德殿,回首望了望被日光泼洒的宫墙。陛下让他们两个一起查案,是怕火烧得还不够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玄武门,走在大道上。
雪水黏湿,梁昭迈过水坑,快走几步甩开身后的人。
他在心里盘算着窦贺源发疯乱咬人的事,还要给窦无束找个活路。
不知不觉,脚下就到了最热闹的元庆街上。
正是清晨,摊上支起几笼散着热气的包子,引得腹中咕咕作响。他停了步子,咽着口水。
虞君骁冷不防从他身后撞上来,鼻尖磕着梁昭的头发。
梁昭猛地一闪,给虞君骁让开去路。
虞君骁也不多言,径直走向摊贩那里,买了两个馍饼。
他从纸包里随手拿了一个叼在嘴上,剩下的递给梁昭。
梁昭没接,摸不清虞君骁打的什么主意。
虞君骁用嘴撕下一块饼慢慢嚼着,把纸袋递得更近。
“指挥使怕我投毒?”
梁昭垂眼看着饼上劲瘦的手指,接了饼。
满口的麦香。
拐到回府的路上,梁昭想起相府后就是侯府。
当年建府时,梁昀只将常住的宅子翻新,现在也不太开阔。
定边侯久不归都,怕占了玄都寸土寸金的地方,就找了处偏僻的宅院。
虞君骁貌似还不知他成了近邻,往左边的小路拐过去。
梁昭没提醒他,自己抄了近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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