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石竹替季濉包扎着伤口,他手掌心一道褐色深痕虽仍洇着丝丝鲜血,却已开始结痂。
看着主子手上的伤口,石竹心里愈加愤懑,主子因那个女人而受伤,却仍要将她留下来,甚至还要花费人力去盯着她。
从前,他只当主子留下林臻,不过是为了折辱泄愤。
可他越来越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了,主子……不该如此。
石竹神思游离,连季濉唤他都未听见。
季濉不满地踹了一脚他坐下的矮凳,“愣着作什么?信呢?”
石竹忙松开紧抓着季濉的手,从袖中掏出信笺,递到他手里。
季濉一面扫视着手中信纸,头也不抬,问道:“人呢?”
“人,应当还在孟府。”
季濉漆黑的眼眸从纸上抬起,眉头拧起,“……应当?”
战场上瞬息万变,往往因一个细微的变动,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造成局势扭转。是以,季濉向来厌恶听到这等不确定的信息,石竹见自己犯了忌,忙改口道:“一刻钟前有人来回,他将将进了孟府,现下定还未出来。”
“将军,人已确认,只待他出了孟府,便可将他伏击。”
季濉浅笑摇首,“不,你与本将军,需亲去一趟孟府。”
*
亥时,孟府。
后院寝屋中,一个穿着绸缎长袍的中年男人坐在太师椅上,他正是当今内阁首辅孟良誉,此人在朝中声望颇高,三皇子之所以成为储君的有利人选,其中便有他乃师承孟良誉的缘由。
彼时,他面色温和,正慢慢喝着手里的茶。
“大人,季濉……不可留啊!”
下首坐着的男人捏着拳,忿忿地回道。
孟良誉将手中的茶搁下,抬手止住了身旁奴仆扇风的动作,缓缓道:“你今日所禀之事,我已心中有数,天色不早了,你且回去罢。”
未从孟良誉那里得到确切的回复,男人心有不甘,待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外面的叩门声打断了。
“禀大人,大将军求见。”
孟良誉皱起眉头,与那男人对视一眼,后者眸中有遮掩不住的惊慌,他立时站起身来,隐匿在屋中。
“义父,孩儿来迟。”
得了行令,季濉甫一进屋,便单膝下跪请安道。
彼时,他已回过一趟将军府,身上换上了一身玄色常服,头上束着银冠,发丝乱着几根。
“你这孩子,怎的这个时辰还往我府上来了,可是有何要事?”
孟良誉双手扶在椅子上,探身关切地问道。
“季濉特来向义父请罪。”
“这……大半夜的,你又何罪之有了?”
季濉并未起身,垂首继续道:“先前收到义父请柬,却未从命。原是顾虑甫一回京就往义父处来,难免教人误会义父有结党营私之嫌。”
“但近日孩儿于上林苑狩猎,得了一株珍稀野山参,思及义父近年来勤勉辛劳以致病痛缠身,或许正需要这一副药材,思来想去,孩儿竟是夜不能寐,片刻也等不得了。”
“终是孩儿考虑欠佳,孩儿之心尚且如此,义父向来待孩儿舐犊情切,又怎会没有担忧?”
“是以,季濉夤夜前来,一是献上野山参一株以慰义父身体康健,二是为解义父挂念之情。”
季濉话落,石竹忙上前将一方锦盒呈上。
“你瞧瞧你这孩子,又何必如此?不过有一句话,你倒是说对了,为父对你确实甚为挂念,快快起身。”
孟良誉一面命管事将那锦盒收了,一面亲上前去将季濉扶起。
季濉单手撑地,孟良誉扶他起身时,瞧见了他手上缠着的纱布,便问:“你这是……?”
季濉淡然一笑:“不过是采山参时受了一点子小伤,不碍事。”
听见季濉是亲自去采的药,孟良誉面上笑意更浓。
下人很快换了新茶上来,季濉的眸子瞥了一眼那只被端下去的茶盅,眼底划过一抹晦暗。
二人喝茶叙旧,约莫过去了半个时辰,里间藏着人终于支撑不住地发出了响动。
虽然只是微乎其微的声音,但季濉等这一刻已久。
“谁!”
一声喝令,他袖中的短匕首已同时飞了出去。
图穷匕见,那人已无退路,索性推倒了搁架,想趁乱冲去屋子去。毕竟,出了这个屋子,就都是孟府的人了,自然会将他放走。
只可惜,下一瞬,他的计划便在季濉手里落了空。
“何人竟敢刺杀当朝首辅?!”早有防备的季濉,干净利落地将那人当场擒住,他缚住那人的双臂,将他踩在地上,手上微一用力,便迫使他抬起了头。
烛火照亮了男人的面庞,季濉神情讶异,“竟然是你?!”
