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伯心里清楚,傅辞给出的这件外袍不仅是为了驱寒,而且还有敲打韩述的意思。阿烛是他的人,想要动刑,必须掂量几分。
韩述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有些气笑:“帮我回一下小侯爷,人一根汗毛都不会少他的。”他没想到这人竟然还真是这样的色中恶鬼,传闻所言不虚。
夜色安静,孤高的圆月仍然遥挂在大周的夜空之中。然而却有乌云为它逐渐镶上了一层橘红色的毛边。
乌云之下,是大理寺阴森可怖的牢狱,远远便能听见不时传来的惨叫声。而近处,则是有人在被用刑。
痛苦的呻吟夹着粗重的喘息声在一间牢房中响起:“我蒋衡是朝廷命官,陛下亲封的,你们……有何证据抓我入狱!”
那行刑的狱卒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一个无辜的人明显不知道从何问起,而你明显心知肚明。说还是不说!”道道鞭子抽下去,血肉在牢狱里飞溅,然而那人硬是押咬紧牙关,死活不肯说。
一道身影自阴影中走来。
那人着一身月白长袍,乌发被玉冠高高束起,袖口间绣着云纹,鸾姿凤态,眇映云松。一身纤尘不染,与这血腥而昏暗的牢狱格格不入。
他在牢中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看着狱卒对那人用刑,如同观赏什么艺术表演。
眼神深邃又锋利,悄无声息便能看透每一个人,仿佛任何人的心思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
“停手吧。”观察了一会,他淡淡地道。行刑的狱卒应一声,手里的动作停下来。
被打的遍体鳞伤的人终于松一口气,一块石头落下来。终于熬过去了吗?
然而,让蒋衡绝望的东西还在后面。
坐着在阴影里的人淡淡地吩咐:“把人放在狗头铡上。绳子一端系铡刀,一端系在一块吊起的石头上。让他自己拽住绳子,什么时候脱力巨石落下来,什么时候铡刀落下来。”
蒋衡虽然没见过这般的刑罚,但是心中暗道不妙。那狱卒听了之后,则一口应下:“得嘞。”
他将蒋衡的脖子固定在狗头铡上,铡刀上吊一块蒋衡将将能拿的起的石头,又把长一节的绳头塞进了蒋衡的手中。
牢头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抓紧了,不然石头落下来,你的脑袋也就落下来了,到时候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他说着,在脖颈处比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蒋衡一听,拼命地去抓紧手中的绳头。但那石块太沉,他本来抓着就吃力,而体力毕竟是有限的,那绳头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开始往下滑。
“滴答、滴答”
阴影里的人显然颇具耐心,欣赏着蒋衡逐渐惊惧的表情。说实话,一刀下去蒋衡这种人并不会怕。让他害怕的是逐渐逼近死亡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完全是由他自己进行裁决。
绳头在他手中不断溜走,他看不见绳子的具体长度以及石头坠落到了什么位置,所以每一次因为脱力绳头滑下一小截,下一刻说不定便是他人头落地之时。
绳头滑过三分之二的时候,蒋衡终于崩溃了:“我说,我全说!”他崩溃地吼道,脸上全是泪水,胯|下甚至传来腥臊之气。竟是被吓到失禁了。
“早这样不就好了。”狱卒把他从狗头铡上抬下来,蒋衡喘了会粗气才平复下几近抽搐的心脏。他这才正眼看向牢外坐着的那人。
“你究竟是谁?”他惊恐地问。
坐在椅子上的那人却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然而蒋衡瞳孔一缩,似乎想到了什么,震惊道:“你……你是昭陵先生!”