这人便是季濉营中的副将左子骞。
也是他回京以前钓到的第一条鱼。
季濉一面将左子骞的脊背狠狠踩住,一面向孟良誉解释道:“义父,他虽是我手下的人,但此人前些日子已被查出叛逆于孩儿的罪证,他绝非是孩儿派来的人!”
被踩住的男人未置一言,目光却紧紧望向上座的孟良誉。
“为父自然不会疑你,不过,你既发现了他的罪证,何不早些将他处置了?”
孟良誉将视线从左子骞身上移开,看向了季濉。
“孩儿只是发现了他私通外党的信件,却迟迟不能确认对方的身份,想来……这回,也是那人派他前来行刺义父的罢。”
孟良誉低垂眼帘,堪堪舒了一口气,接着,耳边便传来一声激烈的惨叫。
“大人!!饶命!!!”
孟良誉蓦然抬首,双手攥紧扶手,他眼看着季濉将方才从搁架上拔出的匕首,直直地刺入男人掌中。
季濉手上的纱布也因用力过度而又洇出血迹来,孟良誉适时地出声阻拦道:“你看看你的手,莫要为这样一个逆贼伤了自己。”
一旁的管事极有眼色的快步上前,他将季濉扶开,亲自审问“逆贼”。
不过是须臾的功夫,管事便站起身来,向孟良誉回道:“大人,那人事先在口中藏了毒,现下已咬毒自尽了。”
季濉离开寝屋时,还瞥见了地上男人极其惨绝的死状。
他心底掠过一丝冷笑:老匹夫,好生狠毒的心。
*
出了孟府,季濉便不耐烦地将手上带血的纱布扯开,丢进石竹怀里,方才在府里时满面的恭谨仁孝已消失殆尽,他沉着脸冷声道:“困了,回府。”
坐上马车,看着季濉微阖的双眸,石竹还是忍不住问道:“将军……您既已知晓他是孟良誉的眼线,何不直接在暗地里将他处置了,倒大费这样一番周折?今日之事,若是被孟良誉看出端倪……”
将军一入京,便拒了孟良誉的帖子,石竹曾以为,将军是打算和孟良誉决裂了。但那之后,将军又却接受了三皇子狩猎的邀请。
京中谁人不知,孟良誉和三皇子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他也曾亲问过将军,那时,他只说:既不能让他全然信服,也不能彻底与他撕破脸皮,将信将疑之间,狐狸才会露出马脚。
之后不久,果真教他发现了副将左子骞的异动,他原以为主子会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他处置了,却未曾想过,主子竟是耗了这样一番周章。
他亦瞧见了那左子骞死时的情形,若非他今日亲眼所见,怕是难以相信一个看似柔善敦厚的内阁首辅,竟有如此狠毒的手段。
石竹第一次强烈的感知到,什么叫作与虎谋皮。
他突然觉得主子此行,未免太过冒险了些。
“你以为他安插在本将军身边的人,只有这一个么?”季濉倏然睁开漆黑的双眸,似笑非笑地看着石竹。
边关三年,孟良誉对季濉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这其中,自然不可能只是一两个眼线的功劳。
季濉未去理会石竹不解的眼神,抬手扶额,饶有兴味地继续道:“明日,那副尸首会由孟府送去乱葬岗,接着,那老匹夫便要善后,记住,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左子骞的事迟早会被季濉营中的其他细作知晓,届时,他们还会忠心如初么?
季濉冷冷地笑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挑帘看向窗外。
饶是季濉如此神情自若,石竹仍有所忧虑,是了,天底下是无不透风的墙,那么主子今夜这一番动作,也难免不会露了痕迹。
“将军……”
石竹忍不住又支支吾吾地开口,季濉早已到了耐烦的极限,他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如冰凌一般飞向石竹,“怎么,今晚那颗药,你也想尝尝?”
石竹终于安静下来了。
季濉复回首,看向墨青色上空点缀的清亮星辰。
孟良誉心思深重,是只甚是狡猾的老狐狸,他不是没想过孟良誉会看出些什么。
只是,他与孟良誉还不到撕破脸皮的地步,他知晓,孟良誉亦知晓。
而他只是想让孟良誉知道,他即便是他养的一条狗。
也是只长牙的狗。
帘内的那一双桃花眼微微弯着,那点点星辰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如坠深海。
这哪里是条狗,分明是头狼。
上一章加了一段内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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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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