就是那位隐世名宗青云山高徒。
青云山乃传世大宗,内部又分为玄、武、机、器四门。玄门通玄黄;武门出高武;机门擅机关;器门主锻造。青云山玄门弟子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世出,昭岭先生就是近十年来唯一出世的玄门弟子。
青云宗出世的弟子少之又少,但每一位皆超世之才。
他出世即投入二皇子麾下,预测了魏州几十年难遇的旱灾,谏使魏州刺史江睢安提前修河渠引来江东水、号令群众填义仓,从而避免魏州浮尸遍野、饿殍遍地。
魏州人皆感恩戴德,交口称赞,经人们传颂,说昭岭先生能善候风气、观人气运,竟被人冠以“再世诸葛”的高名。
而二皇子更是在他的策谏下,从一个无实权不受重视的皇子到现在几乎与太子分庭抗礼的程度。
阴影中的人唇角一勾:“答对了,可惜没有奖励。”
等那人交代完了所有的事情,便被拖进了死牢之中。拿着新鲜的还带着人血画押的状纸,陆逐走出了牢狱。已经有人在外面等他。
正是二皇子。
看见陆逐手中的的状纸,二皇子欣喜地接过。:“表兄,还是你有本事,我让牢头抽了他三天三夜,硬是从他嘴里撬不出一个字。你这不到一个时辰便解决了。”
陆逐淡淡“嗯”了一声。
二皇子对他这冷淡的性格也不在意。他将状纸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进怀里:“你已经成功的进入武平侯府了?”
陆逐微微颔首。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表兄这容貌,没有人能拒绝。
但是他又有些担心:“表兄,你真打算色|诱傅辞?据我所知,傅辞可是欺男霸女,荤素不忌。你别被他占了便宜。”
他有些担心他哥的贞洁。而且,他偷瞄一眼他哥这身板。若是傅辞对他起了歹心,想强迫他哥发生些实质性的关系,他哥不一定能反抗的了。
他哥非要亲自去取那份名单,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美色去做小侯爷的男宠。害的他每天都在担心自家的好白菜被猪拱了。
“我说派别人去你非要亲自去,那份名单我一定也能给你找来”
陆逐言简意赅:“我意已决。何况兹事体大,我们必须要用最保险的策略。”
皇帝年事已高,随时都有退位的可能性。各个派系之间的斗争也趋近于白热化。
当今太子生性残暴,为了结党营私不择手段,大肆敛财甚至截留军饷,这些饷银在到达边关将士之前早已被层层盘剥,能变做将士们衣粮的少之又少。
而且,太子这些年也一直在寻找成王留下的这份名单。若名单被太子先一步得到,以此为把柄胁迫名单上的大臣为其所用,他们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他必须在太子之前抢先从小侯爷手中得到那份当年引起无数腥风血雨的名单,才能取得一线生机。
另外,他可是长于幻术。幻术能激发人的**,若傅辞有不轨之心,他便亲自用幻术为他构建一场旖旎的梦境,让他在醉生梦死中同时丢了名单和性命。
二皇子想了想,对表兄的能力,他倒是放心。瞄了一会他那张几乎无懈可击的脸,他又想起了什么,试探地道:“我怎么记得,你们以前好像认识?容我提醒你,这名单可是傅辞保命的东西。名单一旦被我们取得,小武平侯可能会落到人人生啖其肉的地步。不说别人,单说陛下,就恨不得活活刮他几十次了。”
提到这个,陆逐脸上闪过一抹漠然之色:“我自然知道。”他的性命,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算了,我不劝你了,万事多加小心。对了还有,程将军让我给你捎信,若是在卞都遇上什么喜欢的女子,便带回青云山。
你也老大不小了,而我这个比你小的都有子嗣了。为陆家开枝散叶延续香火也是正事。哪日你能从侯府溜出来,我带你去参加些赏花宴。”赏花宴,另一种形式的相亲宴。
这话也不知是程将军讲的,还是他这个表面靠谱实则不靠谱的表弟讲的。但是以程将军的稳重八成不会讲的这样直接。
陆逐轻笑一声:“你这么给他讲,论语中君子三戒首戒便是戒色。若能去**静以养体,何事不可为?别整天想着这档子事。”
二皇子微微摇头:“子非鱼哉。”
说着摇头踱步便走。
此时天色还尚早,陆逐这个本该被询问的人回了暗牢里坐着,看着那外面逐渐亮起的天光。思绪却飘忽到十几年之前。
他跟小武平侯傅辞确实是老相识了,但那却并不是什么两小无猜美好的回忆。
陆氏是高门望族,祖父曾是太傅,桃李满门,父亲是吏部尚书。因此他从小便被寄予厚望。
而他也不负家族的期盼,从小便熟读四书五经,早识聪慧,更是在夫子教导下以修身齐家治国为根本。
而傅家长年驻守西北,直到有了傅辞傅夫人才回卞都。原本期望儿子能在卞都里熏陶一些书卷气,小傅辞却不是那块读书的料,用夫子的话来说,就是朽木不可雕也。
他成日斗鸡走狗,翻墙爬树。陆逐跟他一个学堂,却几乎没在课堂上见过他几次。
按理说两人交集应当不多,可偏偏两人的初见确实是在学堂,确切的说,一个在学堂内,一个却在学堂靠窗的树上。
那时他的座位正好靠窗,而窗外是一棵成年人腰一般粗的李子树。想必学堂栽这东西也是为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隐喻,却没想到成了某些纨绔的逃课圣地。
他正在学堂内坐着,诵读经诗,一点也没注意到树上有人。
却忽地被一颗果子砸了脑袋。
他一开始还有些奇怪,这棵李子树明明老老实实长在窗外,没有一根不老实的枝桠探进窗内,落下的果实怎么能穿过窗户砸到他?
却没想到,一抬头,原来是某个手贱的人,躺在树杈的荫凉间,抛着半黑不红的果子。
见他看过来,少年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像某种犬科动物一般:“吃吗?”他跟他做了个口型,指了指刚才抛给他的果子。
陆逐看他一眼,扭过头去,没有再理那滚落在地上的果实,以及某个在树上讨厌的纨绔子弟。
从那以后,他便对这位众人口中的纨绔有了偏见。或者也不算是偏见,因为傅辞的“战绩”确实是赫赫有名。
四书五经不会,千字文甚至都认不全,整日混沌度日,就只剩下一副皮囊可圈可点。但是这对同样被誉为陆家芝兰玉树的他来说不算什么。
两人就像是卞都世家子弟中的两极,他受的称赞有多少,傅辞挨的骂便有多少。但那人还不收敛,甚至经常招惹他,笑他是“书袋子”、书虫。
甚至还嘴贱地给他起了外号:什么“陆之乎”这是嘲笑他整天之乎者也;还有“陆白鱼”,白鱼即壁鱼,潮湿黑暗存放古籍之地经常有的一种书虫,这是嘲笑他书呆子。
从此陆逐对他厌恶更甚。
可是十几年过去,他们已经截然不同,当年在朝中煊赫一时的陆家也不复存在。
他们陆家在当年成王之乱中本来是明哲保身,然而当年成王党中有陆家的敌人,拉拢陆家不成后伪造证据陆家投靠成王党,成王兵败后陆家被灭族。
而他被母亲藏在水缸里,给他信物让他去投靠外祖。然而他逃出去后不幸落到人贩子手中,后来才被父亲的旧友程将军找到。
俗话说相由心生,十三年前他还是生于锦绣堆的陆家小公子,十三年后他是身负血海深仇的昭陵先生。
这十三年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刻于骨,铭于心,时时刻刻寝睡难安,一闭上眼睛便是陆家百余人喋血的画面。
仇恨将他的模样变得面目全非,让他的血脉寸寸寒凉,全然不符当年那个含着万千期许、立志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陆家公子。
而傅辞则是被送去西北大营,后又返回卞都。当年战胜他父亲的胡人猛将被周将军击毙,而原先继承武平侯衣钵的小侯爷被戳脊梁骂一系列的事。
他似乎还是当年那个软骨头的模样,一点长进也没有。唯一的变化便是比以前更加耽于美色,成日混迹青楼,甚至还掳了美人幽禁府中供其享乐。
想必也是因为看上了他现在的容貌,才将他带进府里。他不会想到,他一时贪恋美色,带回的不是貌美的书生,而是索命的恶鬼。
——对于他的审判,便由他来执行吧。
当年那场灭陆氏满族的血腥屠戮,所有直接或间接参与的人一个也不无辜,包括成王李坤、皇帝李乾,以及那些名单上的大臣,以及……傅辞。
因为成王是他的祖父,给傅辞母亲留下的名单而使她们母子未受牵连。然而,这份余荫本来便不该存在。
名单到手之后,傅辞若是被环伺的群狼群起而啖之,那也是他应受的酷刑。
*
月上中天,已经回了自己院子中的傅辞浑然不觉莫名其妙挨了骂。
虞七跟在他身边,确定旁人都听不到,低声问傅辞:“侯爷,要不要查一查他?”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阿烛。
突然出现在小侯爷身边,就算是被傅辞买回去的,他也不能掉以轻心。
傅辞却打了个哈欠:“不必。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好好待他。”
虞七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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